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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品仵作 - 第三十章 縣祭審案字體大小: A+
     

    辰時一到,百姓擠進看臺,慶州州祭與本州大族權貴及神殿衆接引使陪同三司長老於閣樓上入座,三聲鼓後,公堂內行出個青年男子來。

    男子面龐削瘦,眼下見青,拱手作揖之間袍子在身上直晃,看起來像個病秧子,“下官大安縣縣祭木兆吉,恭請案卷。”

    話音落下,就見門子將案卷捧上了高臺,下來相請之時,態度比前幾日請那些州試生時要恭謹得多。

    木兆吉上臺落座,一翻開案卷,州衙內就靜了下來。

    縣祭可不同於那些無甚官職在身的州試生,想來應考的必是要案,故而無一看客膽敢出聲,生怕閒言攪擾了縣祭大人審閱案卷。

    然而,正當衆人都以爲這案卷一時半刻看不完的時候,忽見木兆吉將案卷一合,冷聲喝道:“帶告人及嫌犯!”

    看臺上頓時嘩的一聲!

    這麼快?!

    這怕是連半盞茶的時辰都不到吧?

    正當衆看客驚奇之時,皁吏上臺來稟,稱告人及嫌犯已經帶到。

    衆看客急忙定睛一看,隨即又炸了鍋!只見一堆人陸陸續續的上了高臺,往那兒一跪,烏泱泱的!有好事者挨個兒一數,好傢伙,竟有十七人之多!

    莫說州試,便是往日,也少見哪樁案子有這麼多的涉案之人。

    慶州百姓的胃口頓時被調得老高,都想知道這是樁什麼奇案,於是在聽聞驚堂木響之後紛紛止住議論,無不豎直了耳朵——聽審!

    只聽木兆吉問道:“告人何在?”

    這一問,答話的竟有十幾張嘴,“小人在!”

    一個牽頭的老漢道:“小人是濟縣張莊的農戶張大,後頭的是張三、張五、張小六、張春子、張狗子……”

    這一連串兒的人名兒叫下來,數了數,告人竟有十五人!

    木兆吉看向餘下那二人,問道:“這麼說,你們二人就是嫌犯張大年和張麻子了?”

    張大年點頭道:“回縣祭大人,小人是張大年。”

    張麻子道:“回縣祭大人,小人是張麻子,可小人不是嫌犯,小人沒偷他們的雞!”

    張大年頓時把眼一瞪,“嘿!怎麼着?這意思是說偷雞賊是我唄?”

    張麻子眼朝天看,“是誰我不知道,反正我沒偷雞!”

    張老漢道:“不是你還能是誰?那雞毛是在你家門前發現的,雞骨頭也是從你家院子裏掘出來的。”

    張麻子道:“誰看見我偷了?誰又看見我吃了?誰敢斷言不是哪個王八羔子跟我有仇,故意栽贓害我的?”

    “你少血口噴人!咱們莊子裏多是老實人,哪個會栽贓你?”

    “哪個?多了!”張麻子嗤笑着往人堆裏一指,開始數,“張小六,我欠他三十文錢,他天天要債!張狗子,那天聚賭我出老千,他非要逼我把以前贏的銀子都還回去!張五,我就從他家田裏順了塊白薯,他就小氣兮兮的要我給錢!張春子,我摸了他媳婦屁股一下,他拿砍柴刀追了我半日!就沒可能是他們報復我?還有張大年,咱莊裏好吃懶做的又不止我一人,我倆打小兒就互瞧不順眼,興許是這王八羔子想吃雞了,偷了你們的雞,栽贓陷害我呢?”

    張大年聽得直擼袖子,“我想吃雞?莊子裏前前後後丟了十好幾只雞,我吃得下這麼多麼我!反正雞骨頭是在你家院子裏掘出來的,你別想賴我!”

    “就是!”衆口駁斥道,“誰想報復你?我們犯得着偷自家的雞報復你?”

    張老漢道:“反正不是你就是張大年,莊子裏好吃懶做的就你們倆!”

    張麻子和張大年一聽此言,爭相辯解。

    高臺上十七張嘴,你一言我一語,亂如菜市。

    看臺上,慶州百姓的下巴掉了一地。

    “啊?偷雞案?”

    “嗯!聽着像!”

    “神官大選,本州州試,考……考偷雞案哪?”

    原以爲是樁奇案,鬧了半天竟是一樁偷雞摸狗的案子,這、這是不是太簡單了?

    儘管神官大選二十年一回,可就算是從老人們口中,慶州百姓也從未聽說州試考過這等芝麻大小的案子。

    而閣樓上,慶州權貴們相互打着眼底官司,暗潮涌動。這幾日,衆人都想看一看木兆吉的深淺,以便推測木家的意圖,故而今日之試,雖說重頭戲在藤澤身上,但衆族實際上更想看的是木兆吉審案,只是誰都沒想到木家會安排這麼一樁簡單的案子,這豈不是在說,木兆吉的確是個草包?

    貴人們紛紛將目光投向木家的接引使,卻見那人聽着審,面兒上看不出絲毫端倪來。

    景子春端起茶來啜了一口,放下時使勁捏着蓋碗纔沒讓那碗抖起來——忍住!他不能在此時破了功。

    偷雞案!偷雞案!可真有木家的!

    這案子給木兆吉來審的確不稀奇,但那高臺上坐着的人可不是木兆吉,那是英睿皇后!聞名四海,斷案如神的主兒!從西北到盛京,凡是這位娘娘斷的案子哪一樁不是驚天詭案?今兒讓她審一樁村野偷雞案?如非此刻不好離席,他非躲去沒人的地兒大笑一場去。

    景子春極力地忍着,待忍下了笑意,再往臺上看去時,這才露出了些許疑色。

    濟縣張莊的村民仍然吵得不可開交,暮青竟由着他們,一直沒有出言喝止。

    村民們吵了幾個來回,直吵得沒了新詞兒,嗓子也啞了,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縣祭大人一直沒吭過聲兒。也不知是誰先住了口,衆村民擡眼瞄去,只見縣祭目光清寒,氣度不怒自威。

    張老漢率村民膽戰心驚地跪了下來,叩頭說道:“草民們無狀!請、請縣祭大人做主!”

    此時,慶州百姓仍在議論。

    “此案還不好審?請聖谷來,一證便知!”

    “這偷雞摸狗的案子,也用得着請聖谷?”

    “噓!請不請神證也是你們做得了主的?”

