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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白紀略 - 第295章 萬象歸一字體大小: A+
     

    鼓令激起金蘊的那一刻,司馬白就意識到自己被石永嘉鎖定了,心頭上的壓抑讓他陣陣恍惚。

    他很想找面鏡子照一照,看看自己的頭頂,看看那道呈現自己心神的殘像,在識心攝魄的影響下變成了什麼樣子。

    究竟被影響到了什麼程度,自己多少也能有個參照不是?

    很可惜,他身上沒有鏡子,況且千軍萬馬之中的激戰,他也沒法照鏡子。

    不過石永嘉自然是能看見的吧,又或許在規源金血的能力下,人的心神不是以殘像呈現,而是以另一番更直觀的形態呈現。

    司馬白無從得知。

    對於石永嘉的識心攝魄,他從來都是深深忌憚的。

    戰場相遇,若是被她看破了自己的方略,這仗還怎麼打?她若是影響了自己的心神,自己還不如趁早自我結果的好,免的帶偏了全軍。

    司馬白非是沒想過要怎樣去抗衡,他設想過很多方案,並且已經從中選定了一個。只是他不知道自己的那個法子是否管用,而且即便管用也太過冒險,一個不慎就玩過了火把自己白白搭進去。

    然而真正到了直接對抗的這一刻,他反倒釋懷了。

    那個法子成或不成,拼一拼便是了,否則還能怎樣呢?

    早在成都驛館的國宴上,他就試探着用望氣去揣摩石永嘉的心思,結果很讓人失望,他根本看不到石永嘉的殘像。她周身似有一層金罩守護,將白眼中的幽光擋在外面,司馬白不禁揣測,那是規源金血的力量。

    但正是這個失敗的試探,卻讓他找到了切入點。

    既然規源之力可以阻擋矩相之力,那矩相豈不同樣可以抗衡規源?

    自離開成都,司馬白就一直在嘗試釋放矩相之力,用寒氣籠罩心神,參照便是覆蓋自己殘像的幽光。這也是寒毒在短時間內,反噬到現在這種嚴重程度的一個主因。

    以往不得已小心翼翼的稍加釋放運用,如今都抱定必死決心了,還有何顧忌?矩相之力,有多少便用多少吧!

    這一刻,他其實等了很久。

    只是他萬沒料到石永嘉竟能將規源金血運用到如此大成境界,整個戰場都在她的影響下了。

    不止司馬白自己,他喪氣的發現星羅棋佈的趙軍方陣同樣籠罩在了金蘊之下。

    望氣所見,戰場上那一道道若有若無的殘影匯聚起來,像草原上的野草一般茂盛,被金風吹動,不斷變化着形態。果然,一個人的心神若被石永嘉影響,殘像必然爲之改變。

    既如此,他只護住自己的心神,又有何用?

    司馬白很震驚很詫異,妖女是如何做到的。

    要知道在西山密室相會之前,哪怕成都平叛血夜的當晚,石永嘉都還遠遠沒達到這個水準的。

    現在戰場上的趙軍兵馬不下十萬,只領兵的校尉和都尉加起來就超過一千人,石永嘉竟能以識心攝魄同時驅動所有人?

    司馬白無論如何也不信!

    真能驅動數萬人心,又何如直接讓晉軍棄刃投降?真要有這本事,決定戰場勝負關鍵的蜀軍又爲何坐觀不動?

    必然有蹊蹺。

    白眼幽光凝匯,千軍萬馬之中,司馬白靜下了心,琢磨起那一波波似有若無的金蘊,或者說金風拂過草原的時候,究竟對野草做了什麼。

    萬幸,他是很聰慧的一個人。

    甚幸,窺探天道的,並非只有石永嘉一個人。

    如同人心逃不過規源金血的籠罩,在人心驅動下的行止同樣逃不過矩相珠胎的洞察,哪怕是石永嘉髮絲上的微微汗漬。

    司馬白漸漸發現,金蘊所及,趙軍兵將懸浮的殘象根本沒有發生本質變化。它們呈現出的改變,都是原來就有的,不過是被挑選出來而已。

    人的意識紛繁複雜,一瞬間便可有萬念閃過,這也是殘像五彩斑斕的原因。以至於人們在困境、焦慮、畏懼中,常常手忙腳亂,根本不知道該遵行哪個意念。

    石永嘉所做的只是輕輕挑出她所要的那一念,使其在萬念雜亂中佔據上風。實質上乃是讓趙軍按照自己的本意去行進攻守,其規源之力的消耗,同直接改變人的意念相比,有天壤之別。

    至於爲何單單挑出那一念,很顯然,她的依據來自司馬白。

    避其鋒芒,逆其而動罷了!

