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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品仵作 - 第六十八章 懸案字體大小: A+
     

    暮青轉身,她在魯大等人身後,這一轉身,便離元修最近。

    這是一生中她與他第一次相見,他在戰馬之上,披甲冑戰袍,宛若戰神。她在人羣前方,一身傷痕,眉眼被血糊住,不見容顏。

    他縱身躍馬,卻未走來,只是一個一個地望過他們五人,似要記住他們此刻的容顏,半晌,道一聲:“都在,好樣兒的!”

    簡單的話,卻是對這一日夜最好的嘉獎。

    魯大和老熊咧嘴直笑,章同和韓其初都不由站直了軍姿。

    唯暮青問:“大將軍從何處來?我們有一人持魯將軍的兵符回葛州城請援,敢問大將軍路上可遇見此人?”

    元修聞言看向她,那眉宇,望人一眼,便叫人覺得天如洗,星河燦,一眼望盡萬里飛雲,近天闕。

    “你是週二蛋?”元修走來暮青面前,問。

    “是。”暮青淡答,眉梢微挑,“大將軍怎知?”

    新軍一路行軍,定有軍報往來邊關,她行軍途中之舉,魯大應飛信報與元修了。但此時章同也在,他爲何一眼便能認出她來?

    元修眼底忽起笑意,欣賞皆在眉睫,沖人一笑,忽覺皓月當空,他擡手一拍她肩膀,“那小子說了,第一個問他死活之人定是你!不枉他飛馬疾馳一日夜,腿都磨破了。”

    暮青眉心微蹙,隨即鬆開,月殺沒事就好。

    她那細微的神情沒逃過元修的眼,他手一擡,見掌心沾着些半乾的血,笑意斂起,眉宇微沉,“受傷了?軍醫!”

    “在!”精騎後頭,一聲高喝,只聽馬蹄聲起,馳來一人。那人是個少年,玄衣黑甲,膚色黝黑,目光如鐵,若不出列,哪有人能瞧出他是軍醫?儼然便是精騎隊中一先鋒小將。

    那少年躍馬而下,馬腹旁解了藥箱下來便走來暮青身旁,見她肩膀上有一刀傷,衣衫已破,被血粘在皮肉上,夜色裏不細看還真瞧難瞧出來。

    他伸手便要去細瞧暮青的傷,暮青擡眼道:“傷不要緊,下俞村那邊有馬匪的弓手,大將軍趕在他們前頭了,這些弓手如今不知到哪兒了,探一探的好。”

    方纔那些馬匪有意拖延時辰,瞧那爲首之人焦急的神色,那些弓手早該到了纔是。如今元修來了,他們還沒到,總覺得不太對勁。

    “來村中前便有斥候去探了。我來了,一切就交給我,你們安心養傷。”元修一笑,那眉宇有些遠,叫人想起關外大漠,那天空翱翔的蒼鷹,不自覺地嚮往,仰望。

    比起關外數十萬兵馬的大戰,上俞村不過是座小村,戰場小,敵軍少,卻未讓他生出輕敵之心,有這等主帥,西北軍戍守邊關十年無敗,確有道理。

    暮青心底微嘆,不得不另找不治傷的理由,“我的傷沒事,魯將軍和陌長的傷更重些,先瞧瞧他們吧。”

    那軍醫少年聞言,眼也沒擡,只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語氣極差,“西北軍的人都死要面子,不管傷得多重,嘴上都說沒事。所以你閉嘴,有事沒事我自己會看。”

    暮青微怔,魯大哈哈笑道:“你小子咋脾氣還這麼臭?老子記得你師父隨新軍去江南時,特意囑咐你收收你那臭脾氣,咋老子去了幾個月,你小子還是這德行?”

    隨新軍去江南的軍醫只有吳老,這少年是吳老的弟子?

    “對,我還是這德行。”少年對魯大點點頭,回頭便對跟過來幫忙的一名精兵道,“魯將軍傷藥方子裏,記得少味延胡。”

    延胡,學名延胡索,暮青記得是罌粟科植物的塊莖,常用的止痛藥。

    魯大眼一瞪,望向元修,問:“大將軍,前線拼殺的將士們受傷了,這小子就這麼給人治?沒把人都得罪光吧?”