    閣樓上,景子春搖頭暗笑,英睿皇后可不是個信鬼神的主兒,幾天州試下來,她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每日回到驛館,三殿下問起,她都會痛批神證之弊,他敢打賭,她絕不會請神斷案!但她會如何斷案,他也猜不透。

    圖鄂鎖國已久,百姓雖對諸國之事知之甚少,但士族貴胄的耳目都通着天,英睿皇后名揚四海,她的那套斷案奇法不少人耳聞過,今日她顯然不能用擅長之法斷案,否則必有暴露身份之險。

    英睿皇后雖然行事雷厲,實則性情堅忍,她對神證深惡痛絕,這幾日卻隱忍未發,他相信她今日審案必定會以大局爲重。

    正想着,忽聽暮青問那些告狀的村民道:“你們都與張麻子有過節,他說是你們當中有人栽贓陷害於他,可有人現在想悔過認罪?”

    “啊?”村民們面面相覷,少頃,爭相喊冤,“縣祭大人,草民們沒有栽贓,草民們冤枉啊!”

    暮青不動聲色,又問張大年:“張大年,你與張麻子不睦已久,雞可是你偷的?”

    張大年也急忙喊冤:“大人,那雞骨頭可是在張麻子家的院子裏掘出來的,怎麼可能會是小人偷的?”

    張麻子道:“大人,小人是真不知那些雞骨頭是誰偷偷埋在小人家的院子裏的!再說了,那些雞骨頭上又沒刻着誰家的名姓,他們憑啥說那就是他們家的雞骨頭?”

    “你你你、你簡直是個無賴!”張老漢指着張麻子,氣得渾身哆嗦,眼看着又要吵起來。

    暮青睨着衆村民道:“這麼說,無人認罪了?”

    一聽此話,慶州百姓頓時來了精神——聽這意思是要請神證了?這偷雞案雖然掃了大家夥兒一大早的興致,可若請神證,倒也沒那麼無聊。

    快!快點兒請!

    景子春卻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裏,他剛剛還相信暮青絕不會鋒芒畢露,此刻便有些懷疑自己了——他聽過一些關於英睿皇后的話本子,怎麼聽着她方纔所問之言頗有素日之風呢?別是要以慣常之法審案吧?

    別!千萬別!

    這時,只聽暮青冷冷地道:“既然無人認罪,那就都跪着吧!”

    啊?

    一聽此言,不僅張莊的村民們愣了,州衙內上上下下的看客們也都納了悶兒。

    這是什麼斷案之法?

    村民們不敢問,只能乖乖地跪直了。

    閣樓上,景子春鬆了口氣,其餘人的胃口卻都被吊了起來。

    而公堂裏,今日只剩藤澤坐在堂內待考,他定定地鎖着暮青的背影,也陷入了深思。州試以來,沒有比此案更容易審的了,恭請聖谷,必見分曉,這麼叫人跪着意欲何爲?本想借今日應試看一看木兆吉的深淺,可他如此不按常理行事,倒叫人看不透了。

    高臺上,暮青跟門子要了壺茶自斟自品了起來,此舉大爲古怪,誰也不知她的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三司長老大皺眉頭,慶州權貴們耐着性子等着,看臺東面的日晷指向辰時二刻,距離午時還有一個半時辰。

    慶州百姓沒有士族貴胄們那麼穩的定力,七嘴八舌地議論着木縣祭這壺茶要喝到啥時候。

    正當閒言碎語越來越多時,暮青的茶壺見了底兒。

    見茶倒不出茶了,百姓們跟盼到了大年似的,無不欣喜雀躍,心道:這回該審案了吧?

    卻見暮青將空茶壺往桌上一擱,壺聲不大,脾氣倒大得很,“吵什麼!”

    議論聲頓時如潮去一般低了下來,衆目睽睽之下,暮青招來皁吏,吩咐道:“本縣審案,不喜吵擾,命爾等巡視看臺,見有吵擾者,一律攆出去!”

    啊?

    皁吏們從未在州試時領過此等法令,可木兆吉畢竟是縣祭官身,又得了木族家主的青眼,皁吏們不敢有違,只好手持長杖到看臺下傳令。

    慶州百姓聞令生怯,紛紛閉口,州衙內很快就陷入了死寂,上上下下的人都瞅着高臺,心焦地等着暮青繼續審案。

    可暮青仍無審案之意,只是百無聊賴地坐着。陽春三月,南國已暖,和風裏盡是百花香,四周靜謐,身沐春輝,沒一會兒,她就被日頭曬得有些犯困,於是索性把茶壺往旁一推,把案卷一收,人往法桌上一趴,把頭一埋——睡覺!

    衆人瞠目,無不絕倒!

    閣樓上嗡的一聲,三司長老登時黑了臉,一人轉頭問景子春:“賈接引,這怎麼回事!”

    景子春起身恭恭敬敬地道:“回蕭長老,這……下官不知啊!”

    蕭長老斥道:“州試大考,喝茶睡覺,成何體統?!”

    姜長老笑道:“我鄂族自有神官大選以來,此等見聞只怕是頭一遭吧?依我看,木縣祭興許是不想考。”

    蕭長老冷笑道:“神官大選乃保舉制,木族既然保薦了他,他就得考!由得他想不想?”

    姜長老道:“可木縣祭如此輕慢,理該革其資格,永不薦用纔是。”

    蕭長老毫不示弱,“哦?老夫倒是不知姜長老何時握此大權了。”

    二人脣槍舌戰,州祭面色尷尬,居中的殷長老皺着眉道:“行了!木縣祭既已應考,如何斷訟決疑自當看他的,眼下時辰未到,一切尚不可知,且看再說。”

    蕭、姜二人聞言順梯而下,都住了口。

    景子春重新入座,面兒上鬆了口氣,心中卻無甚波瀾。木兆吉好歹是木家子弟,又有神殿所封的官職在身,半途把人攆下去,打的可不僅僅是木族的臉,故而革其應試資格一事絕不會發生,除非案子沒審出結果來。

    思及此處,景子春苦着臉看向下方,他不擔心案子審而無果,只是不知這姑奶奶是在鬧哪樣兒。

    不止景子春,看客們都在納悶兒,誰都不信木兆吉堂堂縣祭,面對芝麻大點兒的案子會在州試上棄考,連個州試生都不如。

    此舉必有用意!

    可慶州權貴們如此作想,暮青卻有意跟他們作對似的,只管埋頭大睡,管誰不耐心焦!

    一刻的時辰過去了,人沒動。

    兩刻的時辰過去了,人沒動。

    一個時辰過去了,人還睡着……

    慶州百姓心裏直犯嘀咕,卻因噤聲令而不敢吭聲,閣樓上的慶州權貴們卻坐不住了!

    “怎麼着?真睡了?”

    “案子不審了?可就剩半個時辰了!”

    “你們說……木縣祭是不是心有不忿,才行事如此荒誕?”

