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樓的書房朝向,並非是正南,此時已經傍晚,夕陽的餘暉卻剛好能透過窗子照進房間里來。
灑了滿地的橘色暖光。
顧老先生那雙蒼老到布滿皺紋的手,懸在那個牛皮紙文件袋上,卻遲遲沒有下手。
「老爺子,您……」程叔站在一旁,看了許久,終於看不下去了,這才出了個聲兒。
顧老先生卻像是恍若未聞一般,神色仍然動也未動,只是淡淡地彎了彎手指。
動作幅度不大,但是跟在顧老先生伺候這麼多的年的程叔卻一瞬間便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他輕輕地應了一聲「是」之後,便悄然無聲地離開了書房。
走出去時,還不忘幫顧老先生把門帶好。
兩個小時之後,程叔在書房門口不斷地徘徊,遲疑,不知道該如何提醒顧老先生出來吃飯,結果一轉身,就見到顧老先生自己開門出來了。
「小逍兒在做什麼?叫他下樓來,吃飯吧。」顧老先生的神色如常,看起來並無異樣,程叔的目光下意識地便透過顧老先生的肩頭往沒關好的書房門裡看去,就看見二少爺留下的那個牛皮紙文件袋還一如原樣地擺在書桌上。
就好像從來沒有被打開過一樣。
程叔偏了偏視線,回道,「小逍少爺在房間里做功課呢,一下午都特別認真,中途送過茶餅和果汁進去,看見他還在看書,看起來小逍少爺這段時間在幼兒園過的很開心。」
話說到這兒,程叔頓了頓,飛快地瞥了一眼顧老先生的臉色,又繼續說道,「您稍等,我這就去請小逍少爺下樓來吃飯。」
顧老先生不置可否,但目光卻落在了顧逍的房門處。
蒼老的眼中,凝著滿滿的沉沉的疼惜和期待。
這是他們顧家,唯一的好孩子了啊……
餐桌上,爺孫兩個都無言地用著餐,顧逍雖然年紀不大,但是從小接受的禮儀是很到位的,和長輩一起用餐,就筷子和瓷碟碰撞的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於是這頓晚飯就更顯得寧靜非常。
然而這份寧靜卻沒能持續太久,門鈴聲突兀地響了起來,有傭人去查看了一下,便進餐廳來通報消息。
「老爺,是大夫人和袁先生來了。」
她說的袁先生,是袁文慧娘家的大哥,現在袁家的當家人。
「讓他們進來吧。」顧老先生放下筷子,拿起手邊的餐巾,象徵性地擦了擦嘴,便對程叔吩咐道,「送小逍兒回房間。」
不過這段時間一直都很乖巧聽話的顧逍,第一次當面表達了反對的意見。
「爺爺,我不想回房間,我想陪著您,好不好呀?」顧逍那雙水汪汪黑亮亮的大眼睛,就那麼撲閃撲閃地眨巴著,十分招人疼。
顧老先生原本是擔心袁家的人是來鬧事——畢竟這麼多年袁文慧就一直很拎不清,要是因為兩個外人嚇到了他的寶貝小逍兒,那簡直是該死。
然而現在顧逍自己提出要陪著他,不想回房間,顧老先生也無法狠下心來拒絕。
「好,那就陪爺爺一起去接見一下客人。」顧老先生的臉上露出了連日來的第一個微笑。
老宅里遍布了那麼多的保鏢,要是因為這麼兩個人就把他的小逍兒給嚇著傷著了,那這些人的薪水也都白拿了!
旁人不知道顧老先生心裡在想什麼,但是有聰明的人聽到「客人」那兩個字的時候,心裡就都有了計較。
前陣子顧啟元和袁文慧夫婦二人可還住在老宅好幾天了,這會兒袁文慧就變成了「客人」了,這其中的道道……
顧老先生沒有料錯,今天袁家這兩兄妹果然是來者不善。
「我記得你們之前要離婚,可以,老頭子我還沒有封建到干涉兒女婚事的地步。」顧老先生手裡端了杯茶,氣定神閑地吹著水面上漂浮著的碧綠的茶葉片。
顧老先生把話說得這般雲淡風輕,反倒讓他們這兩個帶著目的來的人不知道如何接話是好了。
然而顧老先生說完那句話之後就一直端著杯子喝茶,再沒有開口說半個字,氛圍就這樣冷了下去,袁家大哥也是見過世面的人,當即便接了話說了下去,「老先生,您看您說的這是哪裡話?」
「俗話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小慧既然是顧家的兒媳,是啟元的妻子,又怎麼做得出『大難臨頭各自飛』的事情來?」
袁家大哥把這話說得極為漂亮,話里的意思,竟是要把之前袁文慧回娘家哭訴著要離婚這件事給磨平了一樣。
「再者說了,之前即便是吵著鬧著說要離婚,不過也都是夫妻間的小拌嘴罷了,幾十年的夫妻了,有點磕碰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了嗎?」
顧老先生沒有說話,倒是侍立在一旁的程叔聽得直皺眉。
夫妻間的小拌嘴?他可是記得,前兩天袁家的人可差點都要打上門來了。
現在口風轉的這樣快……
程叔心下冷笑,還能是為了什麼呢?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要是在前幾天的時候,袁文慧和顧啟元離婚,還能分到一筆巨額財產。
現在?
