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楚朝,每年冬天糧價上漲本是所有人習以為常的事。 道路積雪,各地的糧食也難以運輸。農戶秋收的糧食或賣或吃幾乎耗盡,平常人家也沒余錢存太多糧食……糧商與富戶囤積的糧食便可以拿出來賣得高價。 糧價漲了,賺銀子只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每年總有些人為了活下去必須賣田地、賣家業,還有些人為了活下去就只能將自己和子孫后代一起賣了,世世代代成為佃戶,不停辛苦勞作供養別人。 將這些人的土地和勞力擠出來,便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世間有人千萬種,但說白了也不過是一階一階壓榨過去。 但今年的京城糧價,還是有一點點小小的不同。 油坊街,崔家糧鋪。 買糧的人排成長隊,錦衣衛的番子們按著刀來回巡視,將沒帶面罩的人趕開,又時不時亮出長刀喝令人們隔開距離。 這陣仗其實有些嚇人,但京中百姓也只能心驚膽顫地來這里買糧,原因無它——便宜。 事實上若沒有錦衣衛守著,崔家糧鋪早要被別的糧商一把火燒了。 遠處的茶樓上,王笑正與崔平坐著喝茶。 “駙馬,我真的快頂不住了。”崔平膽顫心驚地道:“京城糧業商會一天十幾封帖子送來不說,前夜我家里莫名其妙死了兩條狗,昨日又有幾個下人不知去向……” “大舅放心,我已交待錦衣衛保護好崔家和糧鋪。”王笑不以為意道。 崔平苦著臉道:“這不是把崔家往風口浪尖上推嗎?那些糧商哪個背后沒有通天的關系。” “通天的關系?”王笑哂笑道,“要比靠山?大舅你自信點,你的靠山才是這京城最大的那個。何況,我還是你名正言順的嫡侄。” 這話聽在耳里,崔平也不知王笑是在調侃還是在顯擺,又猶猶豫豫地道:“可是再這樣下去,我們崔家的糧也不多了。” “不多了再進貨便是。” “這時節上哪去進……” “放心,我會安排。”王笑面帶笑意地安撫道:“進不到糧,我們和別人借些也可以的。” 他說著,若有所思地掃了一眼崔平背后的幾個下人,悠悠道:“草船借箭的‘借’。” …… 送走崔平,王笑又等了一會,便見康百萬登上茶樓。 康百萬是盧正初的人,打理昆黨在京中的生意,經營的‘康平糧鋪’門面雖不大,吞吐量卻不小。 “駙馬。” “坐,盧公可答應了我的條件?” 康百萬道:“兩百萬的遼餉要盡快備齊,駙馬可能做到?” “可以。”王笑又問道:“盧公何時動身?” “十天內。另外,老大人說了如今京城亂不得,希望駙馬少用些酷烈手段。” “此事我自有安排。”王笑表情很是篤定,問道:“我要的山海關總兵一職呢?” “駙馬的人選是?” “張永年。” 康百萬撫須道:“老大人料到了,但此事必須秦老將軍同意,要再等等。” 一樁政治交易便在三言兩語間落實下來。 王笑又道:“我還要修改楚律,再添一項商業法,此事盧公可有答復?” 康百萬有些猶豫起來,問道:“駙馬真要聽老大人的答復?” “說吧。” “老大人說……駙馬是在胡鬧,這樣的時局,根本就是異想天開。” 王笑聽了反而笑起來,道:“無妨,此事盧公可是當著旁人的面說的?” 康百萬愣了愣,道:“是。” “駙馬勿怪,此事盧公盡力了。”康百萬解釋道:“盧公在內閣中與兩位閣老商議過,他們都認為此事不成。官不與民爭利,我楚朝開國以來,商稅皆是三十稅一,什么貴重商品稅、海關稅聞所未聞,要動的受益者也非等閑,必引得天下動蕩,危局雪上加霜。至于什么‘宏觀調控’更是無稽之談,官府如果調控糧價,只會反過來讓糧價漲得更高,就好比官鹽與私鹽……” 王笑灑然一笑,道:“這個一時半會也不好講明白,總之消息放出去了就好。” 康百萬又是有些愣住。 ——什么叫消息放出去了就好?這個駙馬行事東一榔頭西一棍,讓人看不懂,怕不是個傻子。 王笑抿了一口茶,看著窗外,低聲自語道:“我倒是想和你們打打商戰。可惜,我一手握著武力、一手握著楚律,既是裁判又是選手。那想必你們不會想跟我玩了吧?” 康百萬也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心道這是小子腦子不正常,大白天和鬼說話。 兩人又商量了一會別的事,康百萬起身離開茶樓。 接著,崔家糧鋪對面的康平糧鋪有伙計擺出個大牌子出來。 “一斗五錢……”有人情不自禁地低呼了一聲:“這比崔家糧鋪的價格還低?” 很快,購糧的百姓紛涌而至,錦衣衛加派人手來維護秩序。 混亂中,康平糧鋪的伙計喊道:“大伙不要急,我們康平糧鋪的家底大伙都知道。這后面的倉庫昨日剛運了……” 喊到這里,另一個伙計忽然道:“還不快閉嘴?不趁著如今多賣點,回頭還要降……” “都閉嘴!”掌柜喝罵道。 聽了這些話,一個布衣男子便從隊伍中退出來,腳步飛快地穿過長街,進到賀家。 賀家大堂里,賀珧恭恭敬敬地站著,是在陪客。 座中人個個衣著華貴、氣度不凡,卻是各個勛貴府中的實權人物。 此時已有另一名探子正在回報消息:“我們在崔家的眼線聽了王笑與崔平的談話,已將對話默下來。” 說著,一封信報便在眾人手中傳閱起來。 “草船借箭?!”堂中時不時響起驚呼。 接著,那布衣男子便將在康平糧鋪聽到的消息說了。 堂中又是一陣接頭交耳。 賀珧朗聲道:“諸位貴人,王賊已然窮圖匕現。僅今日,我們便又探聽到他這些打算,那他背后又還藏有多少后招?” “王笑意圖讓朝廷調控糧價,閣老們攔得了一時、攔不了一世。康平糧鋪昨日又進了糧,整整三大倉。這足以熬到他修改完什么狗屁商業律法,到時他可就要向我們名正言順的‘草船借箭’了,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 “所謂居安思危,如今卻是危機迫在眉睫。文家、恭王府、憲國公府、東平侯府,還有真定大大小小的勛貴,種種前車之鑒,我們再不早做打算,抄家滅族的屠刀就要落下來了!” 他說到這里,面帶激忿,拱手高喊道:“鄙人懇請諸位貴人別再坐以待斃!我們……快逃吧!” “鄭公如今奉皇孫鎮守南京,那里才是樂土……” 是夜,賀珧滔滔不絕,誓要說服京中勛貴,以將賀家的根基一起帶走。 而同時,康百萬布置人手守好三個大倉庫,以免讓人發現——那一個個麻袋里,只有沙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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