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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與火之歌 - 第三十一章 梅麗珊卓字體大小: A+
     

    梅麗珊卓的房間從未真正黑暗過。進本站。

    窗臺上的三支獸脂蠟燭驅散了黑夜的恐怖。另外還有四支在牀的兩邊搖曳着,每邊兩支。壁爐裏的火則晝夜不熄。她的任何一個侍從,在開始侍奉她時必學第一課就是:永遠,永遠不能讓壁爐裏的火焰熄滅。

    紅衣女祭司閉目祈禱,然後再一次睜開眼凝視火焰。她得再看一次。她得保證沒看錯。無數的祭司曾經栽倒在錯誤的幻象上,他們從火焰中看到的是一廂情願的幻象,卻誤以爲是光之王所賜。史坦尼斯國王在向南方進軍,處境危險。他是亞瑟亞亥再世,他肩負着整個世界的命運。光之王拉赫洛當然會賜予她幻象,讓她在火焰中一瞥他的未來。光之王,讓我看到史坦尼斯吧,她祈禱着。讓我看到你的國王,你在世間的代言者吧。

    在她面前,忽隱忽現的幻象在火焰中搖曳着,一個幻象剛成形,又開始消融,漸隱成另外一個;顏色忽而金黃,忽而猩紅;形狀忽而怪異,忽而恐怖,忽而魅惑,

    她再一次看到一張張挖去眼珠的臉,空洞的眼窩泣着鮮血,盯着她看。然後是一座海邊的塔樓,被從深淵中涌起的狂暴的黑潮沖垮,淹沒一個個骷髏形的暗影在飛舞,又消散成迷霧,一具具軀體飢渴地糾纏在一起,扭動着,翻滾着,撕扯着。透過火焰的帷幕,她看到一隻只長着巨大雙翼的暗影盤旋着,飛向瓦藍瓦藍的天空。

    那個女孩,我得再看一次那個女孩,騎在奄奄一息的馬上的灰衣女孩。瓊恩·雪諾會問起她的,很快就會問的。到時候,僅僅告訴他她正在逃跑是不夠的。他會問得更詳細,他會問時間和地點,可是她還什麼都不知道。那個灰衣女孩她只在火焰中見過一次。而且剛一看到她,她就開始碎裂,繼而消散了。

    她看到一張臉在壁爐的火焰中成形,史坦尼斯。她只遲疑了一小會兒……不是,五官完全不像他,臉是木頭的,顏色像死屍一樣白。是敵人嗎?成千只紅色的眼睛在升騰的火苗中漂浮着。他看見我了,在他旁邊,一個狼臉的男孩仰起頭,向天嚎叫着。

    紅衣女祭司顫慄着,黑色的血液冒着煙沿着她的大腿流淌下來。火焰充滿她的身體,極度的痛楚,極度的狂喜,充實着她,炙烤着她,熾焰讓她的身體都變形了。熱浪像情人急切的手,在她肌膚上描繪着花樣。

    來自遙遠過去的陌生聲音呼喊着她,“梅洛妮,”她聽到一個女人在哭喊,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叫,“第七組(lotseven)1。”她在哭泣,從她眼裏流出的淚都是火焰,而她只能默默地吞掉。

    雪花從黑暗的天空飛旋而下,漫天的火灰扶搖直上迎着雪花。灰色和白色在半空中相互盤旋飛揚着,而此時,燃燒的火箭在空中划着弧線,在一座木牆和一羣在黑暗中無聲地蹣跚着的死人上方飛過。

    在一座高高的灰色懸崖下,在成百個洞穴中,火焰仍然在燃燒着。然而,緊接着起風了,白霧涌進山洞,帶着刺骨的寒冷,終於火焰一堆接一堆地熄滅了。再往後,所有的幻像都消失了,除了無數的骷髏頭。

    死亡,梅麗珊卓想,骷髏頭預示死亡。火焰燃燒着,發出細碎的爆裂聲,在輕微的劈劈啪啪聲中,她聽到了囈語聲,是一個名字,瓊恩·雪諾,橘紅色的火舌勾勒出他的長臉,忽隱忽現地浮現在她面前,像是透過飄動的門簾看到的若隱若現的影子。他開始時是一個人,接着變幻成狼形,然後又變幻成人。但是不管他如何變幻,骷髏頭總是到處都是,始終圍繞着他。