    “若真如此,那木老家主保薦他參選神官,必有他圖。”

    蕭長老臉色鐵青,喚道:“賈接引!”

    景子春急忙起身,苦哈哈地安撫,“長老稍安,還有半個時辰!呵呵,半個時辰!”

    可半個時辰說快也快,眼看着日晷上的時辰指向巳時三刻,再過一刻就要到午時了。

    張莊的村民們已然跪得雙膝腫痛、額上見汗,全都有些跪不住了,可縣祭不喜吵擾,他們又不敢吭聲,只能心中叫苦,繼續熬着。

    姜長老笑岔了氣,指着下方道:“還以爲木縣祭真是審案時不喜吵擾,鬧了半天,他命百姓噤聲是爲了好眠?”

    “賈接引!這這……老夫不管了,回到中州,你去跟木家主解釋吧!”蕭長老盛怒之下撒手不管了。

    “是是!”景子春一邊兒裝孫子,一邊兒瞅向暮青,恨不能隨手抓個物什扔下去把她給砸醒,可又不敢,直把自己給急得五內欲焚。

    距午時已剩不足一刻了,這姑奶奶怎麼還不肯起?再不起,此案還審得完嗎?

    然而,就在衆皆以爲暮青要睡過頭的關頭,忽見其動了動。

    這一動,真可謂如盼星月一般,閣樓上的竊竊之聲霎時間止住,四面八方無數目光一齊定住了高臺。

    “……嗯?什麼時辰了?”暮青睡眼惺忪地擡起頭來,展了展雙臂,伸了個懶腰。

    “回縣祭大人,離午時還、還剩小半刻。”門子心驚膽顫地回着話,頭都不敢擡。

    州衙內前所未有的安靜,憐憫的目光從四面八方射來,此時已沒人認爲案子能審結了,只等着看暮青驚覺睡過頭後的懊悔無措之態。

    “哦。”暮青並未無措,也未懊悔,她看起來還沒睡醒,瞧見張莊的村民時似是愣了一愣,彷彿這纔想起法桌前還跪着一羣人,隨口問道,“怎麼還跪着?都起來吧。”

    村民們險些絕倒,心道:不是您讓我們跪着的嗎?命人跪着之後,大人您就睡大覺了,沒您的恩赦,誰敢起身?

    但這一肚子的嘀咕沒人真敢說出來,村民們揉着雙腿艱難地站了起來,到了這時辰,誰也不想丟雞的事了,只想着先救自個兒的腿。

    可誰料想,就在衆人謝恩起身之際,暮青忽然執起驚堂木來重重地往法桌上一砸!

    啪!

    州衙內靜得太久了,之前落根兒針都能聽見,此時驚堂木這麼一響,當真如一道天雷炸開,其威驚魂懾魄!

    暮青厲喝道:“偷雞賊也敢起來?!”

    噗通!

    話音方落,只聞一道悶聲,人堆裏彷彿塌了個洞,有一人下意識地跪了下來。

    村民們呼啦一下子散開,那下跪之人登時便被顯了出來,衆人定睛一看,竟是張大年!

    張大年懵着張臉,看客們也同樣懵着,不待衆人琢磨過味兒來,張大年便已崩了心防,開始叩頭招供了。

    “縣祭大人饒命!小人是一時糊塗,小人都快三十的人了,還是光棍兒一條,家裏老孃逼得緊,可又沒錢娶媳婦兒,小人就動了歪主意,想着偷幾隻雞去賣點兒錢。村人丟雞之後,起先都懷疑是張麻子偷的,小人索性就趁着張麻子外出與人賭錢的機會溜進他家,把雞骨頭埋到院子裏,又在他家門口灑上了雞毛……小人做了錯事,小人知道,可賣雞的銀錢小人都沒動,用布包着藏在家中的房樑上,小人願意歸還銀錢,還望大人開恩,輕判小人!小人家中尚有老孃,如若斷手,下半輩子豈不是要讓老孃伺候小人?”張大年連連叩頭求饒。

    暮青面色甚淡,冷笑道:“你既知竊人財物要斬斷雙手,嫁禍於人之時怎無不忍之心?本縣早時給過你機會,可你不肯悔改,仍在嫁禍他人,而今自現原形方知求饒,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張大年啞口無言,心道聽這意思,縣祭大人莫非早知雞是他偷的了?

    這時,暮青張口判道:“案犯張大年,偷雞謀財在先,嫁禍於人在後,不知悔改,其心可誅!念其肯歸還贓銀,偷竊之罪便酌情從輕!但斬手之刑可免,嫁禍之罪難饒,理當依律判處,以儆效尤!同村之人張麻子,雖與偷雞案無關,但其好賭成性,欠債不還,非禮婦人,爲禍一村,不罰不足以平民怨!判其拘役一年,待償清張五一塊白薯、張小六三十文錢及其他欠債之後,再依律追其非禮之責!”

    “……啊?”這下子換張麻子傻了眼,“縣祭大人,這這這……怎麼連小人也……”

    這審的不是偷雞案嗎?偷雞賊又不是他,憑啥他也被判了?

    梆!

    這時,梆聲響起,午時已到,州試結束。

    暮青起身理了理衣袍,朝閣樓上一禮,“下官大安縣縣祭木兆吉,業已結案,恭請三司裁審。”

    說罷,不待三司回話,她就頭也不回地下了高臺。

    張老漢直至此刻纔回過神來,激動地領着張春子等村民叩頭相送:“草民們謝縣祭大人爲民做主!”

    看臺上,人聲激越如雷!

    “奇了!這案子竟審結了?”

    “木縣祭早知偷雞賊是張大年?怪不得敢睡大覺!可憐我這一把汗喲,捏了大半日!”

    “哎哎哎,你們發現了沒?木縣祭審案沒請神證!頭一回聽聞案子還能這麼審的,真絕了!”

    “木縣祭竟把那張麻子也給判了,一樁偷雞案,罰了倆無賴,張莊的村民真是好福氣,頭一回聽聞民不告,官自給做主的。”

    “誰說不是呢!”

    要說無賴,市井百姓哪個沒碰上過?今兒丟一塊白薯、明兒丟一把穀子的事誰家都遇見過,且不說有沒有那精力天天去告,就說像張五丟了塊白薯這等芝麻大點兒的事,書鋪壓根兒就不給寫狀子,也不敢拿這點兒事去麻煩縣廟,故而吃了虧,多數時候只能自認倒黴,誰能想到會有位縣祭如此有心,把無賴自招己罪的事兒都聽在心裏,判了偷雞賊,又回頭來判無賴,把本非應考的案子都給判了,連區區小事都肯爲民做主。

    偷雞案原是再小不過的案子,起初沒人願意看,甚至盼着早些審結,而今案子審結了,卻又覺得精彩至極,回味無窮。

    而此時的閣樓上仍然無聲,風穿廊而過,廊中似有暗潮涌動。

    木兆吉果非草包,但其深淺仍叫人看不透,比如他何時看穿張大年就是偷雞賊的,又比如他爲何以巧計斷案而不請神證?

