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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獨佔韶華 - 99.099字體大小: A+
     

    有她搭手,杜若很快就把小件兒都包好了,杜蓉拍拍手:"我還得去看看二妹,她跟你差不多,慢得要命,光她的筆墨紙硯都夠整理的。"

    說得是二姑娘杜鶯,杜若合上手中的黑檀木妝奩,笑道:"我跟你一起去罷。"

    杜蓉叫她快些,急匆匆便走,她跟在後面,誰料將將走到庭中,就看見不遠處的院門那裡,站著一個人。

    濃綠的樹蔭遮擋住了陽光,將他籠在陰影之下,好似團黑霧,看不清楚容顏。

    可杜若知道他是誰,他是她人生里不近不遠的一個人,也是在將來,主宰無數人命運的一國之君。

    賀玄。

    她默念他名字,似看見他手中那把劍,在那天黑夜,浸透了血。他緩緩向她走來,墨靴踩于丹墀的血泊中,每走一步,都在石階上開出鮮紅的花。

    掌中有些發涼,她側過頭,疾步朝杜蓉追過去。

    002,

    因是暫居的地方,遠沒有他們曾經在金陵的杜府來得那麼寬敞,是以府中四位姑娘住得也近,只幾十來步的距離。

    遠遠聽見琴音聲,好似林中微風,安寧柔和。

    杜蓉回過頭,很是著惱的道:"你瞧瞧,我沒說錯罷?這等時候還在彈琴呢,也不知哪來的閒情逸緻,大家都在急著收拾東西,就她要裝出清高的樣子,以為我們不會彈琴嗎?比你還討厭。"

    別看杜蓉說得刻薄,她們兩個卻是親姐妹,感情比誰都深,杜若打趣道:"可她就是仙子啊,她小時候不是有神尼要收她為弟子嗎?將來許是要位列仙班的。"

    "促狹鬼。"杜鶯細細的聲音從窗口飄出,"又在背後說我壞話……"她輕咳兩聲,"剛才才尋到的瑤琴,我只是瞧瞧琴弦有沒有壞,被你們說成什麼樣了?"

    兩人都笑起來。

    杜蓉一刻不停,剛進屋裡就指東指西,吩咐婆子抬去牛車,要把任何東西都搬空的架勢,杜鶯穿著襲月白色的裙衫,背倚在美人榻上不曾阻止,只與杜若訴苦:"她總是這樣替我做主,她一來,主子就是她了。"

    常年服藥的臉很是蒼白,沒有多少血色,細眉鳳眼我見猶憐,杜若瞧著她,心想她剛才也不是胡說,總覺得杜鶯有時候就像要乘風而去似的。

    拉一拉杜鶯的手,她笑道:"二姐姐,大姐這樣才好呢,什麼事兒都交給她操心,我們可就清閑了,正好享福。"

    不像她的病弱,杜若膚色白裡透紅,永遠都像一顆飽滿的果實,小時候甜甜的,誰見了都想咬一口,現在也甜甜的,笑起來兩個小小的梨渦,明媚燦爛。

    再不好的心情也跟著歡快起來,杜鶯摸摸她的花苞頭:"說得也是,讓她去管罷。來,我給你看我剛才尋出來的仕女圖,我瞧著長得像你呢,前朝的宮廷畫師畫的。"

    她叫丫環拿來,陳舊的宣紙上,一個穿著粉色襦裙的小姑娘立在高大的宮牆前,手執笤帚,微微而笑,像暖陽。

    杜若驚訝道:"真的與我有些像呢。"

    "是吧?送給你。"杜鶯很大方,"這些東西都看有沒有緣分的。"

    她們之間互相送禮物實在再正常不過,杜若沒有推辭。

    杜蓉不滿道:"還真都不管了,談起書畫了,要不是我,你們一個兩個都得被祖母說,還不快些整理呢!"

    杜鶯莞爾,伸手把榻旁高几上的一摞宣紙拿給丫環:"小心些,別弄破了,那可是澄心紙,而今兵荒馬亂的,也不知去哪裡買。"

    三個姑娘一起動手,很快便收拾好。

    杜若拿起畫卷告辭。

    玉竹在路上輕聲道:"老夫人可真疼二姑娘呢,奴婢剛才瞧見她好幾匣子的血燕,可大房這兒一點都沒有了,夫人上回還與廚房管事說,若在哪家鋪子瞧見的話,全都買回來不吝價錢。"

    這又有什麼奇怪?杜若道:"二姐姐身體不好,祖母定然會疼她,不說祖母,便是我也該把補身的送給二姐姐。"

    自家姑娘真是大方,一點不計較,玉竹有些替她委屈,畢竟姑娘是大房的嫡長女呢,杜家全靠著大老爺才能一直有這富貴,所以府里的好東西都該歸姑娘,不過她想歸想,到底沒有說出來。

    甬道上,下人們仍在來來去去的搬東西,其中有件大的,六七個人抬,杜若認出那是祖母的雙月洞喜鵲架子床,想起那時剛來晉縣,祖母成日里說晚上睡不好,念叨那祖上傳了百來年的大床,父親沒辦法,只好派人去金陵抬過來。

    幸好金陵那時已不在打仗,母親還說自己不捨得扔東西,祖母其實更甚,不過她也喜歡那張床。幼時父親出外打仗,她常陪在祖母身邊,小小的一團總在床上爬,那時覺得這床好大呀,怎麼也爬不到盡頭。

    小姑娘在陽光下笑得傻兮兮的,眸光似橫波,盪起一湖漣漪。

    杜凌在遠處叫道:"若若,你怎麼到處亂跑呢?"