    抽絲剝繭之後,石永嘉便也沒有看上去的那麼無所不能,她的能力也是有限度的,也要度量而用。

    這就對了嘛!司馬白終於翹了翹嘴角。

    他忽然靈光乍現,想到另一個法子。

    充沛的矩相之力只用做自保何止是暴殄天物,如此負荷,司馬白的身體能夠支撐多久也是懸的很。

    但如果換做攻擊,會有什麼效果呢?

    是的,與其防守,不如攻擊!

    司馬白是很擅長攻擊的,更擅長用計,石永嘉的猜想沒錯,他將矩相之力用做了反間!

    原本司馬白在開啓窺探自然之後,諸如草木蚊蟲的動向都一股腦的涌入眼睛,紛亂繁巨且毫無用處。矩相之力對於司馬白來講,無異於空有寶山而無處使用,大補之物反倒讓他承受了難以想象的痛苦。但只要有了用途,剩下的便是如何朝那所需之處搬運了。

    而司馬白自然是有搬運之法的。

    本經陰符七術、三皇內文、蝸角觸蠻奧義,他之前所學,從未有過的貫通起來,此刻達到了一個嶄新的境界。

    如同手握兩支畫筆,將矩相之力用做顏料,在他的心神中同時作畫,逐漸繪成了內外兩幅畫,一幅給石永嘉看,一幅自觀自用。

    兩畫若是疊在一起,剛好相輔相成,前爲後用,契合一致。

    矩相之力如江水滾滾迅速的消耗,竟有些不夠用的徵兆,便連寒毒也一併消失不見。

    假如顏料夠用的話,司馬白甚至可以繪出更多幅畫!

    司馬白臨危臨陣突破矩相運用極限,是石永嘉絕然預想不到的,果不出意料,她被迷惑了。

    戰場上兩軍交鋒,在完全按照司馬白的意圖佈置運動,直到萬事俱備,司馬白陡然發力,一舉絞殺了趙軍大龍。

    自交戰之始,便處於劣勢的晉軍,終於看見了勝利曙光!

    在這場矩相與規源的較量中,司馬白穩壓石永嘉一籌,這也是他自識得石永嘉以來,第一次真正的贏了一回。

    可就在司馬白稍有得意之念時,忽然發覺石永嘉的鼓令停了,他不禁朝鼓臺望去。

    石永嘉不知何時棄了鼓槌,只靜靜立在鼓臺中央,直面司馬白的方位,緩緩展開了雙臂,一瞬間,周身金芒大勝。

    司馬白大惑不解,她要做什麼?

    隨着鼓令停歇,那彙集如草原趙軍殘像卻如同被一把火點燃。

    望氣所見,萎靡的殘像被斷然拔高一截,金芒注入晦暗之中,一時灼熱耀眼。

    茫茫草原變成了炫燦焰火,趙軍心神發生了本質的變化。

    已經被斬斷大龍的趙軍主力竟絲毫不見受挫,在沒有任何鼓令旗語的指揮下,從腰眼截斷處一分爲二,赫然變成了兩條長龍,兩廂夾擊,同時朝司馬白絞殺而來。

    司馬白怔在當場,有些難以置信,但這種不可能之事只能有一個原因——真正的識心攝魄!

    他不禁慘笑一聲,她竟真的能做到!

    原本斬了別人大龍,誰知非但沒有絞死對手,自家卻落入敵人首尾夾擊,司馬白無奈只能朝側面猛突,以圖甩開包抄過來的兩支勁旅。

    那兩支趙軍自然窮追不放,孰料司馬白衝勢過半卻硬生生止住,竟是一記虛招,而司馬白真正的用意方纔顯現,橫向一拉,竟又掉了頭回去。

    回馬槍!