    蕭、姜兩位長老分出了高下,卻沒了爭吵的閒情,二人望着木兆吉走入公堂的背影,各有所思。

    衆人之中,唯有景子春恨不能叫好!他雖不知這姑奶奶是怎麼看出案犯是張大年的,但英睿皇后不愧是英睿皇后,偷雞案都能審得如此精彩,想不服都不行。

    這時,暮青進了公堂,藤澤起身相迎,撫掌讚道:“木兄巧審偷雞案,真令人拍案叫絕!”

    “過獎。”暮青入座,門子奉了茶來,她端起茶來就喝,毫無閒談之意。

    藤澤對她的冷淡已經習慣了,於是問道:“在下有一事不明,還望木兄解惑。木兄似乎早知那賊人是誰,不知是如何看出來的?”

    話雖問了,暮青卻不一定答,藤澤抱着撞運氣的心態等着,沒想到暮青竟開了金口。

    “打一開始。”暮青頭也沒擡地道。

    “打一開始?”藤澤回想了一番問案時的情形,卻仍想不通其中的關竅,見暮青沒有多言之意,不由一笑,起身作了個揖,誠心問道,“在下愚鈍,還望木兄賜教。”

    暮青心如明鏡,此人賜教是假,試探纔是真,他是看她審了一場案子,仍然摸不透她的深淺,故而明着來問了。

    “一開始,我問那二人可是嫌犯,張大年點頭說:‘小人是張大年。’而張麻子說:‘小人是張麻子,可小人不是嫌犯。’”破天荒的,暮青竟未拒答,只是懶得言盡,僅複述了審案之初的一番言語,叫藤澤自己思量。

    藤澤細一思量,茅塞頓開,望向暮青時,眼中的明光忽似劍芒一挑,復又一收,作揖嘆道:“木兄心細如髮,在下佩服!”

    暮青低頭喝茶,不搭理恭維之言。

    藤澤的目光卻深深地鎖着她,接着道:“即是如此,在下就又有一事不明瞭。木兄既然斷訟公明,爲何量刑時卻又那般含糊?嫁禍和非禮之罪,木兄只道依律判處,爲何如此含糊?”

    “刑統律例繁雜,背不上來。”暮青自認爲這是句大實話,故而說得臉不紅氣不喘。

    藤澤卻愣了半晌,回神之後放聲大笑,笑罷搖頭說道:“木兄可真是……在下對木兄真有相見恨晚之感,如非眼下不是時候,真想與你義結金蘭!”

    嘴上說着這話,藤澤的目光卻似深潭——州試這等場合,小案比大案難審,審不清楚必取其辱,審清楚了理所應當,故而算得上吃力不討好。可這一樁偷雞案,愣是叫木兆吉討了好彩,從一開始法眼識賊,到州試上公然大睡,再到那令人叫絕的拍案一怒,若說此人是個草包,他絕不相信!可此案審得精彩,卻判得含糊,此人智計過人,卻又糊塗過人,那不熟刑統之說也不知可不可信。他方纔本想借那幾問之機刺探木兆吉的深淺,卻發現他不答話還好,答了反倒叫人看不透了。

    藤澤審視了暮青一陣兒,見她穩穩當當地喝着茶,忽然便欺近她意味深長地問了一句:“木兄方纔當真睡着了?”

    暮青擡起眼來,似真似假地道:“不養足精神,怎麼看藤兄審案?”

    藤澤一怔,隨即笑意深了些許,頷首應道:“好!定不負木兄所望!”

    ……

    一個時辰說快也快,午時一過,慶州最後一場州試開考。

    藤澤信步行出公堂,天青雲淡,畫柱朱瓦,真真兒襯得人如玉樹,丰神俊朗。

    藤澤乃藤族族長的嫡長孫,圖鄂當今的兩大才子之一,不僅出身尊貴,他擔任永定縣縣祭的這幾年裏更是頗得民心。此番神官大選,藤澤掌權的呼聲頗高,一入座,州衙內就靜了下來。

    公堂內,暮青把茶盞擱去一旁,等着聽藤澤審的會是樁什麼案子。

    藤澤審閱案卷同樣頗快,也就一刻的工夫,他便將案卷一合!

    慶州百姓把心一提!這麼快?不會又是樁偷雞摸狗的案子吧?

    這時,卻聽藤澤沉聲道:“屍體何在?擡上前來!”

    屍體?

    看客們無不怔住,州試擇選的案子皆爲疑案,發於數月之前,縱有命案,死者也早已安葬,哪能見到屍體?

    可皁吏竟應是而去,少頃,果然擡來了一具屍體!

    屍上蓋着白布,打公堂前經過時,一隻黑紫的手從白布下露了出來,那手緊握成拳,手臂上花紋密佈,打眼一瞧,頗似篆文!

    “……”雷擊紋?

    論驗屍,暮青的經驗是何等的過人,一眼就認出了屍身上的雷擊紋,但正因如此,她反倒生了些許疑色。

    這時,看臺上已經騷動了起來,慶州百姓雖不解爲何此案有屍可驗,但無人不愛瞧這熱鬧,一時間,後方不乏起身張望的,人潮往前推了推,又推了推。

    只見皁吏將白布一揭,一具赤身男屍赫然現於人前!男屍頭髮散亂,面目灰黑,一時間看不出是誰,只見其遍體焦黃,喉嚨至前胸上花紋密佈,似藤非藤,似字非字,鬼雕神刻一般!

    “……啊?那那那、那是……天、天書!”

    “神罰!神罰呀!”

    看臺前方的百姓忽然指着屍體惶恐地喊了出來,人潮頃刻間便低了下去,山呼祖神之聲,聲聲震天。

    藤澤來到屍旁,面色肅穆,提袍而跪,九叩之後緩緩平身,竟然當衆驗看起了屍體。驗屍乃是賤役,神廟裏有驗官專門負責此事,貴人們從不近屍身,藤澤竟親自驗屍,見者無不詫異。只見他沿着屍體的頸部、前胸和手臂逐一察看,這些部位皆有天書文字,與其說他在驗屍,倒更像是在研看天書。

    蕭長老面色一變,閣樓上起了竊議之聲。

    “你們瞧,藤縣祭可是在研看天書?”

    “天書出自聖典,聖典遺失已久,藤縣祭怎能參透天書之文?”

    這時,忽見藤澤把頭一擡,稍加深思,便面色沉肅地起身回到了法桌後。

    一入座,藤澤便拍響了驚堂木,“帶涉案衆人!”

