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
為什麼呢?
沉鹽發生后,她五歲,曹醒十三歲,如果曹五爺的初衷是為了掌權,為什麼不趁曹醒尚且年幼的時候獨攬大權?
含釧陷入沉思。
不對。
不對!
曹醒雖尚且年幼,可薛老夫人卻尚能一戰!
就算曹五爺有企圖取而代之的心,又如何能在薛老夫人的注視下,在江淮老宅繼續之前的行徑?
還有一點。
曹五爺遇上的是曹醒!
並非徒有其表的空心枕頭!
曹醒是拿著刀、舔著血打開了一條血路的!
十三歲的曹醒不一定就玩不贏心思深沉、手段狠辣的曹五爺!
含釧想通這點后,若有所思地低眸看向低聲抽泣的曹含寶。
可,還有一點,她始終沒想明白。
曹五爺如果存心想要在沉鹽事件上搞鬼,為何不在曹十月帶上曹醒一起時下手?反而選擇了曹十月帶著一個年幼的女兒時下手?
這並不符合常理。
漕幫當家與幼女身亡,卻留下了能幹的少年接替漕幫一切事宜——這豈不是為他人做嫁衣嗎?
既然都下定決心,要對曹十月下死手了,為何不再精心籌謀一番,將曹十月與曹醒一網打盡?
還有,突然闖進她腦海里的那個場景。
一個人吩咐著另一個人,要發賣了她這個後患...
含釧低低地垂了眼眸,十年的沉鹽事件,曹含寶應該什麼都不知道,問她什麼也問不出來。
不遠處的花間一陣黑影閃過。
含釧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曹含寶頓時語聲喑啞地哀嚎起來,「我什麼都說了!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對我用刑!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求求你了!」
含釧手上力度放輕,直至鬆開。
曹含寶一把歪斜在地上,髮髻凌亂,左臉高高腫起。
含釧拍了拍膝蓋,利索地站起身來,目光再也不曾放在曹含寶身上了,如同丟棄了一隻沒用的玩偶,「...把她關押到柴房去,手腳都用麻繩緊緊捆住,讓兩個身強體壯的婆子嚴加看守,吃的喝的全都經心,如無我的指令,誰都不許與她接觸。」
小雙兒點點頭,訓練有素地像拖一麻袋潲水一樣,將曹含寶拖出廳堂。
含釧仰頭灌了口沏得濃濃的茶,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裙擺,不知何時沾染上了曹含寶的血跡。
挺好的。
這樣去見余氏,才最好。
含釧手上沾了沾茶湯,將那抹血跡輕輕抹開,讓血染的範圍更大一點。
......
花間,只有一盞油燈。
孤零零地被放置在杌桌上。
余氏手腳緊緊纏著白布固定,臉腫眼紅地驚懼看著含釧拿著一隻燭台,越走越近。
「你對含寶做什麼了!」
余氏用儘力氣開口,聲音嘶啞得像是破掉的鼓面,「含寶和五爺什麼都不知道!什麼苦杏仁!什麼紫砂蓋子!什麼陸管事!全都是我一個人所為!憑什麼五爺為你們出生入死之後,還只是一個小小管事?你們卻什麼時候想將我們丟開,就可以毫無代價地丟開...我想不通!想不通!想不通!大家都姓曹,為什麼你們才是這個家的主人!我們卻只能成為這個家的陪襯!」
余氏手筋腳筋、手骨腿骨俱斷。
含釧讓孫太醫配了葯,給余氏灌下,至少不能讓余氏此刻死掉。
含釧執起燭台,看向余氏,余氏的臉上浮現出一種奇異的,猶如迴光返照般,不正常的潮紅。
「嬸娘大義!」
含釧放下燭台,擊節讚賞,「背了所有的罪孽!認了所有的過錯!真是個讓人敬佩的女人。」
余氏覺得自己應該渾身疼痛,可她靜下心來仔細尋找,身體卻一絲痛感都沒有,她抬頭看向含釧,顧不得身體的奇異,提高聲音,「你不必激我!你將含寶放了,將我是殺是剮,都悉聽尊便!」
悉聽尊便?
看著一貫哭哭啼啼、柔柔弱弱的余氏,如今也是一副貞潔大義的模樣。
含釧有些感慨。
父母之愛,倒是不分好人與壞人的。
無論是惡貫滿盈的壞人,還是慈悲心腸的好人,待子女,卻都是滿身滿心,全心全意。
可惜呀。
用錯了地方。
父母之愛,若當真計之深遠,便應當教子向上向善向好...
而不是帶領子女,像臭蟲一般蟄伏在華服錦衣之下...
含釧手一抬,黢黑的夜色中,水芳低著頭,手裡捧著箱籠,「砰」的一聲,箱籠被砸在地上,泥塑、桑蠶絲絹帕、土偶...散落一地。
余氏頓時面色煞白!
