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血。
她驚得臉色都白了,連忙與木槿,山梅把杜鶯扶起來。
對面袁詔面色冷淡,仍然坐著,杜若忍不住質問道:「你與我二姐到底說了什麼?」
袁詔沒說話,瞄一眼杜鶯,她眼眸半開半闔,極是虛弱的樣子,這樣一個姑娘原本難道不該老實的待在閨房裡嗎?他站起來拂袖而去。
態度很惹人厭,杜若差些想追上去問,杜鶯拉住她,輕聲道:「若若,這件事你不要告訴大姐,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只是嗓子癢不太舒服罷了。」生怕杜若不聽,她幾是哀求,「不能再讓她們擔心這些。」
聲音細細的傳來,像一縷凄風,袁詔略停下腳步,像是猶豫了會兒,但還是往前踏步走了。
見她眸中含著淚光,楚楚可憐,杜若點點頭道:「我先不告訴,不過你的病情看起來並沒有好轉,你是不是瞞著我們什麼了?」她拿出帕子將杜鶯嘴角的血擦去,又往她身上看。
倒是還好,沒有濺到。
杜鶯站直了,將頭髮理一理:「我往後再告訴你,現在該走了。」她低聲叮囑兩個丫環,「你們也不要說漏嘴。」
見她們慢慢而行,見杜鶯拖著瘦弱的身軀,她又想到今日在西跨院發生的事情,一時邁不動腳。賀玄上來道:「怎麼還不走?」
她緩緩嘆出一口氣,輕聲道:「大姐,二姐可真夠苦的。」
那麼些年,她都看在眼裡,恐怕這一句話遠不能道出其中的艱辛。
賀玄淡淡道:「這世上苦的人很多,可誰也救不了他們。」
聽起來是有幾分的冷酷,她抬起頭看向他,見他面色很是平靜,她突然想到賀玄的身世,他無父無母,沒有兄弟也沒有姐妹,在這人世間也是極冷清的,便是有那一座很大的王府,也好像沒有根的浮萍。
可杜蓉,杜鶯有根,卻也讓她們痛不欲生。
「都是二叔的錯。」她拉住他袖子,「你上回說三學街的事情,二叔他還有沒有別的把柄呢?」
當初陳路死不投誠,趙堅要殺雞儆猴,將陳路處死,陳路的妻子,孩子也都被抓了起來,但陳路有個美妾卻是逃脫了,被杜雲岩養在三學街。後來被杜雲壑發現,杜雲岩不得已,便使人將那美妾推入河裡。
他為保自己,是什麼都做得出的。
有這樣一個父親,確實很讓人不堪。
不過這又關她什麼事情呢,她這樣的小姑娘還想去威脅杜雲岩?賀玄手放在她髮髻上拍了拍:「便是有,我也不能告訴你。」
「為什麼?」她惱道,「你告訴我,我就能對付二叔了!」
「那我又有什麼好處?」他問。
她怔住了。
那是杜家二房的事兒,他上回便是不該出手的,雖然她送了他劍穗,可真是抵不上這樣一個忙。她現在又生出要對付杜雲岩的心,他能怎麼幫她?杜若想了想,搖一搖他的衣袖道:「你要什麼好處?」
她拿泉水般的眼睛真摯的盯著他,他目光落在她臉上,將她的五官看得清清楚楚,有一種感覺突然就衝出來,好像潮水一般。但他知道,一定會嚇著她的,雖然那感覺於他來說,尚有些模糊,可他知道是什麼,但杜若又豈會知?