    梅麗珊卓以前就在火焰中看見過了,她已經警告過他,他身處險境,從四面包圍着他的敵人,黑暗中的匕首。

    他不相信,不到山窮水盡,這些異教徒是從來不相信的。

    “你看見什麼了,女士?”男孩輕聲問道

    骷髏頭,成千上萬的骷髏頭。又看到那個私生子了,瓊恩·雪諾,只要有人問她在火焰中看到了什麼,梅麗珊卓就會故作輕鬆地回答,“很多很多,”但是觀火看預兆從來就沒這麼輕鬆。觀火這門技藝,像所有的技藝那樣,需要長期控制,修煉,和學習。痛苦,還有痛苦。拉赫洛以灰燼和搖曳的火舌爲語言,向被他選中的信徒傳達預兆。這門語言艱深微妙,只有神自己才能百分之百地熟練掌握。梅麗珊卓花了多少年修煉這門技藝,她自己都數不清了。而且,除了長期的修煉,她還額外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最終,從聖火中觀看並解讀模棱兩可的預兆,這門技藝,沒有任何一個人擁有像她這樣深厚的功力,包括她的修道會同門。

    可是眼下她甚至在幻像中都看不到自己的國王。我祈求拉赫洛讓我一瞥亞瑟·亞亥的未來,看到的卻只是瓊恩·雪諾。“戴馮,”她吩咐道,“水。”她的喉嚨乾渴得都皸裂了。

    “好的,女士。”小夥子從窗邊的石壺裏倒了一杯水,端來遞給她。

    “謝謝你。”梅麗珊卓抿了一口水,嚥了下去,擡頭向小夥子笑了笑。他臉刷的紅了,小夥子有幾分愛上了她,她知道的。他畏懼我,他想要我,他還崇拜我。

    即便如此,戴馮並不高興待在這裏。這孩子對國王侍從的身份極其自豪,當史坦尼斯命令他留守黑堡時,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像同齡的男孩子一樣,他滿腦子都夢想着榮譽。毫無疑問,他一直在盤算着要在深林堡的戰鬥中展示出自己是多麼的勇猛。現在,同齡的男孩子們,都隨軍南行了,他們都是國王的騎士們的侍從,他們會與騎士們並肩戰鬥。而他戴馮卻留守在這裏,他把留守看成是受了譴責和懲罰,他還以爲他在侍奉國王時犯了什麼過失,或者他父親犯了什麼過失呢。

    其實他啥過失都沒有,他是梅麗珊卓從國王那兒要來的。黑水河一役,煉金術士的野火幾乎焚燬了國王的整支艦隊,戴佛斯·席渥斯在此役犧牲了的四個大兒子。戴馮是第五子,他在這裏比隨國王進軍安全多了。戴馮是不會感謝她的,他父親更加不會,但是戴佛斯·席渥斯不能再承受喪子之痛了,他已經承受得太多太多了。雖然席渥斯誤入歧途,頑固地不信奉光之王,但是他對史坦尼斯的忠心是毋容置疑的。她早就在火焰中看見過了。

    戴馮聰明伶俐還很能幹,遠遠強過她的大部分侍從。史坦尼斯南行之前給她留了十二個手下作侍衛,大都不堪使用。陛下軍中急需好手,只能留下一些老弱病殘日,其中一人在長城邊的戰鬥中,腦袋被擊中,成了瞎子,另外一人,戰馬倒地,壓碎了他自己的腿,成了瘸子。他的衛隊長被一個巨人用棍棒敲掉了一隻胳膊。還有三人因強姦女野人被史坦尼斯下令給閹了。她還有兩個酒鬼加一個膽小鬼,這個膽小鬼,國王自己也承認本該絞死他,可他出身貴族,他的父兄從一開始就堅定地忠於國王。

    紅衣女祭司很清楚衛隊的作用,她出行帶衛隊,只是爲了獲得黑衣兄弟們恰如其分的尊敬。假如她果真遇險了,斯坦尼斯留下的這幫人,她是不敢指望他們的。她也不需要指望他們。亞夏的梅麗珊卓從不擔心自身安危。她有光之王保護。

    她又抿了一口水,放下杯子,眨眨眼睛,舒展一下筋骨,她從椅子上站起來,全身痠痛發僵。由於長時間凝視火焰,在明亮的房間裏,她卻感到很陰暗,過了好一會她才把眼睛調整過來。她的雙眼既乾澀又疲勞,可是她又不敢揉,那樣眼睛只會更糟。