    雙方兵陣已然重新轉動,而司馬白這一記回馬槍所對的位置,剛好是方纔趙軍被擊破的腰眼,現在兩支趙軍的尾巴,正是稀稀落落,薄弱不堪一衝。

    但是那一線稀薄的尾巴,已如待宰羔羊毫無鬥志混散一團的趙軍,突然亢奮起來,井然有序的迅速結陣,瞬間變成了兩道鐵閘,在晉軍到來之前牢牢對合在一起,將司馬白截了下來。

    石永嘉提起預知了司馬白的方略!

    砰!

    司馬白所率主力一頭撞上了鐵閘,他腦袋嗡嗡作響,幾乎能感受到整個隊伍的搖晃。更致命的隨即而來,兩側長龍也已經殺到,正對司馬白的帥纛又是合力一擊。

    哐!

    司馬白到頭來竟給自己挖了一個坑,在趙軍這一截一合擊之下,兵馬應勢矮去一片,晉軍兵陣如同被撞碎了骨架,

    嘿,嘿嘿!哈哈哈!

    受此大挫,司馬白卻放聲狂笑起來,好!好的很!

    司馬白大感快意,丫頭惱了,拼命了!

    你石永嘉也有被逼拼命的時候阿!

    然而拼命了不起嗎?這樣的世道,誰不是在拼命活下去?她石永嘉憑什麼就能悠遊怡然的玩弄別人生死!

    鼓臺上的石永嘉依然展着雙臂靜靜而立,但面具下的臉色卻如燒紅的鐵水,眼耳鼻七竅赫然滲着血絲。倘若把那面具拿掉,從前風華絕代的面容現在能夠駭死人。

    她不只是在拼命,而是在熬命,如此驅用人心,每一刻都在燃燒她的精血!

    再如此損耗下去,她自己也拿不準,這條性命會在哪一刻終結在這鼓臺上。

    然而她顧不上了,被司馬白戲耍的憤怒不算什麼,她是不會被這些負面情緒所左右的,但是,她要贏!

    她必須贏!

    能逼的石永嘉拼命,司馬白甚至很有些驕傲,更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實。

    對手懸而不發是最讓人忐忑不安的,而一旦落地有聲,見招拆招便是了。

    石永嘉使出來殺手鐗,可他司馬白的後招還沒用呢!

    摧鋒陷陣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他九死一生淬鍊出的本領,他不信自己會在陣戰上輸給石永嘉,哪怕她能讀出自己的方略。

    眼中幽光凝成一點,矩相之力煉化到了極致,彷彿以十指代筆,司馬白的心神中同時構繪出多達十幅戰圖。每一圖都是他對戰術的一個構想,互相交織,處處重疊,行雲流水隨時切換。

    矩相之力同樣耗費着他的心血,他同樣也豁出了命去。

    御衡白遙指鼓臺上的石永嘉,司馬白舔了舔嘴角,比一比吧,且看你如何識破化解!

    鼓臺上的石永嘉仍是展臂靜立,卻是用她那副俾睨衆生的孤高回覆着司馬白,好啊,那便比一比!

    黃石灘上血流漂櫓,胡虜猙獰狼嚎,漢人吶吼浴血。

    一方要用骨子裡的殺性踏平江東,打垮江東的男人,佔有他們的土地,奴役他們的妻兒。

    另一方,退無可退,他們要守住家園。

    刀光劍影,白刃肉拳,晉趙兩軍二十萬人,此刻要做的只是一件事,殺人!

    “今日見識了趙軍兵旅精銳,方知其能稱雄中原非是際遇巧合。”李勢一邊嘖嘖嘆息着,一邊回望自家麾下,唉,雲泥之別。

    “真不知要如何操練,才能得到這樣如臂使指的兵馬。”

    “只是操練能有這種威力?這應該是千錘百煉打出來的吧。”

    戰場外的蜀軍將帥一直在評論着戰場變化,此刻已經瞠目結舌了。大家都是久經陣戰的,哪裡還看不出其中三昧,趙軍上下已然到了攻守渾然一體的境界。

    “晉軍打成這樣已實屬難得,但終究敗相已定,難以維繫多久了。”

    “快看,趙軍又有援兵到了,這是第四支援兵了,觀此態勢,恐怕還有後續援兵的。”

    “還望殿下早做決斷吧。”

    “其實已經遲了,假若咱們一開始便堅定的站在趙軍一邊,何至於有現在的尷尬。”不乏有人陰陽怪氣的推諉起責任,話鋒所指,自然是當初看好司馬白的龔壯了。

    李勢轉頭望着龔壯,仍是禮數週至:“先生可還有高見。”

    龔壯皺着眉搖頭苦笑,他看好司馬白本是沒錯的。這仗打到現在,司馬白各種陣戰之術層出不窮,簡直讓人眼花繚亂,隨便挑出一個來都可以編纂兵法,供後世爲將者悉心鑽研揣摩。

    可怎麼就全被化解擊破了呢?