    循聲望去,看見哥哥,她走過去,把畫卷一揚:"我去幫二姐姐了,她送了我畫呢,你瞧瞧……"她展開來,再抬起頭,卻發現杜凌身邊多了一個人。

    賀玄。

    五年前賀玄生父戰死沙場,從那一日開始,父親便很照顧他。

    她還記得第一次看見賀玄,他穿著黑衣,削瘦冷漠,明明是溫暖的三月,他卻像站在寒冬里,紛飛大雪從周身灑落,誰也近身不得。

    她那時尚小不知害怕,哪怕是這樣的賀玄也沒讓她嚇得躲起來。

    父親讓她叫他玄哥哥,她嘴甜,張口就來。

    但到現在,她再也叫不出口。

    母親以為她長大了,臉皮薄怕羞,但她心裡清楚,是因為這幾年聚少離多,有次他從襄陽回來,母親與她正當在趙家做客,她趴在窗口看見他立在庭院里與趙堅說話。他穿著漆黑的衣袍,卻披著赤紅的斗篷,頭上的金冠閃閃發亮,那一刻,不知為何,她好像不認識他了。

    瞧見她,他也沒有過來說話。

    以後再相見,莫名的就好像隔著一層什麼,或許他們原本就不是同一類人,她漸漸的將他淡忘。

    可現在,她卻知道了他的將來。

    杜若有些心亂,不明白為何賀玄會做皇帝,那些夢實在太荒唐了,可偏偏夢到的都已成真,她彎彎的眉略顰,偷偷瞧了賀玄一眼。

    去年他去嶺南鎮壓起義,擴充趙堅轄下領土,壯大大燕軍隊,已是有一年未見。

    但十八年歲的年輕男人仍如往昔,墨色的錦袍穿在身上,像濃郁的夜,他隱於黑暗,不動聲色,腰間的長劍卻煥發出奪目的光彩。那是前幾日趙堅封他為雍王時所賜下之物,寶劍贈英雄,好彰顯他對這位年輕王爺的看重。

    趙堅在外便常說,他是把賀玄等同於他三個親生兒子一般看待的。

    他大約沒想到,有一日賀玄會把江山從趙豫手裡搶過來,杜若恍惚間,目光對上了賀玄的眼睛。

    很奇怪,這樣冷淡的男人卻擁有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在他看著你的時候,會讓你生出一種錯覺,好似他是溫柔的。閃動的眸光,清澈透亮,像高山上的一捧清泉,引人低頭去飲,杜若連忙轉過頭。

    杜凌已經看清楚那幅畫了,不滿的道:"哪裡像你,這是宮女罷?你怎麼會做宮女?你將來怎麼都是名門世家的貴夫人!"

    又不是說身份,杜若道:"你瞧她的眉眼,難道不像嗎?"

    她手指點在宣紙上,細細長長的,像文珠蘭的花瓣,有著動人的嬌美,賀玄不由自主也看向那幅畫。畫里的小姑娘秀眉杏眼,很是甜美,但比起杜若好似還差了些。

    他仍記得初時看見杜若,她穿著銀綉葫蘆藤的襦裙,梳著雙丫髻,圓圓的臉蛋玉雪可愛,聲音好似雲雀,走動間腕上金鈴叮噹作響。她叫他玄哥哥,那天以後,每當他來,她總是玄哥哥長,玄哥哥短的。

    在他的人生里,也只有她這樣叫過他。

    曾經那樣親近過他。

    他撇開眼,聽著她甜甜的聲音:"哥哥,你仔細看看,到底像不像。"

    杜凌道:"我還是看不出來……"他問賀玄,略有些自嘲,"賀大哥,你看呢?父親常說,你眼神比我好使。"

    因兩人比騎射,沒有一次他能贏過他,可不知為何,他就是喜歡賀玄,他想知道他到底是如何練就一身本事的。就像這次去嶺南,他才帶了五千精兵,卻大敗敵軍兩萬兵馬,難怪趙堅要封他為王爺,甚至還給予他虎符,讓他調兵遣將。

    也難怪父親提起他,總是會對自己露出挑剔的眼神。

    賀玄一定是有什麼秘訣!