    她注意到壁爐裏的火勢在衰下去。“戴馮,添點柴。多早了。”

    “天快亮了,女士。”

    黎明,感謝光之王,他又賜給我們新的一天。白晝將至,黑夜的恐怖在消退。梅麗珊卓又一次對着火焰坐了整整一夜。她經常如此。

    自從史坦尼斯南行後,牀就沒什麼用了。她感到全世界的命運都壓在自己肩上,她沒時間睡覺。何況她害怕做夢。睡眠只不過是短時間的死亡,而夢境則是異鬼的囈語,異鬼會把我們都拖進他那永恆的黑夜。她寧願坐在光之王的聖火前,沐浴在紅豔豔的火光中,讓火焰的熱浪衝刷着她的臉頰,紅撲撲的像是情人吻過一樣。有時候她也打盹,但從不超過一個小時。梅麗珊卓祈求着,總有一天,她會再也不需要睡覺。總有一天,她會再也不害怕做夢。梅洛妮,她回想着,第七組。

    戴馮往壁爐裏添了一些圓木,火焰又升騰起來,熾烈地燃燒着,逼迫着陰影一直退後到房間的角落,光明吞噬了她所有的夢魘。黑暗畢竟再一次消退了……雖然只是一小會。可是在長城以北,敵人(異鬼)一天天壯大起來,要是他贏了,我們就永遠看不到黎明瞭。她從火焰中看到的就是他的臉嗎?不會,肯定不會的。他的相貌肯定要恐怖得多,冷酷,陰暗,盯着他看上一眼就會嚇死。從火焰中看到的那張臉,還有狼臉男孩……他們只是他的奴僕,肯定如此……他的戰士,就像史坦尼斯是她自己的戰士一樣。梅麗珊卓走到窗前,推開窗板。

    窗外,東方的天際剛剛開始泛白,天空依然漆黑,一顆顆晨星高懸着。黑堡已經開始有動靜了。那是黑衣守夜人趕着穿過庭院,準備就着幾碗稀飯吃完早餐,好去接替城牆上站崗的兄弟。

    雪花在風中飛揚,有幾片從敞開的窗戶飄了進來。

    “要準備早餐嗎,女士?”戴馮問道。

    食物。是的,我需要吃飯。有時候她會忘記這一點。凡是身體所需的養料,拉赫洛都已經賜給她了,她沒必要吃飯。不過最好不要讓這些凡人知道。她要的是瓊恩·雪諾,不是煎麪包和燻肉,可是讓戴馮去叫他也沒用,他不會來的。

    雪諾依然住在軍械庫後面那兩間樸實的房間裏,守夜人軍團的前任鐵匠曾經住那兒。可能他覺得自己不配住國王塔,也可能他覺得住哪都無所謂。這可不對,年輕人故作謙卑本身就是一種驕傲。再說,統治者完全不講排場,是極不明智的,因爲在一定程度上,排場是權力的源泉。

    不過,小夥子倒也不是那樣天真幼稚。有事時,他從不主動來她的居室,他知道,這麼做就好像是來求她。相反,他一定要她去見他。更過分的是,他往往會讓她久等,甚至不見。至少在這點上,他還有點精明勁。

    “蕁麻茶,煮雞蛋,黃油麪包,麪包要新鮮,不要煎的,也請你把野人找來,告訴他我找他有事。”

    “叮噹衫嗎,女士?”

    “而且要快。”

    趁戴馮出去,梅麗珊卓洗了個澡,換上長袍。她的衣袖滿是暗袋,她仔細地檢查着,看各種藥粉是不是都裝在正確的暗袋裏。她每天早上都要檢查一遍的。讓火焰變綠色的藥粉,變藍色,銀色的藥粉,讓火焰發出轟鳴聲,嗤嗤聲的藥粉,讓火焰猛躥起來比人還高的藥粉,還有製造煙霧的藥粉。有讓人不由自主口吐真言的煙,催人慾·望的煙,讓人心生恐懼的煙,還有一種能讓人當場死亡的黑色濃煙。這些各式各樣,每樣一小撮的藥粉,就是紅衣女祭司的武器。

    她從狹海彼岸帶來的那隻雕花箱子,只剩下四分之一不到了。製造藥粉的配方和工序她倒是知道,可是她缺乏很多稀有的原料。有我的符咒就夠用了。在長城這兒,她的功力精進了許多。甚至強過她在亞夏的時候。她的每一句咒語,每一個手勢,都比從前更有威力。很多從前根本做不到的事,現在她可以做到了。我在這裏能夠製造出極其恐怖的的影子,可以斬殺異鬼的任何傀儡。掌握了這樣威力強大的魔法,很快她就不必使用那些江湖術士的雕蟲小技了。