    龔壯如何也想不明白,只得嘆了一口氣:“不似人力所能爲!”

    他說的不錯,全部化解司馬白的攻勢,自然非人力所能爲,就算神力,其實也早已經突破了石永嘉的極限。

    爲了應付司馬白的千變萬化,她幾乎熬幹了精血心力。在燃燒自己每一滴精血的同時,更在壓榨十數萬趙兵的戰力,戰場上哪怕一個趙軍小卒的作用,都被她用到了極致。

    癱坐在鼓臺上,她連最起碼的儀態都顧不上了,哪裡還有一絲俾睨天下的傲氣?

    但這一切都是值的,石永嘉的回報便是司馬白的窮途末路。

    圍追堵截,趁勢進取,避其鋒銳,反向回擊,石永嘉識破化解並且反制了司馬白所有陣法謀略。五萬晉軍被多達十五萬的趙軍橫向推攆,壓迫在了黃石灘一隅,身後就是滾滾江水。

    然而,一隻腳踏上黃泉路的司馬白卻笑了。

    他甩了甩御衡白和昆吾上的血珠,如釋重負般轉身,朝後望了望。

    晉軍所有的兵力都在他身後了,剛好湊成一個最最簡單,最最平常的陣型——錐陣。

    而他自己正是那個錐尖。

    “唯死而已!”司馬白高舉御衡白,一聲怒吼,直上長空。

    衝鋒!

    只是衝鋒,五萬晉軍隨着司馬白決絕而去,衝向了烏壓壓如黑雲蔽日的趙軍大陣。

    哧...啦...嚓...

    精疲力竭的石永嘉猛然跳了起來,秋水剪瞳的眸子全是匪夷所思,她甚至懷疑自己看到了幻像。

    嚴密的趙軍大陣竟被長驅直入,恰如橫置扯緊的衣服,被司馬白一剪刀劃開,手起刀落,乾淨利落!

    “這不可能...”

    石永嘉囁喏着,怔怔望着晉軍無可阻擋的鍥進自家大陣,衝着鼓臺滾滾而來,她忽然明白了,自己又被騙了。

    司馬白之前所有的舉動還是在做戲,或者說是假戲真唱,只是在哄着她油盡燈枯。

    他那層出不窮變化莫測的戰術都是幌子,他所要的就是現在這樣,最簡單,最尋常的決一生死。

    很奸詐,很冒險,但很成功,她現在站都站不穩,只有喘息的力氣了。

    她處處佈防,處處用勁,實是處處無力,均衡了力量一字展開的十五萬趙軍,根本擋不住司馬白最後這一剪刀!

    可是真的擋不住麼?

    石永嘉又不甘心,這畢竟只是最簡單,最尋常,連一個小隊正哪怕小卒子都會用的錐陣啊,無非以命搏命,比個士氣而已!

    趙軍在朝中間夾擊,可司馬白仍在朝前突進,晉軍越來越少,可那個錐尖也離鼓臺越來越近。

    千步,八百步,五百步,三百步...

    石永嘉已然可以看見司馬白的身影,兩柄長長的兵刃劈斬擋在他面前的兵馬,披散的頭髮滿是血漬,那隻白色的眼睛幽光凝鍊...

    以人命鋪路,以士氣激勵,就這樣朝前衝,他竟真的做到了...

    化繁爲簡,天道使然,萬象歸一。

    是我錯了麼?

    石永嘉提起最後一絲精血,用識心攝魄發出了最後一個指令,直挺挺的仰天倒去。

    而那個燃掉她最後一口氣息的指令:諸胡前置,羯人退回。

    以僕從軍的性命擋住司馬白,容羯人本部撤離!

    這場國戰,她認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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