    “我倒覺着齊賀這脾氣挺好,省得你們都不肯好好治傷。”元修道。

    早些年西北軍初建,江南連着三年洪澇,藥材溼潮發了黴,邊關缺醫少藥,將士們咳嗽風寒、磕碰擦傷,都捨不得用藥,偷偷忍着不瞧軍醫。時日久了,這些西北軍的老兵就養成了這麼個習慣,後來新兵們也跟着學了去,傷着了只要死不了就不願瞧軍醫,個個充漢子,着實叫人頭疼。

    齊賀這脾氣說一不二,倒能叫這些兵乖乖聽話,不然他也不會讓吳老隨着新軍,把這小子留在前線。

    “有傷就治,別學他們。”元修對暮青道,又瞧了眼章同和韓其初,“齊賀的醫術不錯,叫他先給你們把傷治好,待回了邊關,我給你們慶功!”

    “謝將軍!”韓其初和章同不覺挺了挺腰背,面有興奮神色。但章同那興奮的神情下掩着幾分擔憂,不住地瞧向暮青。

    這一日夜死守太艱難,當時不知能否活下來,也就沒去想活下來以後當如何。如今援軍到了,身上的傷要治,她怎逃得過?

    這時,聽齊賀對暮青道:“轉過身來,我瞧瞧還有沒有其他傷處。”

    章同目光微變,剛要開口,便見暮青乖乖轉身,只是轉過來時瞧了他一眼。那一眼,便制止了他開口。

    章同性子急,他開口更會叫人起疑,不如依着齊賀。那一刀傷在腰上,女子腰身與男子自有不同,但齊賀只是查看傷在何處,暮青還不怕他瞧出來。當時受傷,她塗藥膏時故意將衣衫破處往傷口上蓋了蓋,如今藥膏、血和衣衫全都粘在了一處,血糊糊一片,哪裏還能瞧得出肌膚顏色?他只不要碰她的腰身,便摸不出什麼來。

    哪知齊賀竟真的伸手,往她腰身上按來。

    章同眉頭一跳,暮青蹙眉,嘴上嘶裏一聲,閃身躲開。

    這一躲,齊賀指尖擦着她的衣衫而過,皺眉道:“怕疼?殺馬匪時怎不見你怕疼?這血都把衣衫粘上了,動得狠了皮肉都能扯下來,殺匪時你倒能忍得住疼!”

    章同皺眉瞧向暮青,她傷得如此重?

    暮青眉頭都沒動,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疼一點兒總比暴露身份要好。

    “可有熱水?”齊賀轉頭問旁邊院中的村民。

    那五十多名村中漢子正聚在村路旁的幾間院子裏,方纔情勢逆轉得太快,衆人還懵着,聽有西北軍的兵問話,半晌纔有人反應過來,“有、有!”

    說完奔去竈房,生火,燒水。

    其餘村民這纔回過神來,有人喉嚨咕嘟一聲,怯怯望着元修,人人都聽見了西北軍喊他大將軍,人人都在猜他是不是元修,但沒人敢問。

    元修,西北軍主帥,元家嫡子,太皇太后的親侄兒,身份之貴乃當朝士族子弟之首。他少年成名,十五歲取戎王首級,十八歲建立西北軍,二十歲任西北軍大將軍。身在邊關,護西北百姓十年,百姓對他愛戴如狂,卻終不敢逾越身份的高牆。

    卻見男子鄭重看過他們的臉,抱拳一揖,道:“元修在此,謝諸位護我軍中將士!”

    皓月當空,紅袍銀甲的男子卸下那一身光華,夜風拂起他的戰袍,一送千里,似叫人忽見那關外大漠烈烈自由之風,心頭忽生暢快意氣。

    村中漢子們連連擺手,不敢當這一謝,許多人垂首,面含愧色。卻不由自主想起那童謠——鐵馬嘶,銀槍舞,大漠橫戈震胡虜。轅門興,金甲蕩,十年戍邊英雄郎。

    戰神!今夜得見,此生不負。

    村中百姓漸漸興奮起來,不多時便有呼聲起。聽見村中漢子們的呼聲,家家戶戶開門出來,腳下伏屍一地也擋不住心頭的歡欣鼓舞。

    這時,忽有一精兵擠過人羣,來到元修身邊,附耳低聲報了一句。

    元修忽然轉頭,那星河般的眉宇微微蹙起。

    暮青心頭正放不下那些馬匪弓手之事,見有人來報便瞧了過去,百姓的歡呼聲掩了那軍報,她的神色卻忽然一沉,道:“我去看看!”

