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薇安沒有想到自己再次和顧南宸見面，會是在這樣的場合。

時隔月余之久，她重新回到醫院裡，不過不是醫生的身份，反而是穿著一身病號服。

她渾身是傷的坐在輪椅上，而那個讓她負氣而走的男人，始終一動不動地躺在病床上，沉靜無聲。

余薇安忍不住潸然落淚。

顧南宸並沒有像她所以為的那樣，生活地快樂瀟洒；也沒有像她內心深處所期望的那樣，在重逢的時刻，給她一個久違的溫暖的擁抱。

什麼都沒有……

現在的顧南宸，只是一具勉強能夠維持呼吸和基本生命特徵的生命體，沒有心電圖監測儀上那微微起伏跳動的波線才能證明，他還活著。

病床上的男人沉默地睡著，又好像隨時會離去，以至於余薇安甚至不敢上前半分，不敢觸碰他分毫。

余薇安恍惚地抬起手，捂住臉無聲地哭泣，滾燙的熱淚從指縫中滲出來，流到手背上參差嶙峋的傷口，又帶起一陣劇烈的疼痛。

「媽咪……」懷裡忽然撲進一個柔軟的小糰子，奶聲奶氣的軟語傳入余薇安的耳中。

是顧逍。

「媽咪，你不要哭了……」顧逍眼圈兒里也泛著淚花，但是想到林叔叔和子昭叔叔的教導，硬是生生給憋了回去。

余薇安聽到小奶包呆著淡淡的哭腔的聲音，用力地揩了一把眼淚，深呼吸一口氣，再移開手時，臉上便也硬扯出一抹牽強的笑意來。

她將顧逍抱進自己的懷裡，細碎的輕吻落在他柔軟的髮絲和細嫩的臉頰上。

感受到懷中的小傢伙兒那難以掩飾的顫抖，余薇安知道，他的心裡也一定是害怕的。

「媽咪在，小奶包不要怕，不要怕，媽咪在……」

兩個人就這樣哭作一團，直到文斯徹進來將余薇安推了出去，林子時也順勢從余薇安的懷裡接過顧逍，這才勉強算是告一段落。

「師兄。」文斯徹默默地看著她，他原本以為，自己會從她的臉上看到脆弱和悲痛。

然而事實上，並沒有。

「師兄，你和我說實話，他的傷勢，究竟如何了？」余薇安的眼中毫無波瀾，只剩一片漫無邊際的死寂。

「師兄，我要聽實話。」

其實余薇安和顧北宸在剛接近國境線，在和顧北宸的戰友季恆接上線的時候，她就已經大略得知了顧南宸受傷的情況，但是她沒有想到的是，現實竟然會如此慘烈。

天知道當她見到顧南宸第一眼的時候，心裡是怎樣的震驚和煎熬。

「我怎麼會不跟你說實話，」文斯徹苦笑一聲，「就算是我騙了你，你自己本身就是醫生，只要查看一下他的病歷，就能知道真相。」

「小安，坦白說，我沒有辦法給你任何保證。」文斯徹不敢去看余薇安那樣沉寂默然的眼神，不忍心去觸碰她蒼白空洞的靈魂。

他只能別開眼去，「我只能說，你先要照顧好自己，才有能力去管其他的事。」

文斯徹不知道該如何描述自己現在的心情。

他很清楚，這一次余薇安之所以能夠失蹤的蹤跡全無，背後有老師的手筆在。

可是作為老師的學生，文斯徹無法去質問什麼--當然，他也很清楚，老師並非是有意要害她落入陷阱。

那場杳無音信的消失背後，究竟隱藏著怎樣的內情，並不是文斯徹可以過問的範圍內，然而他心裡也隱約有種不太好的預感，或許是風雨欲來。

但是對於文斯徹來說，即便一切都可以歸咎於意外，他也無法眼睜睜地看著余薇安將自己折磨成這副模樣。

「我帶你走，我帶你走好不好？！」文斯徹忽然大步走到余薇安的面前，緩緩地蹲下，近乎是以一種虔誠的目光在望著她。

「師兄……你在說什麼呀……」余薇安眉心微蹙，下意識地便操控輪椅往後退去。

可是她終歸是行動不便，怎麼比得過正處於情緒激動之中的文斯徹？

他牢牢地控制住輪椅，與此同時也緊緊地禁錮住了余薇安的動作，讓她完完全全地處於自己的掌控之中。

「小安，小安，你看著我，你聽我說，」文斯徹的雙目赤紅，看起來整個人都籠罩在一股偏激的執念之中，「我曾經說過，最後一次和你說那些逾矩的話，可是很抱歉，我食言了。」

「不管你要不要聽，我還是要再說一次，」文斯徹的目光緊鎖著她的身影，「小安，我知道你過得不快樂，讓我帶你走，讓我帶你走好不好？」

「師兄，你別--」余薇安搖頭拒絕，意圖出言打斷文斯徹失控的傾訴，卻完全被文斯徹置若罔聞。

「小安，我發誓，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給你你想要的一切，我會讓你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讓我帶你走，好不好？」