    她關箱上鎖,把鑰匙藏進裙內另一個暗袋。有人在敲門。從那怯生生的敲擊聲,她聽出那是她的獨臂衛隊長。“梅麗珊卓女士,骸骨之王來了。”

    “請他進來。”梅麗珊卓在壁爐前的椅子上坐好。

    野人穿着綴滿骨釘的無袖皮甲,披着綠色和棕色混雜的破舊斗篷。他沒穿骨甲,他還穿着件無形的斗篷。縷縷凌亂的灰霧,緊貼着他的臉和身體,若隱若現地繚繞着,他走到哪裏,灰霧就跟到哪裏。醜陋的傢伙,跟他的骨甲一樣醜。v型發尖耷拉在額頭上,雙眼離得很近,臉頰乾癟發皺,脣上的小鬍子像條毛蟲,在他滿口焦黃的爛牙上方蠕動着。

    梅麗珊卓喉嚨上的紅寶石突然受到激發,微微地發着熱。它感應到了它的奴隸就在附近。“你沒穿骨甲。”她說。

    “噼裏啪啦的,搞得我都快瘋了。”

    “骨甲能保護你,”她提醒他。“黑衣兄弟不喜歡你。戴馮告訴我,就在昨天晚飯時你跟他們吵了一架。”

    “是吵了幾句。我在喝豆子燻肉湯,波文·馬爾錫正說着高地的事兒。老石榴以爲我在偷聽,說他不會容忍殺人犯旁聽他們的議事會。我告訴他,真是這樣的話,也許他們不應該在火旁開議事會。波文·馬爾錫臉漲得通紅,聲音就像是嗆着了。不過我們就到此爲止了。”野人坐在窗戶邊緣,從鞘裏抽出匕首。“如果有哪個烏鴉想在我喝湯時捅我一刀,我求之不得呢。滴點烏鴉血做調料,三指哈布煮的粥也許會好吃點。”

    對野人手裏出鞘的匕首,她沒放在心上。如果野人想害她,她早就在火焰中預見到了。當年她學習觀火焰看幻象時,最早學會的就是事關切身安危的幻象。那時候,她還是個半大孩子,一個拉赫洛大神廟裏的終身女奴。直到現在,她在觀火時首先要看的還是自身安危。“他們的眼睛纔對你有危險,不是他們的刀。”她告誡他。

    “你施的魔法,對。”他手腕上繫着手銬,手銬上有顆紅寶石閃爍着。他用匕首尖敲了敲紅寶石,發出噠噠的金石撞擊聲。“我睡覺時能感覺到它。隔着手銬都能感受到它的熱度。溫和得就像女人的吻,你的吻。除了有時候在我做夢時,它開始發燙,這時候你的脣就變成了牙齒。每一天我都打算把它撬掉,結果每一天都沒撬。那個破爛骨甲我也非穿不可嗎?”這條咒語是通過影像和暗示起作用的。人們總是看見他們料想到的東西。骨甲能增強咒語的效果。“這個人我是不是救錯了?”如果我的魔法失效,他們就會殺了你。“

    野人開始用匕首尖從指甲縫裏刮污垢。”我唱過歌,打過仗,品過夏日紅,嘗過多恩人的老婆。男子漢怎麼活着就該怎麼死去。對我來說,就是長劍在手,死於戰鬥。“

    他渴望死亡嗎?異鬼是不是已經感染了他?死亡是他的領地,亡靈都是他的士兵。”快了,你很快就需要拿起長劍的。敵人(異鬼)已經行動起來了。真正的敵人。雪諾大人的遊騎兵天黑前就會回來。他們的眼睛都瞎了,流着血。”

    野人眯起他自己的眼睛,梅麗珊卓可以看到,他眼珠的顏色和着紅寶石閃爍的節奏交替變幻着,灰色,棕色,灰色……“挖眼睛,這個出自哭泣者的手筆。瞎烏鴉纔是好烏鴉,這是他的口頭禪。哭泣者的眼睛又流淚又發癢,從不間斷,有時候我覺得他恨不得把他自己的眼睛也挖掉。雪諾推測自由民會投奔託蒙德,因爲他自己就會那麼做。他喜歡託蒙德,老騙子也喜歡他。可是如果自由民投奔了哭泣者……那就不妙了。雪諾會很麻煩,我們也會。”

    梅麗珊卓嚴肅地點着頭,假裝很重視他的話,但她心裏知道,“哭泣者”無足輕重。他的自由民統統都無足輕重。他們正在迷失,他們氣數已盡,他們就像曾經的森林之子,註定會在大地上絕跡。這個現在不能告訴他,他不會高興的,而她需要他的支持,至少目前需要。

    “你對北境有多熟悉?”