    是不是拜了什麼高人為師?他生父去世的那麼早,而他來杜家,卻從不曾向父親討教,倒是父親老神在在的要教他,他漫不經心的。

    這樣一個神秘的男人,實在太激發杜凌的好奇之心了。

    沒想到杜凌會問他,賀玄怔一怔,想去看那畫,卻又對上杜若的目光,小姑娘也好像受到驚嚇,瞪圓了眼睛。

    已經有多久,他們沒再說話了?他原本也不知該說什麼,可現在杜若這樣看著他,卻叫他莫名的不想拒絕,他把畫拿起來。

    他竟然真的要答嗎?

    杜若小臉繃緊了,其實她並不在意賀玄的回答,她跟那小姑娘像不像,跟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不過想到夢裡,他提劍對著她,她又有些害怕,因她不知道賀玄要對她做什麼,那些夢沒有告訴她答案。她握一握拳頭,讓自己笑起來,輕聲道:"玄哥哥,你看得出來嗎?"

    有兩年多了,她沒有這樣叫過他。

    那三個字纏在舌尖,有些陌生,聽起來怯怯的。

    她在害怕他?

    賀玄劍眉微揚,雖然他不像趙豫那樣會討好她,哄得她歡快的叫著他豫哥哥,可他從來沒有嚇過她,她怕什麼呢?

    他們相處的歲月到最後帶給她的,只是害怕嗎?

    他看一眼畫,又看她。

    琥珀色的眼眸染上了從樹葉中灑落的斑駁陽光,交織出別樣的神采,是冰冷還是溫柔,她分辨不出。

    003,

    春風拂過,在鼻尖留香。

    杜若的眼睛盯著賀玄,杜凌的眼睛卻盯著妹妹,因為他一早發現這兩人有些不對頭,五年的感情了竟話都不說,他覺得可惜,所以剛才才會借故讓賀玄看那幅畫。

    可剛才,她竟然又叫他玄哥哥。

    杜凌一頭霧水的時候,賀玄開口了,淡淡道:"不像。"

    並沒有參雜感情,就事論事的樣子,杜若眉頭一擰,心想,賀玄的眼神跟哥哥一樣,都不好使,也不知他如何打仗的。

    她把畫收了,慢慢的卷,生怕哪裡弄皺了。

    舊習慣還是沒有變,卷個畫都磨磨蹭蹭,賀玄想起最早在杜家時,她有回要顯擺她那些寶貝,讓他坐著等,可等到她一樣一樣小心拿出來,他差些都睡著了。

    她不知道她這樣的習慣有多磨人,好幾回他看著,都想伸手把東西從她手裡搶過來,可又怕嚇著他,從始至終也沒有做成這件事。

    他移開目光,看向遠處的花木。

    耳邊卻聽杜若在問杜凌:"你們要去哪裡?"

    杜凌道:"我剛才請賀大哥來書房坐坐,今兒大吉,好些官員都在搬家,生怕有人趁機作亂,皇上派了賀大哥來晉縣視察的,他也不能久留,我現在就送他出去。"

    原來如此,杜若眼睛一轉,心想,哥哥口口聲聲賀大哥賀大哥的,他一定沒想到賀玄將來會是皇帝,他當了皇帝,趙家勢必就倒了,不過她現在對趙豫厭惡透了,並不同情他。江山易主也不關她的事情,她只關心杜家,關心自己,她不希望賀玄當上皇帝,杜家遭受重創。

    唯一能避免的法子,興許就是杜家與賀玄一直保持現有的關係了,她與賀玄重修舊好,應當便會無事。

    所以,只是叫個哥哥,又有什麼呢?

    不是難事!

    她悄悄吸一口氣,笑眯眯道:"哥哥確實不該打攪玄哥哥的,省得耽誤事情呢。"

    "自然,本就是向賀大哥請教一些兵法罷了。"杜凌笑笑,與賀玄道,"等賀大哥下回得空,我再請你喝酒。"

    他朝門外走去。

    然而賀玄並沒有動。

    記憶里,杜若喊他玄哥哥只停留在兩年前,可今日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她一反常態,叫了兩次,要說第一次還有些害怕,第二聲簡直是駕輕就熟,他垂眸看向杜若,眸色清淺,卻又重若千斤。

    杜若頭皮有些發麻,心想他肯定是起疑心了,難道他不樂意她叫他玄哥哥?她目光落在他身上,渾身華貴,是了,他現在是雍王,興許更想聽到她叫他王爺。杜若略側了側頭,輕聲問:"難道王爺不喜歡?"

    叫哥哥,是熟悉的親密,叫王爺,是陌生的新奇,賀玄盯著她好似櫻桃般的嘴唇,心想她的聲音是有些神秘的甜美的,雖然有時候覺得聒噪了些,可仍是覺得很悅耳。

    他淡淡道:"也不是。"

    看來並不討厭。

    杜若嫣然一笑:"玄哥哥,走好。"

    更甜了,杜凌在前頭聽著嘴角一扯,感覺杜若喊他都沒有那麼甜,這是怎麼回事?難不成他眼神真不好,其實這兩人從來沒有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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