眼看著顧啟元無聲無息地進去了,任憑他們手眼通天都沒打聽出一星半點兒的消息出來,可不就慌了么?
這個時候離婚,且不說外人會不會說他們袁家捧高踩低忘恩負義,就單說那所謂的「夫妻共同財產」,都有可能因為顧啟元目前的境況而化為泡影。
所以這個時候,袁家大哥也只能帶著自己這個不爭氣的妹妹來顧家老宅,希望從顧老先生這裡得到一丁點兒的認可,至少不管將來顧啟元怎麼樣,袁文慧還能站穩一個顧家大少夫人的位置。
和顧家做了這麼多年的姻親,袁家大哥太知道因為顧家的關係,袁家這些年來得到了多少方便。
所以他絕對不能輕易地放過這個和顧家重修舊好的機會。
但是很明顯,顧老先生沒打算給他們這個機會。
「小袁啊,新社會了,不實行包辦婚姻了,他們既然過不下去,說要離婚,離就好了,這樣吧,擇日不如撞日,明天一早,我就通知律師一起,你們警察局見吧,自己磋商一下離婚協議書。」
「顧老先生——」
「爸——」
顧老先生卻像是沒聽見似的,直接牽著顧逍的小手就要離開客廳,「送客。」
顧逍低著頭也不說話,彷彿這個過程他都一個字都沒聽見似的,直到走上樓梯時,他才彆扭的小聲兒開了口。
「爺爺,謝謝您。」
顧老先生腳步一頓,神色有些恍惚,顧逍說話的聲音非常小,小到顧老先生以為自己只是聽錯了。
「小逍兒剛剛說什麼?」
顧逍仰頭,那雙黑亮明澈的大眼睛中,劃過一抹久違的孺慕之情,「我說謝謝爺爺,替我自己,也替媽咪。」
他扁扁嘴,訥訥地小聲說道,「以前的大伯母對媽咪很不好,其實他們家的人,對我媽咪都不好。」
顧逍簡簡單單一句話,卻讓顧老先生心頭百味雜陳。
小孩子最是童言無忌的,他有什麼想法,不會藏著掖著,也不會拐彎抹角,就那麼直白地說出來。
何嘗不是這世界上最真的真話?
小逍兒用那樣的語氣說「他們家的人」的時候,小模樣真是讓人心疼極了,這得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會有這樣的想法啊。
再一想到,下午在書房中看過的那個文件袋中的內容,顧老先生的心裡更加難受了。
很多從前從未想到過的真相,就那麼血淋淋地攤開在他的面前,毫無保留,毫不掩飾,即便是花了那麼長時間平復心情,也無法當做什麼都不知道。
眼前一黑,顧老先生整個人就往後栽倒過去,而他身後,正是十幾級的樓梯台階……
------
文斯徹之前擔心的問題,其實在余薇安這裡都不是問題。
看到自己即使離開了這麼長時間,也沒有耽誤到項目組的研究進度,甚至還多了那麼多非常棒的資源和人才,余薇安真的非常欣慰。
「謝謝你啊,師兄。」余薇安朝文斯徹笑了笑,她的眼底一片澄澈,不帶一絲一毫的不悅,可見是真的對文斯徹所付出的努力心存感激的。
「師姐……你到底看不看得到我啊……TAT……」慕景陽在這兩個人中間總是插不上話,一時間簡直是悲痛欲絕。
偏偏余薇安今天因為心情不錯,竟也生了想要逗弄他一番的心思,故意裝作聽不見他說話的樣子,而文斯徹也難得和她有這樣孩子氣的默契,兩個人有志一同地「冷落」了慕景陽。
慕景陽:「……」
他簡直要氣哭了!師父嫌他礙眼,師兄師姐竟連看都看不見他,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
眼看著真的把這小孩子給氣得狠了,余薇安和文斯徹兩個人總算是良心發現,不再逗弄他了。
「景陽,師兄說明天請你吃火鍋。」余薇安一開口叫他的名字,慕景陽的腳步就頓住了,等到聽余薇安說完「火鍋」兩個字的時候,慕景陽唰地一下便回過頭來,眼睛泛著幽幽的綠光。
「別等明天了,就現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