    他收起匕首。“跟其他劫掠者一樣。得看地方,有的很熟,有的不熟。北境是個很大的地方,怎麼了。”

    “有個小姑娘,”她說。“灰衣服,騎着匹奄奄一息的馬。瓊恩·雪諾的妹妹。”除了她還有誰?她騎馬來找哥哥保護,至少這一點,梅麗珊卓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我在聖火裏只見過她一次。我們必須贏得司令官大人的信任,唯一的辦法就是救下她妹妹。”

    “我去救她?我骸骨之王去救她?”他大笑。“傻子纔信任叮噹衫呢,雪諾可不傻,她妹妹有危險,他會派羣烏鴉去救她。要是我就這樣。”

    “他不是你。他發過誓就會終身遵守。守夜人不能介入紛爭。但你不是守夜人,他不能做的,你能做。”

    “只要你那犟脖子司令官大人准許,我就去。你在火裏看到過她現在的位置嗎?”

    “我看到平靜的水面,蔚藍色,水很深,水面正結着一層薄冰,一眼望不到邊。”

    “長湖她周圍都有些什麼?”

    “山,田,樹,看到過一次鹿,岩石。她小心地遠離村莊。一碰到小河,她就沿着河牀走,好把追蹤者甩掉。”

    他眉頭緊鎖。“那就難找了。她在向北走,你說過的。湖在她西邊還是東邊?”

    梅麗珊卓閉目回想。“西邊。”

    “她沒有沿國王大道走,小姑娘挺機靈的。另一邊人少,藏身處多,有幾處我就躲藏過,當時—”他突然停下,猛地站起身來。

    號角聲。

    梅麗珊卓知道,此時此刻,在黑城堡的每一個角落,人們都放下手中的活兒,轉向長城,傾聽着,等待着。一聲號角是遊騎兵歸來,可是會不會是兩聲呢?

    這一天終於來了,紅衣女祭司想。雪諾大人現在得聽聽我的意見了。

    那聲淒厲而悠長的號角聲慢慢消失了,沒人說話,他們都在等待着,不知道是否還有一聲號角。提心吊膽的等待好像有一個小時那麼長,終於,野人打破了沉默,“沒有了,只一聲。是遊騎兵。”

    “死去的遊騎兵。”梅麗珊卓也站起來。“回去穿上骨甲,在這裏等。我回來還要找你。”

    “我跟你一起去。”

    “別傻了。一旦他們發現巡邏兄弟死了,看到任何野人都會遷怒於他的。等他們冷靜下來再出去。”

    梅麗珊卓帶着兩名史坦尼斯留給她的衛兵從國王塔下去,迎面碰到戴馮上樓來。男孩用一個托盤端着她的早餐,她都快忘記早餐了,“我在等哈布剛出爐的麪包,女士,麪包還是熱的。”

    “送到我房間。”野人多半會吃掉的。“雪諾大人有事要找我,長城那邊有情況。”他現在還不知道他需要我的幫助,但很快……

    外面正下着小雪。梅麗珊卓帶着衛兵趕到時,一大羣烏鴉已經聚集在大門旁邊,他們給紅衣女祭司讓開路。在波文·馬爾錫和二十名長槍兵的陪同下,司令官大人已經先於她穿過了長城。他還在城牆頂上佈置了十幾個弓箭手,以防有敵人躲在附近的密林裏。門衛不是王后的手下,不過他們還是讓她通過了。

    冰層下面既陰暗又寒冷,狹窄的隧道一路蜿蜒穿過長城。摩根執火炬走在她前面,梅里爾拿斧子在她後面。這兩個傢伙都是不可救藥的酒鬼,現在是大清早,他倆腦子倒還清醒。他們原是王后的手下,至少名義上是,都對她保持着一種有益的敬畏。其中梅里爾在沒喝醉時還是很勇猛的。其實今天根本用不上他們,只是梅麗珊卓走到哪裏都堅持帶兩個侍衛。帶侍衛是給人看的,排場而已。