    人聲霎時歸寂,天書降世,百姓跪着觀審,只見皁吏領來了四個身穿囚衣的老者、一個瘋癲婦人和四個灰衫下人。

    “那不是馬家的族長、族公嗎?”

    “藤縣祭審的竟是馬家窯案?!”

    看臺上騷動再起,馬家窯案是慶州新發的一樁駭人聽聞的慘案,馬家乃慶州的富商大賈,族裏不僅做着綢緞莊、茶鋪、酒樓和客棧的生意,還在城外辦有窯場,燒陶製瓷,可謂家大業大。

    三年前,馬家窯裏燒製出了新瓷,輕細如玉,釉色如霞,珍美無比。馬家將新瓷獻入了州廟,州祭遂命馬家燒製出一套珍瓷進貢給中州神殿,後得名慶瓷。

    這慶字可不僅僅有慶州之意,亦有喜慶祥瑞之意,慶瓷成了貢瓷,馬家一時間風光無兩。

    因神官大選將至,去年底,馬家奉神殿旨意燒製慶瓷,賀新神官與新聖女的大婚之禧,卻不料臘月底的一天夜裏,一口大窯忽然之間塌了!

    一隻繪有祖神飛昇圖的落地瓷瓶被砸毀,事故驚動了州祭,州祭親至馬家窯察看,不料吏人不僅從坍塌的窯裏挖出了被砸毀的瓷瓶,還發現了一具燒成黑炭的屍體。

    馬家窯裏並無窯工失蹤,屍體身份不明,州祭一怒之下將馬家窯裏的人全都下了大獄。

    州祭審案不同於今日州試,百姓旁聽不得,只知案發次日,州祭就再次到了馬家窯,皁吏們從一處廢棄的老窯底下掘出了成堆的焦屍!

    屍骨多已焚燬不全,斷肢碎骨在坑中一層層地碼放着,皁吏足足挖了七八尺,才把屍骨都起了出來。驗官苦苦看驗也驗不出這些受害之人被焚時是死是活,也數不清死了多少人,更辨不出死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事情鬧得沸沸揚揚的,有人想起城外這幾年總有良家少女失蹤,起初大家夥兒都猜測是匪幫所爲,直到馬家窯案發,纔有流言說那廢窯底下的人都是這些年裏失蹤的良家少女,足有上百條冤魂。

    州祭下令拘拿了馬家族長、族公和掌管馬家窯的二少爺馬海,差重兵將馬家族人囚禁在府邸,而後不僅封了馬家窯,連馬家族人開的綢緞莊、茶莊和客棧等鋪子都一併查封了!貢瓷出了這等事,衆人都說馬家怕是要株連九族,可誰也沒想到,這麼一樁駭人聽聞的案子,竟然就此沒了消息。

    莫非是此案不吉,要等到神官大選過後再審?

    正當慶州城的百姓都這麼議論之時,這案子竟然出現在了州試上!

    公審!

    看臺上頓時掀起一陣聲浪,慶州百姓興奮地伸長了脖子,連驚見神罰的惶恐都被拋到了腦後。

    “你們瞧,那瘋瘋癲癲的婦人是誰?”

    “看不出來了?馬家的大夫人啊!聽說她被禁足在莊子上的庵堂裏,沒關多久就瘋了。”

    “唉!她也是自作自受,要不是她害死親夫,馬家窯能落到二房手裏?要是當初不落到二房手裏,興許就不會有這樁案子了。”

    “馬家也算仁義了,別家娶了這等惡婦,定將她家法處死了,馬家只將人關在庵堂裏,供吃供喝,真是她上輩子修來的福氣了。”

    “誰說不是呢?娶妻當娶賢,娶個惡婆娘,真是能害夫家一族!”

    “你們都沒說到點子上,馬家大夫人被關在庵堂裏,案發時,馬家窯早就是二房在掌事了,藤縣祭要審此案,爲啥要傳喚大夫人?她能與這案子有啥干係?”

    衆人一聽,的確是這麼回事兒,不由都納着悶兒望向高臺。

    這時,馬家的族長、族公們已相互攙扶着向藤澤叩了頭,幾人皆已年邁,又在州牢裏羈押了數月之久,今日重見天日,精神已大不如前。

    馬家族長不待藤澤開口,便先稟道:“縣祭大人明鑑,慶瓷是二房燒造出來的,自那之後,窯場就由二房管着,二房因怕祕方泄露於人,素日裏連族長、族公們都防着,草民很少去窯場,委實不知那窯爲何塌了,更不知廢窯底下的事啊!慶瓷乃貢瓷,就是借草民一百個膽子,草民也不敢玷污神殿,將族人們的性命視如兒戲啊!望縣祭大人明察!”

    三位族公紛紛叩頭稱是,附和之聲尚未落下,便聽一道刺耳的笑聲傳來。

    馬家大夫人髮髻散亂,神態瘋癲,笑得前仰後合,絲毫不顧此時的場合。

    族長回頭斥道:“你笑什麼?你害死親夫,馬家好心留你一命,而今見到馬家落難,你心裏竟還高興?真是惡婦!惡婦!”

    一位族公也罵道:“你過門不到半年,馬興就暴病身亡,扔下窯場的爛攤子,叫二房捅出了這麼大的簍子來!要不是你,馬家會遭此大難?掃把星!”

    婦人聽聞罵言,笑聲愈發刺耳,雙眼更是直勾勾地盯着人,青天白日,那目光竟鬼氣森森的,“呸!老不死的!我恨老天無眼,竟只劈死了馬海,沒把你們一起劈死!”

    那族公被唾沫星子呸個正着,一頓猛咳,看臺上嗡的一聲!

    “啊?那遭雷劈的是馬家二少爺?”

    “他不是被關在州牢裏嗎?啥時死的?”

    “他遭了天打雷劈,那……那就是說,馬家窯裏的那些焦屍真是他做的惡?”

    就在百姓竊議之時,忽聽藤澤道:“說得好!天降雷罰,自古罰的都是大奸大惡之人,本縣傳喚爾等之時,既然說‘帶涉案之人’,爾等就皆在罪人之列!可知三日之前,雷罰爲何只懲戒了馬海一人?”