文斯徹聲音沉痛，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辛辛苦苦壓抑了那麼久的情感，會在這一瞬間忽然爆發，甚至連自己都無法控制住自己。

或許是在得知那份親子鑒定報告的用途之後，或許是在余薇安失蹤之後，也或許是在顧南宸被送進醫院之後，又或許，是在他重新見到余薇安的那一刻……

當然，這一切對於文斯徹來說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在這一刻，他不想再壓抑自己的情感了。

「師兄，你不要這樣。」余薇安蒼白的唇瓣緊抿著，眼中是明顯的絲毫不加掩飾的抗拒。

「余薇安！你為什麼非要那麼執迷不悟呢？！姓顧的男人到底有什麼好？！」

向來溫文爾雅的文斯徹，忽然變得歇斯底里起來，「從前是顧明恆，後來是顧南宸，現在你又跟顧北宸糾纏不清，你為什麼不肯看一看我，你看我一眼啊！」

「師兄，你夠了！」聽到文斯徹的話，余薇安眼神瞬間沉了下來，唯余死一般的沉寂。

「不夠！我沒說夠！」那一瞬間文斯徹甚至感覺自己整個人已經脫離了掌控，從前壓抑了多年的心結，在這一刻，都一一爆發。

「他們能給你的，我也都能給你！你喜歡錢嗎，我可以放棄醫生的事業，迴文家去，我可以給你很多很多錢，給你這一輩子都花不完的錢，讓你過上絕對不次於現在的生活，好嗎？讓我帶你走，讓我帶你離開顧家這個深淵！」

余薇安的眼神冰冷，雖然被文斯徹那樣難聽的話刺痛到極點，但是臉上卻沒有半分多餘的情緒。

她已經很清楚地意識到，文斯徹現在已經處於失控的邊緣，無論她怎麼勸解怎麼制止都無法阻止他，索性便也放棄了。

只是任由文斯徹繼續自顧自地說著。

「小安，讓我帶你走，你想要的，只要我有，我都會給你，就算我沒有，我去搶也會搶來給你的！」文斯徹蹲在余薇安的面前，目光懇切地望著她。

「你沒有。」余薇安的語氣也冷淡得聽不出一絲一毫的溫情和溫度。

文斯徹目露迷茫，「什麼？」

「師兄，我還期待愛情，這是你永遠也給不了我的，你明白嗎？」

余薇安隨口說出這樣一句託詞，可是她打從內心深處也開始懷疑，自己當初答應和顧南宸假結婚的時候，是不是其實也在期待一份上天賜予她的愛情呢？

她不敢多想，可是又忍不住不想。

文斯徹的一句話提醒了她--為什麼她總是會和姓顧的人糾纏不清呢？

如果說當初和顧南宸步入婚姻殿堂，是因為想脫離顧明恆的迫害和威脅；

如果說和顧北宸一路相攜扶持，是因為生死之地的生存所迫；

那麼最開始呢？

茫茫人海中，她為什麼會和顧明恆在一起？

時至今日，再去回想當時的某些細節，余薇安竟發現自己根本就想不起來了--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是在什麼情況下對顧明恆動心的。

唯一記得的場景，是她在給顧老先生做急救時，顧明恆帶著人朝他們的方向走過來，沿途認出他的，會恭恭敬敬地叫他一聲「顧先生」或者是「小顧先生」。

在那次成功的急救之後，余薇安就成了顧老先生私人醫療團隊中的一員，因為工作的原因，她和顧明恆之間的接觸才漸漸多了起來。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動心的呢……余薇安不記得了，腦海中卻一遍一遍地迴響著「顧先生」、「顧先生」的稱呼。

余薇安的眼前閃過一面暗黑，腦海中破碎的畫面閃了又閃，那模糊的身影又變成了顧南宸，身邊也有跟著的隨從和下屬，恭恭敬敬地叫他一聲「顧先生」。

而更多的，則是她賭氣時那一聲又一聲氣勢洶洶的「顧先生」。

那個稱呼就像是一句神奇的咒語，余薇安的腦海里閃過一個瘋狂的念頭--或許從一開始，直到現在，無論是顧明恆，還是顧南宸，她都未必是真的喜歡，真的動心，真的愛。

她的愛情，或許只是和那一聲「顧先生」有關而已。

「小安--」文斯徹張了張嘴，想要再說些什麼，可是在觸及到余薇安的目光之後，所有想要說的話，又全數被他咽了回去。

余薇安眼神縹緲空洞，分明是和文斯徹對視，卻像是透過文斯徹的身影又飄向了遠方。

反正，從不曾停留在他的身上就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