    她的聲音也掩在歡呼聲裏,卻逃不過元修的耳力,他聞言望來,眸中有異色。

    暮青道:“我看得懂脣語。”

    一句話,叫男子眸底忽起亮色,暮青撥開人羣便走了出去。

    待她出了人羣,身後歡呼聲漸停下來,有馬蹄聲跟來,元修帶着十來名精騎馳來,魯大、老熊、章同和韓其初都跟在後頭,齊賀惱怒地喊:“你們還治不治傷了?”

    沒人理他,剛纔有軍報,下俞村發現百名馬匪弓手,但——人都死了,且頭顱都被人斬了去!

    元修馳來暮青身邊,低頭道:“我去瞧瞧,你們都別跟着,先治傷!”

    暮青擡頭,腳步未停,“不行,那些人死了應該有一陣兒了,露天的現場,耽擱越久,一些蛛絲馬跡就越難尋到。”

    月色照着少年的眼,清冷堅定。馬上是大興戰神,她的目光卻半分不讓。

    不能讓,留下來就得治傷,能拖一會兒是一會兒。

    元修微怔,魯大道:“叫這小子去吧,這小子查案忒有一手!”

    “那給他匹馬!”元修對後頭道,一名精兵躍下馬來,欲牽給暮青。

    暮青看也沒看,只往前走,“不會騎馬。”

    新軍一路行軍,她所行之事軍報中一一在列,忽聽她不會騎馬,元修都怔了片刻,“那上馬來吧,帶你過去!”

    男子手伸過來,月色照着他的掌心,有些厚繭,略顯粗糙,半分也瞧不出是士族貴胄子弟的手。

    暮青瞥了一眼,無動於衷,堅定地往前走,“大將軍饒了我吧,身上有傷,經不起騎馬顛簸。”

    元修手微頓,邊關男兒大多不拘小節,對這些事,心到底是粗些。

    魯大哈哈一笑,“大將軍,別跟這小子計較,他就這副德行!脾氣沒齊賀那小子臭,但也不那麼好相處。”

    元修聞言躍馬下來,道:“那好,那就一起走過去吧。”

    這話倒叫暮青瞧了他一眼,這人還真是不像士族子弟,沒一點兒架子。有馬不騎,願陪着手下的兵一起步行的將帥,難怪西北軍如此歸心。

    元修下了馬來,後頭的騎兵也都跟着下馬,一行人牽馬而行,去了下俞村。

    下俞村裏,家家戶戶緊閉着門,燈燭未點,月色照着,寂靜猶如死村。村前道路上,一派森然景象,地上橫七豎八倒着百餘無頭屍,身上穿着馬匪的衣服,手上拿着弓,背上揹着箭筒。一具具屍身皆趴在地上,腔子朝着衆人來的方向,像一個個匍匐在地的朝聖者,只是沒有了頭。

    血染紅了村路,月色照着,烏黑一片,風裏沒有焦糊味兒,只有濃郁的血腥氣。這景象,沒有上俞村伏屍如山的慘狀,卻因一致的死法而顯得更森然,更恐怖。

    “有火把嗎?點起來!”暮青阻止了衆人往前頭走,只一人去了路上,在火把點起來前便將百餘無頭屍大致看了一遍。

    “死亡姿勢一致,俯臥位,頭朝上俞村,手中都握着弓,背後箭筒的箭數都一致。死亡時沒有一支箭拿出來,搭在弓上,或者是落在地上,說明這些人是同時被殺的,對方下手很快,根本沒有給他們反抗的機會。不要說反抗,這些人死前連反應都沒有。如果他們知道有敵襲,隊形會亂,會轉身,死時就會有人頭朝後方,或者別的方向,可是看看這些人,隊形一致,血潑灑的方向一致,說明所有人都是在一瞬間被殺,且是從背後被襲擊。對方是高手,要做到同時殺百人,人數不會少。”

    只看了一眼,便推測出了人被殺時的情形,初次見識,元修目光微亮,但聽她所言,眉宇又有些沉。

    暮青蹲在地上,眉頭也皺着。

    案發現場會說話,是現場告訴她以上的推斷,但她自己卻想不通。

    同時殺百人,這怎麼可能?

    世上許有高手能做到此事,但讓她想不通的是,這些馬匪有百餘人,哪怕一下子死了九十九個,剩下的那個人都會發覺,會轉身,會反抗。可是看這現場,竟是所有人死前都未發現敵襲,所有人都是同時被殺的!

    怎樣的高手能做到此事?她想不通,除非武器有不同。

    這時,火把點了起來。

    暮青檢查屍身的傷口,忽然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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