    此話猶如春雷,不僅驚了馬家上下,就連瘋瘋癲癲的大夫人都止了笑聲。

    藤澤一沒問案,二沒請神證,言外之意卻已知曉案情,百姓皆看不破,閣樓上的貴人們卻隱約嗅出了不同尋常的味道。

    蕭長老鐵沉着張老臉,目光懾人。

    景子春不着痕跡的往公堂裏瞄了一眼,暮青穩穩當當地坐在公堂裏,面不改色,心中對藤澤今日要耍的把戲已然有數。

    果然,藤澤義正辭嚴地道:“正所謂,上天有好生之德,身受雷罰,魂不超生,自悔贖罪,方入輪迴!上蒼憐惜萬民,哪怕是作惡之徒也會給予百日恩赦,令其思過自悔,爾等卻罔顧上蒼憐恤,百日已過,仍不肯悔罪!上蒼降下天雷,懲戒罪首以儆效尤,之後再寬限三日,爾等卻還在罔顧上蒼恩德!既然你們死咬着不招,那就由本縣替你們說!”

    說罷,不待人琢磨,藤澤便執起驚堂木來重重一落,喝問道:“馬家族公三人!馬海乃紈絝子弟,其堂兄馬興死後,他欲奪窯,便給你三人各使了千兩銀票,你們便在族裏爲其說盡好話,求族長將馬家窯交給他代管,是也不是?”

    馬家族長顯然不知此事,聽聞此話下意識地看向族公三人,卻見藤澤目光如鐵,往他身上一落!

    “馬家族長!慶瓷的燒造祕方壓根兒就不是馬海鑽研出來的,而是馬興!是也不是?馬興生前剛鑽研出燒造新瓷之方便暴病而亡,方子也就此成了祕密。你懷疑馬興之妻覃氏知此祕方,又知馬海手段狠辣,便將覃氏關去莊子裏,又將窯場交給馬海代管,任由他對覃氏用盡手段,而你卻故作不知!你身爲族長,何人掌管家窯對你而言並不緊要,緊要的是誰能爲馬氏一族謀得榮華富貴!”

    族長登時驚住。

    藤澤目光一轉,掃向下人當中,話音陡然一沉,“長隨長富、長貴!你二人跟隨馬海多年,他是如何折磨寡嫂的,爲了燒造慶瓷,又是如何唆使你二人劫殺良家少女祭窯的,還不從實招來!”

    兩個長隨啊的一聲,驚聲卻被淹沒在了看客們的騷動聲裏。

    “那廢窯底下埋着的真是那些失蹤的女子?”

    “祭窯是咋回事?”

    “藤縣祭咋知道這些事的?”

    “噓!都別吵吵!聽不見藤縣祭說話了!”

    這時,藤澤道:“舉頭三尺有神明,馬海惡事做盡,罪孽已書於天書之上!雷罰當夜,本縣夜夢聖典,今奉神諭公審此案,方纔所言是不是實情,爾等心中各自有數!剩下的,你等是自己招,還是要本官代天傳諭?”

    此話和着內力,若鼓擊春雷,直破滄溟,驚得四方之聲剎那間退去,聞者如遭雷轟!

    蕭長老猛地起身,憑欄下望,面色大變!

    景子春故作愕然之態,與身旁的接引使們低聲議論着,眼底卻浮起幾分譏誚神色。

    聖典與聖器重現之日便是轉世之子復國之時,此乃圖鄂民間流傳已久之言,可兩百餘年來,任神殿如何苦尋,兩件聖器都沒有現世的跡象,更別說什麼轉世之子了。可值此神官大選之際,藤澤竟公然說自己夜夢聖典,得了天書祕傳。

    按神話傳說,這雖不足以說明藤澤便是轉世之子,但尚在州試,他便夜夢聖典,奉神諭行事,這豈不是在暗示自己便是天選之子,是下任神官?

    這些年來,眼見着兩件聖物難以尋回,聖女便未雨綢繆,早早就開始借景家之力在南圖朝中和圖鄂國內散佈聖子之說,說三殿下是神族與皇族之後,乃天定的復國血脈。輪迴轉世畢竟是神話之說,血脈之子卻真有其人,故而對兩國朝廷當中的復國派而言,奉三殿下爲主更爲務實些。

    想來是嶺南的刺殺計劃失敗之後,神官怕三殿下一旦回國,兩國朝中日漸壯大的復國派就會成爲三殿下的根基,所以他心急之下才等不到天選,便命藤澤以夜夢之言暗示百姓他是天選之子。

    至於馬家窯案,事涉恭賀新神官聖女大婚之禧的貢瓷,如非神官授意,慶州州祭有幾個膽子敢拖延不辦?而案發至今已百日有餘,想撬開嫌犯的嘴有的是手段,今日才公之於衆的案情未必就是今日剛審清的。

    但朝事豈是馬家人能想得通透的?馬家上下被內力震得肝膽俱顫,三個族公心防大潰,當即就招了。

    三人爭搶着道:“縣祭大人明察,草民……草民三人是收了二房一千兩銀票,幫其在族長面前說好話,可慶瓷之事真是半點兒也不知情啊!”

    族長叩了幾個響頭,也招了,“回縣祭大人,草民身爲族長,自然以一族昌盛爲己任,覃氏氣死親夫,按族法本就不該苟活於世,容她活命,自是想從她口中問出祕方。草民起初也有惻隱之心,心想馬興夫妻不和,他未必會將祕方告訴覃氏,可……可總得試一試吧?覃氏剛烈,明明是她氣死了親夫,卻死咬着不認,還懷疑馬興被人下了蠱,鬧到州廟去替夫伸冤,後來驗官在屍身內沒引出蠱蟲來,又說馬興面色黃白、遍體無傷,確是暴病身亡,這才定了她的罪。因爲此事,覃氏與族人勢同水火,草民把好賴話都說盡了,她一口咬定自己不知祕方。正巧此時族裏議事,族公們都提議由二房代管窯場,草民知道馬海手段多,便順水推舟,答應了下來。可沒想到馬海狼子野心,問出祕方後竟沒報知族裏,偷偷摸摸地燒製出了一批新瓷獻入了州廟。州祭大人命馬海監窯督造新瓷,新瓷得賜慶瓷之名後,馬海就成了族裏的大功之人,族窯由他掌管着,縱是草民這個族長也不能多問窯中之事,所以祭窯的事草民是真不知曉啊!望縣祭大人明察!”

    馬海的長隨長富也磕磕巴巴地道:“稟縣祭的大人,小的二人不敢不聽少爺的吩咐啊!少爺毒辣,曾把大夫人的陪嫁丫鬟給、給活活地祭了窯,小的二人跟在少爺身邊,知道的太多,怕遭他毒手,只能聽他吩咐,扮成山匪劫殺良家少女。那慶瓷……那慶瓷釉色豔紅,全是因爲人血呀!那些少女都是先被割喉放幹了血,再扔進坑裏祭窯,她們的血潑在那瓷坯上,那氣味兒真是……這些年裏,死了足有百來人,小的夜裏夢見冤魂索命,那些姑娘的臉喲,全都慘白慘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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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富話沒說完就嚎啕大哭,看臺上靜悄悄的,午後日暖天青,州衙內卻似有風迴盪,叫人脊骨生寒。

    “覃氏。”半晌,藤澤打破了沉寂,問道,“你的陪嫁丫鬟可是被馬海所害?”

