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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金台 - 35.對談字體大小: A+
     

    元泰二十六年的萬壽宴,以百官賀壽、萬民同樂為開始,以皇帝暈倒、皇后流產而告終。

    嚴宵寒急著回去處理案子,只能送傅深到東勝門。他讓小太監出去叫嚴府家人到宮門處等候,趁著四下無人,躬身抱了抱他,叮囑道:「這案子不知道要審到何時去,晚上不用等我,你早點睡。」

    傅深大概還在想著剛才的事,臉上的表情並不輕鬆,聞言點了點頭。

    嚴宵寒又道:「我看你剛在宮宴上也沒吃好,回去再吃點東西,別餓著,別忘了吃藥。」

    傅深終於從思緒里抽身,拉著嚴宵寒的領子將他扯到眼前,與其說是親,不如說是在他嘴唇上撞了一下,頤指氣使地道:「年紀輕輕的,學什麼不好學老媽子,給我閉了,不許叨叨。」

    真是媚眼做給瞎子看。嚴宵寒啼笑皆非,心說平時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摔了,這寶貝侯爺還不領情,下回就應該讓他三天下不了床,他才能體會到老媽子的可貴,學會知足。

    兩人只來得及溫存幾句,那邊小太監便回來複命。嚴宵寒目送他二人身影消失在宮門外,臉上的笑意漸漸冷了,他換上一副鐵石心腸,轉身回到北獄時,又成了那個心狠手辣的欽察使大人。

    傅深一回嚴府就把自己關進屋裡,吩咐別來打擾,下人們察覺到他心情不好,也沒人敢勸,連杜冷都被擋在門外。直到傍晚,有人大著膽子來敲門請他用飯,戰戰兢兢地說他如果不吃飯,老爺知道了肯定會生氣的。

    這話一出,杜冷就覺得要糟。傅深這種上位者,最討厭別人威脅他,別說一個嚴宵寒,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不好使。

    果然,傅深在屋裡冷冷地道:「我給你們臉了是吧?」

    那端著飯的侍女都要嚇跪了,眼裡汪著淚,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杜冷於心不忍,正要打發他走,忽然聽見傅深道:「……算了,拿進來吧。」

    咦?!

    作為北燕的軍醫,杜冷太知道傅深是個什麼德行了。他在軍中說一不二,一旦發起脾氣來,那就是雷霆震怒,六親不認。積威之下,少有人敢直攖其鋒。這脾氣放在正事上還好,在日常生活中就顯得格外油鹽不進。杜冷曾因逼他吃藥而被他拎著領子從營帳里扔出來,實在不能想象這個只撂了一句話就退讓了的人是他認識的那個靖寧侯。

    傅深其實沒什麼胃口,但他一聽見侍女說的「老爺會生氣」,就想起那天嚴宵寒對他說「我是第一次這麼喜歡一個人」。

    他都那麼喜歡自己了,為他退讓一兩步又算的了什麼?男子漢大丈夫,在外面遇到不順心的事,回來朝家人-妻兒撒氣,那還算是個男人嗎?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不外如是。

    皇宮裡一直忙亂到深夜,皇上下午醒轉過來,拖著病體發落了皇后和楊勖。究竟是什麼引得皇上如此大動肝火,個中秘辛不為外人知,嚴宵寒倒是聽的清清楚楚,甚至還有點遺憾怎麼沒順手把太子也收拾了。

    不過經此一役,太子身上的恩寵,怕是要徹底沒落了。

    飛龍衛這邊進展卻不順利,清虛觀被抄了個底朝天,平日與純陽道長有往來的人家被逐一盤查,但毒-葯的來源、行刺的動機仍是一團迷霧。純陽道長則像個嚴絲合縫的蚌殼,威逼利誘嚴刑拷打輪番上陣,居然硬是沒往外吐一個字。

    嚴宵寒心道再這麼下去,飛龍衛就要變成下一個金吾衛了。他正想著,唐過從刑室里走出來,一臉漠然地洗手。他仔仔細細地把蒼白瘦長的十根手指一一洗凈,抬眼對嚴宵寒道:「人已去了半條命,明日他若再不開口,我也沒辦法了。」

    「今天先到這裡,讓我再想想,」嚴宵寒沉吟,「我總覺得他身上還有古怪,不像是沖著楊家的……清虛觀在京中傳承幾十年,也算香火鼎盛了,他一個出家人,不好好當他的世外高人,攙和進朝堂來幹什麼?」

    唐過只會剝皮,不會剖析,茫然地聽完他的疑問,報以同樣疑惑的眼神。

    嚴宵寒:「……算了,回去歇著去吧,明天再審。」

    他到家時已是深夜,闔府都已睡下,睡眼惺忪的守門人提著燈來給他開門。嚴宵寒輕手輕腳地走進院子,外間守夜的侍女聽見動靜,起身伺候他更衣洗漱,一邊低聲細語地給他彙報府內下午的情況。

