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

謝廉貞生平第一次，有種被看穿的狼狽。這種狼狽，對他來說太陌生了，被她這樣逼視着，內心生出一股衝動，想要逃之夭夭。然而……

“姑娘說這話，什麼意思？”

她直起身，退開來，冰雪般的氣息遠去了，竟讓他有鬆了口氣的感覺。

“外人面前，如沐春風的你，是真正的你嗎？”她身量並不高，但對着不良於行的他，足夠居高臨下，“廉貞公子，我這人，有一項優點，你知不知道？”

“什麼？”

“從小，被肯定得太少，所以，學不來自大。”陸明舒說，“僅僅幾面，你不瞭解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更不懂得我的目標與理想，這樣追逐於我，會是因爲喜歡嗎？”

她搖了搖頭：“從你的眼睛裏，我看到的不是喜愛，而是審視。”

謝廉貞聽着她清泠泠的聲音，在花房裏迴響，像雪山之巔的冰泉：“你審視我，觀察我，似乎我是個讓你很感興趣的研究對象。我不知道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麼，但絕對不是感情。”

一字一字，劃開他的外皮。

“你並沒有對人的基本尊重，我也好，其他人也好，在你眼裏，都算不上同類。你把人當成一種物，好奇，觀察，研究。你不覺得生命有什麼特別，漫不經心地看待這世上的一切。七真觀這個門派，廉貞星君這個身份，王妃這個母親，甚至你自己。無君無父，無法無天，無情無義——”

語言是最鋒銳的利刃，直直戳開他的內心。

“這個你，纔是真正的你嗎？兩張臉，雙面人，一面應付世人的眼光，一面空虛得將所有人和事都視爲玩物。”

謝廉貞深吸一口氣，終於不再展露那樣虛浮的笑。

“陸姑娘，似乎對自己看人的眼光很自信？”他輕輕說，聲音並沒有一絲波瀾。

“不。”陸明舒搖頭，“我還是覺得看不清你。但我這個人，從小到大見識了太多的惡意，向來相信自己的直覺。你讓我感覺不到善意，甚至比那些人的輕侮蔑視更可怕。你——只會比我看到的更加不堪。”

謝廉貞從來沒有聽別人說過這樣的話。身邊的人，都怕他，遠着他。

這些話，簡直可以說是惡毒了。他想，如果讓王妃聽見，一定會大發雷霆，不管他怎麼請求，都會把她撇除在人選之外。

但是，他卻沒有半點生怒。就連一開始被剖開的疼痛，都飛快地消失了。

“姑娘說這些話，是讓我打消主意，然後對你敬而遠之？”他點點頭，“倒不失爲一個方法。”

陸明舒笑了：“這就是你慣常的思路？廉貞公子，既然你對我好奇，難道不知道，我是最不耐煩拐彎抹角的人嗎？這就是我的真實想法，你讓我覺得可怕，所以請你不要再糾纏我了。我很忙，不想在你身上浪費精力。”

“這怎麼會是浪費精力呢？”他輕聲細語，“你看，我一直在幫你。幫你瞭解麒麟會的規則，幫你弄清楚自己的處境，現在還會幫你進入新秀榜。如果你肯相信我，就再也不用花費精力了。從現在開始，拒絕一切挑戰，進入新秀榜的事，我會幫你做到。如果，你肯答應另一件事，那就更簡單了。你想離開九瑤宮，我幫你離開，你想讓九瑤宮換個掌門，我幫你做到，甚至，你想讓某些人消失，我也能幫你。看，多省心啊！”

他說得很慢，每個字都浸透着誘惑。溫潤低沉的聲音，明淨如玉的臉龐，組合成令人無法拒絕的誘惑。

“然後呢？”陸明舒問。

“然後，你想做什麼，都可以去做。不用再小心翼翼，不用撞得頭破血流，沒有人對你指手劃腳，你想要的一切，都可以得到，而所有的麻煩，都交給我。”

“怎麼樣，答應吧？只要你答應，一切都解決了……”

他就像個最耐心的獵手，一步步引誘獵物踏入陷阱。

陸明舒忽然笑了：“恕我直言，如果我答應了，你是不是馬上就會翻臉？”

“你怎麼這麼說呢？”謝廉貞笑吟吟，“我的信譽沒這麼低吧？”

“一個連自己都不在乎的人，會在乎什麼信譽？”她淡淡道，“如果我答應了，還值得你這樣追逐嗎？你好奇的，難道不正是我什麼時候會妥協？如果我妥協了，你還會在乎？”

陸明舒忽然不耐煩了。她到底爲什麼，要跟這個人，在這裏扯這些有的沒的？明天就是挑戰賽，接下來纔是殘酷的搏殺，這些，謝廉貞都不必感受。

於是她一步上前，伸出手，扣住他的下巴。

謝廉貞一怔，她整個人都很冷，寒冰一樣的觸感，從她的指尖傳來。他擡起視線，看到的是她眼裏淡淡的嘲弄：“廉貞公子，與其拿那些條件來引誘我，還不如拿你這張臉。在我看來，你這張臉，纔是你身上最有價值的東西。”

說完，她鬆開手，毫不留戀地轉身：“抱歉，時候不早了，我明日還有比試，就不陪你了。”

而後踏出門，就這樣走了。

謝長暉進來時，看到的是謝廉貞怔怔發呆的模樣。

“公子？”這個樣子的謝廉貞，讓謝長暉訝異。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過這樣的表情了，出乎意料，事情脫離掌控的表情。

謝廉貞回神：“長暉。”

“在。”

“她說我最有價值的，是這張臉，可是她卻對這張臉不屑一顧。”隨着敘述，謝廉貞的表情慢慢緩和過來，“她這是表示，我對她一點吸引力也沒有嗎？”

謝長暉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公子要做什麼，他是知道的，事情的發展態勢，只有兩種，要麼同意，要麼拒絕。可聽公子這句話，怎麼他們的話題，好像進行到了很詭異的部分？他們到底說了什麼？

“我……”謝廉貞想了想，“不知道該怎麼定義她了。她比我想象中敏銳，也比我想象中直接。這件事，到底應該繼續，還是就此放棄？這個樣子的她，讓我……”

讓他怎樣，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

“……算了，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