    等他們三人穿過隧道,從城牆的北面出來時,雪已經下大了。那塊飽受戰火蹂躪的地面,從長城一直延伸到鬼影森林的邊緣,在大雪下,像是鋪着一張巨大的白色破爛地毯。

    瓊恩·雪諾和他的黑衣兄弟們站在大約二十碼外,圍着三支長矛。芩樹制的長矛足足有八英尺高。左邊的那支微微彎曲,另外兩支則光滑挺直。三支長矛尖都穿着首級。他們的鬍子結滿冰,腦袋落滿雪,像是戴着白色的頭套。他們的眼睛挖掉了,只留下空洞漆黑,血跡斑斑的眼窩,從高處凝視着下面的人羣,像是在發出無聲的控訴。

    “他們是誰?”梅麗珊卓問烏鴉們。

    “黑傑克布爾威,-毛人-哈爾,和-灰羽-加爾斯”,波文·馬爾錫面色嚴峻地說,“地面都凍硬了,長矛插這麼深,野人肯定用了大半夜時間。現在可能還在附近監視着我們呢。”總務長瞥視着附近一排樹。

    “可能有上百個在附近,”面色陰沉的黑衣兄弟說,“也可能上千個。”

    “不會,”瓊恩·雪諾說道,“他們趁黑留下禮物就逃了。”他那隻身軀巨大的白毛冰原狼繞着三支矛杆轉了幾圈,嗅探着,然後擡起腿,在插着黑傑克布爾威首級的那支矛上撒了點尿。“如果還在附近,白靈早就聞到了。”

    “希望哭泣者把身軀都給燒了,”那位面色陰沉,人稱“憂鬱的艾迪”的黑衣兄弟說,“不然,他們要回來找自己的腦袋的。”

    瓊恩·雪諾抓住插着“灰羽”加爾斯首級的長矛,猛地拔起來。“把另兩隻也拔出來,”他命令道。四隻烏鴉遵命去辦。

    波文馬爾錫臉頰凍得通紅,“我們根本不應該把他們派出去。”

    “現在不是揭人傷疤的時候。地點不合適,大人。時間也不合適。”雪諾對着正用力拔長矛的兄弟說,“把頭取下來燒了,燒到只剩下骨頭。”

    似乎直到現在他才注意到梅麗珊卓,“女士,散會步吧,如果你願意的話。”

    終於要我幫忙了。“只要司令官大人樂意。”

    穿過冰洞時,她挽起他的胳膊。摩根和梅里爾走在前面,白靈繞着他們的腳後跟轉來轉去。女祭司沒說話。她故意放慢腳步,她走到哪,冰融到哪,往下滴着水。雪諾肯定會注意到的。

    走到投擲孔的鐵柵欄下時,雪諾打破了沉默,她知道他會先開口的。“另外六個兄弟怎麼樣了?”

    “我還沒看到過。”梅麗珊卓回答。

    “你會再看嗎?”

    “當然會,大人。”

    “影子塔的信鴉送來了一封信,丹尼斯·梅利斯特爵士寫的,”瓊恩告訴她。“他的手下看見大峽谷遠處的大山裏有篝火,爵士相信有大批野人集結在那裏,他預計野人準備再次強攻頭骨橋。”

    “也許會的。”骷髏頭的幻像就是預示頭骨橋嗎?不知怎麼的,梅麗珊卓覺得不像。“即使他們進攻頭骨橋,也只是聲東擊西。我在火焰中看到一座臨海的城堡,在黑色的血潮中淹沒。那纔是主攻方向。”

    “東海望?”

    是嗎?梅麗珊卓曾經跟隨史坦尼斯國王到過東海望。就是在那裏,陛下告別賽麗絲王后和希琳公主,召集他的騎士開始向黑城堡進軍。火焰裏的城堡和東海望不一樣,可是幻象有點偏差也是常有的事。“是的,東海望,大人。”

    “什麼時候?”

    她攤攤手,“明天,一個月,一年,誰也說不準。而且如果你行動恰當,有可能完全避免這個結果。”不然要預兆做什麼?

    “那就好,”雪諾說。

    等他們從冰洞裏出來時,冰門邊的烏鴉已經增加到四十幾個。他們擁了過來,梅麗珊卓知道其中幾個人的名字:廚師三指哈布,還有穆利,他的橙色頭髮油膩膩的,一個被稱作“呆子歐文”的弱智男孩,還有“酒鬼”賽勒達修士。

    “是真的嗎,大人?”三指哈布問。“是誰?”笨蛋歐文問,“不是戴文吧,不是吧?”