    “縣祭大人不是夜夢神諭了嗎?是與不是,天書裏沒寫?”覃氏癡癡地笑着,眼神如一潭死水,幽幽地問道,“大人可知民婦之夫是怎麼死的?”

    “你丈夫是被人謀害,並非暴病身亡。”藤澤面色悲憫,道出之言令馬家人錯愕不已,“長福、長友!你二人身爲大房的小廝,卻受二房唆使,在馬興的飯中下了蒙汗藥,待其昏睡之後,將其淹殺於石灰水中,而後又栽贓嫁禍!其中因由,還不如實供來!”

    馬家共被傳喚了四個下人來,藤澤先前只道出了馬海的長隨之罪,衆人被馬家窯案的真相所驚,一時間都忘了仍有兩人罪名未定,此時經藤澤提醒,衆人非但沒回過神來,反倒懵了。

    此時,大房的兩個小廝已然全無僥倖之心,聽見藤澤點喚,便倒豆子似的招了。

    長福道:“縣祭大人明察,小人……小人的確受了二少爺的唆使,他給了小人五十兩銀子,教小人用石灰水淹殺大少爺!小人起初不敢,他說……說這法子是豆腐坊的掌櫃口傳的,那人姓……姓吳!對!是姓吳!吳掌櫃的說,用石灰水淹殺人,人死之後會面色黃白,跟暴斃一樣,驗官查驗不出!大少爺和夫人不和,時常爭吵,夫人隔三差五的往孃家跑,二少爺就教小人在夫人回孃家後動手,說只要趁此時機,族裏就會認定大少爺是因與夫人爭吵而被氣死的,不會懷疑旁人!那天,大少爺和夫人又爭吵了起來,夫人哭着回了孃家,大人爺心情不好就打罵小人,小人就、就……就一時衝動,聽從了二少爺的吩咐。”

    長友道:“大人,大少爺是個暴躁脾氣,莫說下人們動不動就挨他打罵,就連夫人也時常受氣。他醉心於制瓷手藝,常將夫人冷落在府中,二少爺偏又是個好色的,那日趁大少爺不在,竟想對夫人不軌,幸虧小的聽見了夫人的叫喊聲,闖進去救下了夫人。可大少爺回來後,非但沒給小人賞錢,反怪小人撞破了家醜,自那以後,每與夫人爭吵,小的二人都會遭殃。小人們實在是忍無可忍才昏了頭,犯下了殺人之事。”

    “……什麼?馬興竟是你們殺的?”馬家族長族公等人錯愕不已。

    覃氏也驚愕地看着兩個救過自己的下人,喃喃地道:“是你們……竟是你們……”

    長福、長友不敢看覃氏,一邊磕頭一邊哭道:“大夫人,小的二人對不住您,可……可我倆一時衝動殺了人,事後實在不敢認罪,您背了殺夫之名,我們也知道您受苦了,望您看在小的二人曾經救過您的份兒上,別太怨恨……”

    “我不怨,不怨……”覃氏噙着淚,失了魂兒般。

    “謝夫人大人大量!”長福二人大喜,好言哄道,“夫人慈悲心腸,望夫人念在小人們救過您的份兒上,幫小人們求求情……小人們不想死,真的不想死!”

    “我不怨,我不怨……”覃氏口中喃喃着,竟還是這話。

    長福二人擡頭瞄去,見覃氏披頭散髮,面黃肌瘦,唯有那雙眼睛還殘留着往日的神采,那眼裏噙着淚,卻攢了萬劍似的,利可穿心!

    長福二人一驚,覃氏掄起巴掌便扇了過去,長福的臉上登時添了五道血痕!

    “我不怨?我如何能不怨!你們可還記得萍兒?可聽說過她是怎麼死的?她是被二房那畜生扔進窯坑裏活活燒死的!我自打過門就受盡冷落,夫君癡心旁事,連我險被欺辱,他都因怕顏面有失而不肯告去族裏,他在外頭要臉,在屋裏卻拿我撒氣,還不如一個丫頭知心!我好後悔,我該放了萍兒的,卻因貪圖有個說話的人而把她帶到了莊子上,一念之差,她死得那麼慘……那畜生好色成性,在府裏就敢欺辱我,到了莊子上更肆無忌憚,他打萍兒的主意,萍兒抵死不從,一頭撞在桌角上,他竟命人將她扔進了窯坑裏!我以爲她死了……以爲她撞死了,沒想到她只是暈了過去……她在窯坑裏醒了過來,她叫我夫人,求我救她,可我被那些個爪牙按在窯前,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看着她往外爬,渾身都是火,聽着她在火裏喊我夫人……”覃氏捶着心口,泣不成聲,慘烈之言如刀,刀刀戳人心窩。

    州衙上下靜悄悄的。

    半晌,藤澤悲憫地問道:“所以,你就報復馬海,告訴他燒造慶瓷需活人之血,誘他殺人害命?”

    覃氏仰天大笑,恨聲說道:“我不僅要報復馬海,我還要馬家一族陪葬!我告訴馬海,馬興早就鑽研出燒造新瓷之方了,之所以久未開窯,是因爲那釉色要想豔紅奪目,得潑未嫁少女之血,所以他才猶豫不決。馬海信以爲真,他命長隨劫了個女子回來,當他按方子成功燒造出新瓷之後,就對我再無半點兒懷疑。這三年來,我任他霸佔,幫他出主意,把我自己和他捆在一根繩上,他慢慢地對我放下戒心,以爲我後半生只能依附於他,卻不知我一直等,等那窯坑下的屍骨越埋越多,等馬家爲新神官即位大典進貢慶瓷的機會!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於讓我等到了!那天夜裏,我把馬海灌醉,趁他熟睡偷了鑰匙溜進窯場,在窯工們喝的水裏偷偷地下了藥,尋機會砸了那窯!果然,此事驚動了州祭大人,馬家上下都成了階下囚,就算一切都是我指使的,可我又沒逼馬海去殺人害命,僅他欺騙神殿之罪就足以株連馬家一族!”

    覃氏笑得歡暢,惹得馬家族長大怒,得知真相時的一絲愧疚也隨之煙消雲散。

    “你真是個瘋子!瘋子!”

    “我是瘋了!從萍兒被害的那一天,我就瘋了!我是被你們馬家人給逼瘋的,所以我就叫你們也嚐嚐萬劫不復的滋味兒!這是馬家欠我的!”