含釧笑了笑,「你說小叔不知道?他如今已經在京郊后等候著了吧?只待曹家掛上白花、披上麻衣,他便會像一個英雄一樣衝出來,成為引領曹家的新的領頭人吧?」
含釧笑意沉了沉,低聲道,「就像十年前,在我母親死後,小叔叔斷了一隻手,血肉模糊地出現在江淮碼頭那樣?」
余氏猛地抬頭,眼中精光大閃,許多情緒交織在一起,一開口卻被融合成這樣一番話,「無憑無據之猜想,你如何敢說!?我縱有千般錯萬般不好,你小叔卻是扎紮實實為漕幫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什麼十年前!什麼沉...」
「閉嘴吧!」
含釧高揚聲音打斷了余氏后話,「你女兒!曹含寶什麼都說了!」
余氏喉頭一堵,眼眸明暗交錯,不由自主地往後靠了靠。
剛剛的廳堂...
含寶的聲音...
含寶說什麼了來著?
「...我什麼都說了!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對我用刑!」
什麼都說了...
含寶說了什麼!?
含寶又知道些什麼!
余氏艱難地吞咽下一口唾沫,她一時間竟無法確認——含寶當時還小,她與曹五商議時都避開了女兒,可萬一含寶在熟睡中聽到了一言半語呢?萬一含寶聰慧,在偶然間發現過什麼蛛絲馬跡呢?
賀含釧動刑了啊!
動刑了!
含寶是她捧在手心裡長大的孩子!
從小到大,連油皮都未曾破過一分!
如何能承受這樣的酷刑!
那必定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
余氏眼珠子來來回回滴溜溜地轉,眼風小覷了含釧的神情,像極了曹十月的賀含釧如今面色冷漠寡淡,看不出絲毫喜怒。
賀含釧是不是在詐她?
詐她說出些什麼?
余氏的神色隱匿在黑暗中,油燈與燭台亮相交錯的光暈照在她的臉上,忽明忽暗,讓她看起來像一隻蜷縮在角落、卑劣可憐的耗子。
含釧挑起唇角,笑了笑,「嬸娘,當初你們是想將我賣到遠方的窯子里去的吧?」
余氏驚悸地抬起頭。
含釧背過身去,手從燭台上一點點拂過,將剛才的猜想組成一段篤定的話語,「...曹含寶說,她曾經偷聽到你與小叔叔的談話,說當時你們沒想殺我,而是想將我發賣到遠處的窯子。馬車從山上墜下,我父母親當場喪命,我卻陷入了昏迷,如果再動手將我殺害,難免在仵作眼中落下錯漏——從高處墜落的傷口與外部蓄意的傷口是不一樣的,而當時的時間已經不容許你們再拖著我爬上高高的山坡,再將我推下來了。」
「既然如此,你們還不如將我發賣,賣到窯子里去,下九流的行當...就算以後祖母與哥哥找到了我,出於對曹家的保護,也不一定會認下我。甚至,那時的我如若認祖歸宗,不置可否地會成為哥哥帶領漕幫變黑為白的阻礙——我將變成母親、哥哥、祖母、甚至整個曹家的污點。」
含釧笑了笑,「誰曾想,發賣我的人,卻遇到了出價會更高的內廷,錢財利欲熏心之下,我沒被賣到窯子,而是進了掖庭。」
一股冷流衝上余氏後腦。
含寶...含寶是什麼時候聽到的?
這是五爺先頭的盤算!
確實是!
含寶都說了些什麼!
含寶...含寶又都知道些什麼!
如今賀含釧又知道了些什麼!
余氏懼怕地向後縮了縮。
小雙兒跟在含釧身後,低下頭,藏住了眼中的奇怪。
含釧輕輕挑起余氏的下頜,目光落到了光明敞亮的廳堂,「含寶說了很多,說了她爹在我父親母親沉鹽事件中扮演的角色,說了她爹身為庶子所出從小遭受的冷遇和薄待,說了她爹對我母親的憎惡與迫切想取而代之的慾望,甚至說了她自己與你對我的厭惡和嫉妒...」
「所有的憎惡和慾望,會讓人迷失方向。」
「含寶說了很多,為了活命、為了開啟新的人生...她求我,是不是她說了,我就放她一馬?」
「我說是。」
余氏順著含釧的目光,死死盯住了花間之外,那間澄清明亮的大堂。
她死都想堂堂正正坐著的那個地方。
含釧的聲音帶有幾分蠱惑,「我答應了含寶,她說了她知道的,我考慮放她一馬,待此事過了,我會履行承諾,給她豐厚的嫁妝,為她挑選平庸卻老實的夫婿,讓她風風光光地出嫁,既活命又活出她想要的人生...」
含釧的呼氣聲,打在余氏的耳朵邊上。
余氏聽見含釧輕笑一聲,繼續說道。
「我說的是考慮。」
「如果嬸娘,您能老老實實地回答我三個問題,我會將考慮變成至死不渝的承諾,讓你心愛的女兒逃出您和小叔叔帶給她的陰影與魔障...」
「嬸娘,您看這個交易怎麼樣?」
余氏鬼使神差地順著含釧的話問道,「什麼問題?」
含釧輕輕站起身。
「第一,沉鹽事件,是誰的手筆?」
「第二,小叔叔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第三,曹家,還有其他人捲入沉鹽事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