她剛才甚至還流露出了要與他說親的好意。
他自然很不高興。
收回目光,他道:「這種事,你不該操心,不過假如真有可用的,我或許哪一日會告訴你。」
他還是願意幫忙的,杜若笑道:「多謝!」
她甚至把臉頰在他衣袖上貼了一貼。
不知是微涼的,還是暖的,他往前走了,她仍拉著他衣袖,抬著頭問:「你怎麼會來這裡?」
「四處走走罷了。」
她又問:「你認識那袁詔嗎,他是什麼樣的人?」
袁家現在頗受趙堅信任,袁老爺身居高位,至於袁紹,他道:「他是大學士,專為皇上起草詔書。今日你該看出來,他不是你二姐能招惹的人物。」
「到底誰招惹誰還難說,是他自己先攔路的!」杜若不服氣。
賀玄眉頭挑了一挑。
兩人直走到山頂,她才放開手,提醒道:「你記得答應我的事情。」
「好處呢?」他道,「我們好像還沒有商量好。」
杜若又不知道怎麼回他了,咬一咬嘴唇道:「我們這些年的交情難道不夠嗎,你怎麼非得要好處?」
「這些年的交情……」他沉吟,忽地一笑道,「先欠下來也是可以的。」
極淡的笑容在他眸中蕩漾開來,卻有著動心驚魄的絢爛,她不知為何看得面上有些發燙,心想他假使能多笑的話,今日在歷山出現,定是不亞於袁佐,定是要很多姑娘要圍著他的,不過這樣的話,恐也不是他了。
她略一點頭,朝杜鶯走過去。
杜蓉絲毫沒有察覺,笑著問她:「你們怎麼一起回來了?三妹,你也去避風了嗎?」
「是啊,被風吹得頭疼呢。」杜若道,「你們下棋下得如何?」
「別提了,我完全不是袁姑娘的對手。」杜蓉放下手裡的棋子,連連搖頭,「也只有鶯鶯能與她切磋,這就好像武林高手,我是連三招都接不下來的。」
眾人都笑起來。
杜鶯仍舊坐下來跟袁秀初下棋。
杜若看得會兒,發現杜蓉不見了,她抬頭四處張望,看到山頂的另一邊,她跟章鳳翼正站在一起,章鳳翼拉著她的手,指著遠處讓她看什麼,她笑得很燦爛。章家另外三個孩子,識趣的等在不遠處,他們也在笑著,好像很喜歡這個大嫂。
哪一日,杜蓉嫁到章家去就好了,她心想,等嫁過去了,就不用天天看到杜雲岩了。
其實事情仍在一件件好起來的,興許杜鶯會在將來遇到更好的大夫呢,她盤腿坐著,胡思亂想。
最後還是杜蓉提醒她們要走了。
她們都站起來,收拾衣擺,剛才送糕點的張姑娘過來道:「看見你們很喜歡下棋呢,我們家有張稚撰寫的棋譜,改日我們也切磋切磋?」
都這樣開口說話了,總不好不去搭理,杜蓉瞧她一眼,見她生得頗是秀美,身材也挺高挑,除去主動的行為,算不得討厭,她笑道:「這自然可以的。」
張姑娘道:「那就說定了。」又看向杜若,「三姑娘,我家的糕點如何?假如你喜歡,我下回再送些過來。」
杜若其實都沒吃呢,怎麼評價。
杜鶯笑一笑道:「今日我們也帶了好些的糕點,實在是飽得很了,不過你們家的廚子手藝很精巧,做得糕點賞心悅目。」
張姑娘高興的道:「你們喜歡就好。」
見她走了,方素華低聲與杜若道:「這張姑娘很是活潑呢,倒不知賀大哥喜不喜歡這樣的性子。」
杜若哪裡曉得,她剛才一問賀玄就被他的眼神嚇得不敢再問,足見他不喜歡這種話題,所以她真的對這方面的事情一無所知。
她搖搖頭:「我不清楚。」
「你與他那麼相熟,竟也不知?」方素華驚訝,「你們小時候就像親兄妹了。」
「可他沒有說過這些。」杜若道,「便是真的親兄妹,也未必知曉,就像我大哥,我哪裡知道他喜歡什麼樣的姑娘,他提都沒有提過的。」
方素華想想也是。
走到山腳,袁秀初與她們告別,便去找她兩位哥哥,杜鶯站在馬車前,瞧見袁詔穿著碧青色的秋袍,很是文雅的樣子,可這樣的人,說出話來卻是毫不留情。
她捂住胸口,喘了幾口氣,走上馬車。
袁詔的目光現在才投過來,他想到她剛才下棋的凌厲,每步都藏著玄機,讓人猜不透,哪裡像是普通的小姑娘,偏偏妹妹不識人,還在他面前頻頻稱讚,甚至說她身上有幾分他亡妻的影子。
也許容貌身段是有一些,可心機是太不像了。
他眼睛眯了眯。
等到姑娘們陸續坐上馬車,杜凌吩咐車夫駕車回去。
那時已經是申時,太陽升在高空,散發著比剛才熱的光亮,竟把車廂里曬的有些悶,杜若打開車窗,看見杜凌就在旁邊騎馬,她問道:「你剛才有沒有看到玄哥哥?」
杜凌道:「有事先走了,好像從哪裡送來一封信。」
他本是正與宋澄喝酒,也請了賀玄,但是元貞突然過來,賀玄就離席了,說起來,這元貞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不像元逢天天待在賀玄身邊,元貞總是鬼鬼祟祟的也不知成日里在做什麼,或者賀玄當了王爺,元貞就成暗衛了?