    “也不是加爾斯吧,”阮尼馬德的阿爾夫(alfofrunnymudd)說道,他是王后的手下,是放棄異教七神,改信拉赫洛的首批信徒之一,“加爾斯比野人機靈多了,野人是抓不住他的。”

    “幾個?”穆利問。

    “三個,”瓊恩告訴他們。“黑傑克,-毛人-哈爾,還有加爾斯。”

    阮尼馬德的阿爾夫(alfofrunnymudd)發出一聲痛苦的嚎叫,聲音大得能吵醒影子塔裏還在睡覺的人。“把他扶牀上躺着,熱點酒他喝。”瓊恩告訴三指哈布。

    “雪諾大人,”梅麗珊卓平靜地說。“可以跟我到國王塔去一下嗎?還有些事要告訴你。”他用那雙冷淡的灰眼睛久久地打量着她的臉。握緊右手,鬆開,再握緊。“好的,艾迪,把白靈送回去。”

    梅麗珊卓知道雪諾想密談,也遣散了自己的侍衛。他們穿過庭院,就只有他倆,四周飄着雪花。她與雪諾靠得很近,再近一點她就不敢了。她甚至可以感覺到他對自己的猜疑,就像黑霧一樣從他身上冒出來。

    他不愛我,以後也不會愛我,但他會利用我。這就足夠了。她剛遇見史坦尼斯的時候,跟他跳過同樣微妙的舞步。事實上,年輕的司令官和她的國王,他倆擁有很多共同之處。比他們願意承認的多得多。史坦尼斯從小到大都活在兄長的陰影之下,瓊恩·雪諾也一樣,他是個私生子,他那位人稱“少狼主”的嫡出哥哥,那位早逝的少年英雄,一直映襯着他,讓他黯然失色。他倆天性就不信神,謹慎多疑,難以說服。只有榮譽和責任,纔是他倆崇拜的真神。

    “你還沒問你妹妹的情況呢,”他們沿着螺旋樓梯爬上國王塔,梅麗珊卓說道。

    “我告訴過你的,我沒有妹妹。守夜人立過誓就得拋開親屬。遵照誓言,我不能幫助艾莉婭,即使我——”

    一邁進她房間,他就住口了。野人在裏面。他坐在餐桌前,用他的匕首往一塊不平整的溫熱的黑麪包上塗黃油。他把骨甲穿上了,這一點她很滿意。他當頭盔用的那塊破爛的巨人頭骨,放在背後的靠窗座椅上。

    瓊恩·雪諾心中一凜。“是你。”

    “雪諾大人。”野人咧嘴朝他們笑,露出滿口焦黃的爛牙。他手腕上的紅寶石在晨光中朦朧地閃爍着,像一顆昏暗的紅色星星。

    “你在這裏幹什麼?”

    “吃早飯啊。我可以分點給你。”

    “我可不會跟你同桌。”

    “你虧大了。麪包還熱乎呢。哈布至少還會熱熱麪包。”野人咬了一口。“我可以輕而易舉地到你家串門,大人,你門前的侍衛都是擺設。我爬長城爬過五六十次了,爬爬你家窗子不在話下。可是殺了你又有啥好的?黑烏鴉會選一個比你更壞的。”他嚼着麪包,嚥了下去,“我聽說過你的遊騎兵了。你該讓我跟着他們的。”

    “你好把他們出賣給-哭泣者-?”

    “要說說出賣的事兒麼?你那個野人老婆叫啥名兒,雪諾?耶哥蕊特,是不是?”野人轉向梅麗珊卓。“我要馬,六匹好馬。而且這事我一個人做不了,有幾個矛婦關在鼴鼠村,可以派上用場。女人適合做這事,小姑娘更信任女人些。再說,我想到一個妙計,缺她們不好行事。”

    “他在說什麼?”雪諾大人問她。“你妹妹。”梅麗珊卓擡手搭在他胳膊上,“你不能幫她,但是他能。”

    雪諾甩開胳膊,“絕對不行。你不瞭解這個怪物。叮噹衫即使一天洗一百次手,他的指甲裏還會有血。她會救艾莉婭?不強暴她,不殺她就不錯了。絕對不行。如果你在火裏見過他救人,女士,你一定是眼裏進灰了。如果他未經我准許就離開黑城堡,我會親手砍掉他的腦袋。”

