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之前，向山也是這麼帶著尤基登上松鷹大樓的。

當時跟著的，還有崔骸、黃耦光兩名紅石門的少年俠客。另外，還不叫潘尼珂的妹妹也在。

那個時候，尤基的內功防禦其實比現在強不了太多。

但那個時候，尤基什麼都不怕。

那個時候，尤基相信師父很強。

而現在，尤基明白，師父很強，可與當下的自己沒有任何關係。

按照師父的性格，他說不會幫忙，就真的不會幫忙。

他說這是考試，那麼就一定要自己完成。

所以尤基反而害怕了。

如果自己考砸了，那麼自己和師父兩個人可能都會被官府當場按住。

尤基關閉了義眼，不看任何東西。他的左手扶著樓梯扶手，就在步態輔助程序的幫助下上樓。

反正這個樓梯，每一集台階都一樣高，可以很簡單的就這樣上去。

尤基就這樣陷入黑暗之中。

他本來想要將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腦內的代碼之中。不同於向山，他還做不到將代碼完全記憶下來。

他必須重新輸出。

雖然理論上，這是他已經做過千百次的。向山以前讓他做日常訓練，就是這去寫這種補丁。

這應該是能夠在短時間內完成的事情。

但是現在，他怎麼也作不好。

尤基感覺整個世界都在遠離自己。自己被困在了一段狹窄的樓梯之上——黑暗之中，整個世界都好像只剩下這一段樓梯。並且，這這一段樓梯沒有防護措施，他隨時有可能摔下去。

儘管他手扶著牆壁，但就是有這種感受。

黑暗之中，隱藏著不可名狀的巨大惡意。「它」隨時有可能壓過來，將自己摧毀。

——可惡……

尤基握緊了拳頭。

他甚至沒法運轉內功去閱讀那些補丁的代碼。

向山在他前面，悠然說道：「你這樣完全不行啊朋友。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嗎？不靜下心來，你無法順暢的理解代碼。那就是一門『外語』……」

尤基咬牙：「哇，我這輩子就不知道什麼是『外語』啊……」

向山聳聳肩。

這個時代，過去的一切想象共同體都被庇護者以暴力摧毀，人類以一種畸形的方式混同如一。語言不再區分來歷，所有的字元都可以按照一種隨意的規則混合在一起。對於尤基這一代人來說，那些「沒見過的其他語言字元」，地位就如同「母語中的生僻字詞」一樣。他們對「一個概念有許多種不同的發音、書寫」沒有任何疑惑。

這種語言不是不好，不是沒有美感。如果在舊世代人類就能以這種形式交流，或許世間紛爭就會少很多。

但向山一向覺得，這種語言的誕生，惟獨不可建立在「暴力毀滅所有舊有語言系統」之下。

「心如明鏡止水，信號來則應，過則不沾。」向山道：「心亂了，就沒法理解機器的語言了。」

代碼本身就不是給人類看的——至少不是完全面向人類的語言。它是人類語言與機器語言的中介語。

對於人類來說，代碼就好像是一門「外語」——具備部分機器的語法規則的外語。

機器是以邏輯門為神經元，以集成電路為思考器官的。這種思考器官與人類自然的語言並不兼容。

機器有機器的語言——就是開與關、0與1、或且非構成的明確指令。這才是機器能夠理解的東西。

人類想要駕馭強大的機器，就必須用機器的語言。

古老的時代，機器沒有智慧，所以只需要一個「開與關」就可以下達命令了。

但是，機器獲得了智能之後，就必須要學會機器的語言才行。

但人類的大腦也不適合機器的語言。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學會這種東西的。

只有學過機器們的語言的程序員，才能與計算機交流。

程序員的工作就是與機器說好，約定一些簡單的「套路」，讓無法與機器交流的普通人也能與機器互動。

哪怕是對於程序員來說，代碼也是第二語言一樣生澀難用的東西。

人類在學習第二語言的時候，會遇到一個叫做「語言化石化」的坎。

許多外語學習者在其外語達到一定水平之後，在一段時間內可能會出現止步不前的情況。他們的大腦會自動構建出一套「中介語」的系統。「中介語」不是語言學習者的母語，也不是目標語，但同時又具備母語和目標語的特徵，是介於兩者之間、尚存在一定缺陷或還不是很地道的語言，是處於母語和目的語之間的連續體或臨界體。

抵達這個階段之後，外語的學習者就會開始止步不前。有百分之九十五的第二語言學習者無法越過這個坎，越學越僵硬。

這個過程，被稱作「語言化石化」。

很久很久之前，英格麗德與祝心雨聊天的時候就提出過這個觀點——高級語言或許就是人類學習機器的語言時所產生的，語言化石化產物。

而這或許也是程序員能力差異如此顯著的原因。

將第二語言運用得如同母語一般純熟的人、能夠勉強閱讀第二語言的人，在語言能力上自然是天差地別的。大多數人都能輕易分辨出學習自己母語的外國人。用磕磕巴巴的第二語言同人交流，效率自然不如前者。

對機器來說也是一樣的。機器可以輕易理解強大程序員的所有指令。程序員自己的代碼「磕磕巴巴」「口音古怪」，機器自然無法快速的執行。

「會被恐懼影響，就只能證明你的內功修鍊還在門口徘徊。」向山道：「如果不能將輸出代碼訓練到像說話那樣自然，你就練不成高深內功的。這還只是開始而已。」

當然，這是誇大。

指令境與語言境尚且不需要做到如此地步。做到這一步，那就是語言境大圓滿了。

語言境之上才有這樣的要求。

向山只是在催化徒弟心中的焦慮感罷了。

也算是為考試增加一點點難度。

很快，尤基一腳踏空。前面沒有台階了。他差一點就摔倒在地上。

第一百層到了。

向山拍了拍他的肩膀，將他拉扯到一處窗戶下面。

「來吧，檢驗一下你這三年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