杜凌真有些不明白。
杜若就沒有再問,她把袖子里的糖拿出來給杜凌吃。
杜凌吃得一口就大叫道:「什麼糖,簡直要把牙齒都黏在一起了,是我們家廚子做的嗎?這廚子不能再要了。」
「是一位張姑娘送的,我只是好奇好不好吃。」她朝他眨眨眼。
「你……」杜凌氣得都不知說什麼。
身後傳來輕笑聲,宋澄騎著馬過來道:「那叫牛乳糖,本來就很黏牙。」他朝杜若伸出手,「還有嗎?」
杜若瞅他一眼,送給他一顆。
他吃了搖搖頭:「是做得不太好,那什麼張姑娘,你就不要與她交朋友了。」
因為糖不好,所以不交朋友嗎,杜若噗嗤聲笑起來。
馬車行到城中,眼看著就要到家了,眾人都各自在整理被壓皺掉的裙擺,在各種抑揚頓挫的叫賣聲中,卻忽然聽到聲凄厲的哭喊。
也不知是男是女,極為的可憐,姑娘們面面相覷,不知集市上發生了什麼事情,突然馬車就震蕩了下,哭聲赫然近了,就在她們耳邊。杜若探出頭,看到一個大約十歲左右的小孩子撲倒在車前,一隻手死死的抓住木柄,而他旁邊,有個穿著像是宮中侍衛的男人用力的拉扯著他的手。
他手指立時滲透出血來。
看到杜若的目光,他露出祈求的表情,哭道:「救救我,我不要,不要去宮裡,做小黃門……救救我……」
小黃門是專門服侍皇帝,皇后的。
杜若雖然年紀不大,可這種事情還是知道的,因為在金陵的時候,她就見過黃門了,他們麵皮都很白凈,說起話來斯斯文文,他們與尋常男人是不一樣的。
那孩子哭得很可憐,小小的年紀,眼睛里竟然透出絕望的光芒,杜若忙跟杜凌道:「哥哥,你看看是什麼事兒。」
那孩子一直擋著他們的車,杜凌便問來龍去脈。
侍衛自然曉得杜家,忙道:「回杜少爺,宮裡要用到黃門,正招收著呢,這家裡是自願把孩子賣出來的,誰料這孩子非是不肯。」他也是火氣大,猛地又用力一扯,「打攪你們行走了。」
他見那孩子仍不撒手,伸腳就往他身上踢。
孩子吃痛,到底放開了手。
杜若才曉得是賣出來的,那是司空見慣,他們家裡用的下人好些就是這樣來的,只不過今日遇到的情況仍不一樣,比起奴婢,那黃門是一輩子都不能娶妻生子的。
她朝他看一眼,他可憐巴巴的坐在地上,眼淚不停的往下掉。
她遲疑了會兒,問道:「他們家賣給你們多少錢,我能買過來嗎?」在荷包里一陣的尋,找到兩片金葉子遞過去。
「二十兩銀子,不過,」侍衛瞧著這金葉子很值錢,他支支吾吾,「已經賣到宮裡了,恐是……」
他不能做這個主。
那孩子原先聽到那話,本是滿懷希望,可一下又頹喪起來,只他仍盯著杜若,一雙漆黑的眼眸像曜石。
杜若心想,做皇帝也當真是造孽的,而今不過在長安才定都,竟然就要好好的孩子去當黃門了,她實在無法理解,她把金葉子抖了一下:「這個可能值三十兩銀子呢!」
侍衛還沒有答話,宋澄皺眉道:「宮裡都需要黃門的,不是他,還有別人呢。」
聽起來那麼的輕飄,杜若也皺眉道:「你說得倒是好,可沒碰上就算了,正好碰上……你不想想,做黃門多疼。」
疼?宋澄一開始沒想那麼多,但被她說了,他突然覺得自己某個地方隱隱的還真有些不舒服。他輕咳聲:「得了,這孩子放我這裡,你回頭告訴皇上,就說我要了。」
福清公主的兒子開口,那侍衛再不敢反對,從杜若手裡接過金葉子,告辭而去。
宋澄打量那孩子一眼,生得頗是清秀,腿也好像挺有力,他道:「是個踢蹴鞠的好苗子呢,走,隨我去公主府。」
杜若莫名其妙:「我的金葉子……他應該是我的人啊。」
車裡杜蓉笑起來,與杜鶯道:「她是算不清這一本賬了,不過也是做了好事。」
她微微張開唇,明亮的眼睛在陽光下,宏亮的好似清泉,那孩子看著她,就想跟在她身邊,連忙朝她走過去,被宋澄一把揪住衣領:「往哪裡走?要不是我開口,你以為她能買下來?」
他在袖中摸索,才發現碎銀用光了,都是大票額的銀票,便解下腰間玉佩從車窗扔給杜若:「先壓在你這裡,下回還你銀子。」
他提溜著那孩子走了。
杜若捧著這一塊溫潤的,羊脂玉的玉佩,覺得很糟心,明明這孩子應該算是她的,看起來很聰明也很勇敢,怎麼就要變成陪宋澄踢蹴鞠的小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