    “可那些被祭窯的女子卻不欠你的,她們與你無冤無仇,你於心何忍?”藤澤問道。

    覃氏聞言竟笑了聲,眼神裏有說不出的嘲弄與決絕,“縣祭大人身爲男子,又出身尊貴,怎知女子之不幸?鄂族女子生來就苦,我是欠那些姑娘,可她們死了也好,早早投胎,再世爲人,也許來世不會再爲女子。縣祭大人既然憐惜她們,又能夜夢神諭,何不在祖神面前替她們請個願?願她們來世做個男兒,若爲女子,莫再生於鄂族。至於我,我寧願永不超生,也不願再受這人間之苦。”

    覃氏全無悔意,更有辱國之言,求死之意已再明瞭不過。

    藤澤與其相視半晌,悲憫之態漸漸淡去,寒聲道:“馬家窯掌事馬興,弒兄辱嫂,背離人倫,劫殺無辜,泯滅人性,爲圖榮華,褻瀆神殿,罪當鞭屍焚首,挫骨揚灰,坐其九族,以儆世人!馬家大婦覃氏,本是不幸之人,卻爲報私仇,欺人害命,公然辱國,毫無悔意,判其剮刑,曝屍祭窯,以慰冤魂!馬家僕從四人,劫殺無辜,圖財弒主,判斬示衆!另拘拿豆腐坊吳掌櫃,查其是否有過害命之事,若無,判其教唆殺人之罪,若有,二罪並罰!”

    啪!

    一聲驚堂木響,馬家窯案就此審結。

    公堂裏,暮青喝着茶,眉頭都沒擡。

    這案子尚有疑點,覃氏被囚禁在莊子裏,下到窯工們飲水裏的藥是從何處得來的?且燒製貢瓷不容有失,即使假設那夜幹活兒的窯工們同時飲水、藥效同時發作,給了覃氏動手的機會,她一纖弱女子,掄錘砸窯豈是輕易之事?窯場夜裏定有巡邏的,都沒聽見聲響?竟然直至窯塌都沒趕來,真是怪事一樁。

    覃氏必有同黨,藤澤未必看不出來,但他很聰明的沒問,不是因爲他憐惜覃氏,而是因爲他不能問。他說他夜夢神諭,能解天書文字,那他就該知道一切的案情真相,倘若他追問同黨,而覃氏寧死不供,那夜夢一事豈不自露破綻?

    夜夢神諭自然是無稽之談,所謂的天書也不過是雷擊紋罷了,人在遭受雷擊時,皮下血管麻痹擴張,伴有血液滲出,所以會在頸、胸、肩、臂、腋下、肋腹側、腹股溝和大腿等處形成形似篆文的痕跡,即雷擊紋。

    但馬海並不是死於雷擊,也不是死在三天前。

    雷擊死者,皮膚髮黑,肌肉鬆弛,十指張開,目鼓口開,頭髮焦黃,且雷擊時因空氣壓縮,會導致機體機械性損傷,如顱骨粉碎、腦、肝肺破裂,甚至手掌皮膚與肌肉分離,皮膚紫紅而肌肉無損。可皁吏擡着馬海的屍首從公堂前經過時,白布下的那手死死地握着,皮膚觀之也無發硬緊縮之感,最要緊的是,雷擊紋在屍身上存留的時間通常只有一日左右,而藤澤卻說人是死在三天前的。

    所以,壓根兒就沒什麼天雷罰惡,案發至今百日有餘,州祭有的是時間查察此案,馬海極有可能早就招了,只是今日之前才被祕密處死,屍身上的雷擊紋是作僞畫上去的。

    看來,神官的勝算並不如料想中的那麼大,不然他不會急成這樣。

    算算時日,邊境上的消息應該已經傳入神殿了,不知神官會有何對策。

    暮青正想着,公堂側廳的門開了,一羣貧苦百姓悲哭着走出,結伴上了高臺,一看見覃氏就口喊毒婦,叫打叫罵,場面頓時大亂!

    皁吏們急忙拉開憤怒的苦主們,藤澤緩緩地起了身,苦主們見了紛紛大禮叩拜,“草民們謝縣祭大人做主!”

    藤澤溫和地道:“蒼天在上,本官何德何能受此謝意?衆鄉鄰當謝蒼天有眼,祖神庇佑!”

    “要是縣祭大人無德無能,咋能代傳神諭?”

    “大人就是祖神轉世,普濟萬民來了!”

    “真兇是大人審出來的,大人就是草民們的恩人!望大人受草民們一拜,盼大人天選得勝!”

    苦主們七嘴八舌的說罷就一窩蜂的叩拜,不待藤澤吭聲,人羣裏就有人開始起鬨。

    “天選得勝!天選得勝!天選得勝!”聲音起初不高,三五聲後,看臺上也起了附和之聲。

    一時間,百姓高呼得勝,聲浪大如雷霆,勢極雄豪,頗有吞天沃日之氣!

    閣樓上,有人擡頭望了望天,見雲聚於東,乘風奔涌,斜陽尚未西落,就已有風悄起了。

    暮青飲盡杯中冷茶,擡手撫了撫衣襟,神甲之上,衣襟之下,圖鄂聖器妥善地收放在她的心口。一道梆聲響起,州試結束的聲響被掩蓋在了呼嘯的得勝聲中,她站起身來,行出公堂,率先出了州衙。

    ……

    三日後,州試放榜,不出所料,藤澤位居榜首,木兆吉居次,司徒峯居末。

    這州榜一放,慶州城的大街小巷裏又熱議起了州試時的十樁案子。

    最大的案子莫過於馬家窯案,鄂族自有神官大選以來,代天審案的事兒還是頭一回見,藤縣祭摘得榜首實至名歸。

    最小的案子莫過於張莊偷雞案,鄂族自有神官大選以來,在州試上公然睡大覺的人也是頭一回見,埋頭睡了一覺,還能把一樁偷雞案審得那麼精彩,木縣祭居次也在意料之中。

    只不過,坊間這幾日都在傳,說藤縣祭既已夜夢神諭,定是天選之人,新任神官非他莫屬了。

    自各縣學子來到州城起至今已有小半個月,明日一早,三位高中州榜的州試生會同三司長老及接引使等人啓程前往神殿參加殿試,落榜的學子或各自返鄉,或自行前往中州與各地學子相聚,辯議當今朝局,等待殿試放榜。

    二十年一遇的盛事就此在州城落下了帷幕,接下來,該輪到中州熱鬧一些日子了。

    然而,誰都沒有想到的是,次日清晨,殿試生的儀仗在慶州百姓的歡送下浩浩蕩蕩地出了城,一路向南,走了四五日,越走越偏離官道。

    ——儀仗所去的方向根本就不是中州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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