    沒辦法了,只能這樣了。“戴馮,退下。”她說。她的侍從帶上門默默地出去了。

    梅麗珊卓觸摸着脖子上的紅寶石,念出一個詞。

    聲音在房間四角詭異地迴盪着,如同蟲子一般在他們耳中徐徐蠕動。野人聽到的是一個詞,烏鴉聽到的是另一個,卻均非自她脣中吐出的那一個。

    野人手腕上的紅寶石黯淡下來,周身絲絲縷縷的光影盪漾了幾下,消散了。

    所有的骨頭都還在—叮噹亂響的肋骨,從上到下掛滿他肩膀和手臂的爪骨和牙齒,還有他肩上那條泛黃的巨大鎖骨。巨人的破頭骨還是巨人的破頭骨,泛着黃,滿是裂縫,咧着骯髒的嘴,兇殘地笑着。

    可是耷拉在額頭的v型發尖消散了。棕色小鬍子,疙疙瘩瘩的下巴,枯黃的皮膚,還有細小的黑眼睛,全都漸漸消失了。他用灰色的手指梳理着棕色的長髮。笑紋從嘴角浮現出來。突然之間,他身材高大了許多,胸脯和肩膀都寬闊起來,腿變得瘦而長,久經風霜的臉颳得清清爽爽的。

    瓊恩·雪諾的灰眼睛圓睜起來,“曼斯?”

    “雪諾大人。”曼斯·雷德沒有笑。

    “她把你燒死了。”

    “她把骸骨大王燒死了。”

    瓊恩·雪諾轉向梅麗珊卓,“這是什麼妖術?”

    “叫什麼都可以。變形咒,障眼法,幻術,隨你便。拉赫洛是光之王,瓊恩·雪諾,有了他的恩賜,他的僕人能把光織成任意影像,就像凡人把線織成布匹一樣。”

    曼斯雷德輕聲笑着。“開始我也不信,雪諾,爲什麼不讓她試試呢?當時,我要麼讓她試試,要麼讓史坦尼斯把我給烤了。”

    “骨頭起的作用,”梅麗珊卓說,“骨頭能記住死者的身形相貌。最強的魔法都是靠這類東西起作用的。亡者的靴子,一綹頭髮,一袋指骨什麼的。輕輕念個咒,祈禱幾句,就可以把亡者的身形相貌從這些東西里汲取出來,再覆蓋在他人身上,就像斗篷一樣。這個人本身其實一點都沒變,但在別人眼裏,他卻成了另外一個人。”

    她故意說得很輕鬆,好像簡單得不值一提。她費了多少力,冒了多大險,才施成這個魔法,那是絕對絕對不能告訴他們的。遠在亞夏之前她就學到一條經驗:施法時越顯得輕鬆自如,別人就越敬畏。

    當時火舌正舔着叮噹衫,她喉嚨上的紅寶石熱得發燙,她甚至害怕皮膚會燒黑冒煙。幸虧雪諾大人及時射殺了叮噹衫,把她從煎熬中解救出來。史坦尼斯對雪諾的公然挑釁大發雷霆,她卻如釋重負,顫慄不已。

    “我們的僞王舉止粗魯。”梅麗珊卓告訴雪諾。“但他不會出賣你,他兒子在我們手裏,記不記得?再說,他欠你一條命。”

    “欠我?”雪諾吃了一驚。

    “除了你還有誰,大人?曼斯是守夜人的叛徒,遵照守夜人的法律,只有血才能抵罪,而史坦尼斯國王是從不反對法律的……但是,你也曾說過一句非常明智的話:-世間的法律止於長城。我告訴過你,光之王會聽到你的祈禱。你希望找到一種方法,既能挽救你的妹妹,又無損你無限珍愛的榮譽,無損你對木頭大神發過的誓言。”

    她豎起一根蒼白的指頭,指向曼斯,“光之王聽到你的祈禱了,雪諾大人。艾莉亞會獲救的,這是光之王的饋贈……也是我的饋贈。”——

    註釋:

    1在東方大陸,按組拍賣奴隸時,一組稱爲一個“lot”,lotseven的意思是第七組。梅姐小時候跟小矮人一樣,被當做奴隸拍賣過,當時她編在第七組。某個拉赫洛大神廟把她買下來,梅姐就是這樣加入拜火邪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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