    嚴宵寒記得傅深從宮裡離開時明明還好好的,一邊納悶一邊盡量不出聲地推開門。剛邁進一隻腳,滿室黑暗裡冷不丁地傳來一句詢問:「回來了?」

    嚴宵寒緊繃的動作鬆了下來,走到桌邊點上燈:「怎麼還沒睡?」

    他就著不甚明亮的燭火轉頭望去,只見傅深穿著單薄中衣靠坐在床頭,被子只蓋著腿,正因突如其來的光亮而微微眯起眼,瘦削的側影有種奇異的脆弱頹廢之感。

    「睡不著。」傅深道,「宮裡怎麼樣了?」

    嚴宵寒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脫了鞋上床,第一件事是拉起被子把他裹嚴實了:「大半夜不睡覺在這參禪,披件衣服能累死您老人家嗎?」

    三月春夜仍然很冷,被子里一片冰涼,嚴宵寒摸了一下,乾脆把他抱了過來,抖開被子蓋住兩人身體。傅深像個找到了窩的野貓,被數落了也不還嘴,腦袋一歪,枕在了嚴宵寒的肩頭上。

    「說吧,是睡不著,還是心裡有事?」嚴宵寒單手摟腰,另一隻手替他把凌亂長發別到耳後,「聽下人說你下午心情不好,誰惹你不高興了,嗯?」

    傅深緊緊地閉著嘴,他覺得自己需要一個缺口來傾訴,可他太久沒有跟人訴過苦,已忘了要如何開口。心頭縱有千言萬語,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對於一個習慣了背負責任的成年男人來說,剖白是一件比剖開胸膛還困難的事情。

    嚴宵寒也不催他,隨手彈滅了燈,黑暗成了最好的藏匿之所,讓他慢慢卸下心防。

    良久,傅深低聲問:「皇后怎麼樣了?」

    「一杯毒酒,」嚴宵寒平靜地道,「對外只說是失血過多,不治而亡。」

    黑夜裡傅深似乎是笑了一下:「也是,皇上不可能還留她活在世上。」

    嚴宵寒:「你知道?」

    傅深:「嗯。皇后懷的並非龍種,皇上早就不再踏足坤寧宮,當時殿上的情形,他一看就明白了,要不也不會怒急攻心,直接氣暈過去。」

    嚴宵寒聲音發澀:「你……」

    傅深坦然地認了:「我乾的。」

    「……」

    嚴宵寒就跟被踩了尾巴一樣,險些從床上蹦起來,隨後才反應過來傅深的意思,哭笑不得地在他胳膊上抽了一巴掌:「接話接的怎麼那麼快!皇后流產是你乾的,皇后懷上可不是你乾的!你一個有家有室的人別說這種有歧義的話!想嚇死我嗎?」

    傅深揉了揉被打疼的胳膊,暗自嫌棄他一驚一乍,可心頭沉重的陰翳卻因嚴宵寒的反應,奇異地散去了一些。

    「好罷,我重說。皇后在萬壽宴上小產,是我的人早就設計好的。」傅深道,「她平日的飲食里有一味葯,單獨服用無妨,但與酒相和有涼血化淤之效。皇后懷胎三月,胎像正不穩,在壽宴上喝了幾杯酒,立刻就小產了。」

    嚴宵寒萬萬沒想到居然還有這等隱情:「你在皇後身邊安插了人手?什麼時候的事?」

    「不是刻意安插的,說來話長,」傅深問,「你還記得幾年前那場馬球賽上,我救過一個小太監嗎?」

    「他後來被分到坤寧宮內做洒掃雜役,憑著一手梳頭的本事得了皇后青眼。我回京后,他從宮裡給我遞了一個消息,說是皇后與某個侍衛之間有私情。」

    「他想報恩,也想替我報仇,大約一月前,他再次傳信出來,說皇后似乎有了身孕。但皇上已有數月不曾駕幸坤寧宮,這孩子決計留不住。但皇后卻不捨得,甚至想趁著萬壽節勾引皇上留宿,以便弄假成真。」

    「那時我想,不能就這麼便宜了他們。」

    他曾在大雨滂沱里肝膽俱裂,曾許下過「來日必還」的誓言。

    大庭廣眾,眾目睽睽,皇后給皇上戴了一頂綠帽子,偏偏元泰帝還要為了顏面忍氣吞聲,捏著鼻子認下這個野種,以致怒極暈厥。這滋味比起當日賜婚之辱來又如何?

    而太子生母一旦有了這等醜事,那太子的好日子也就跟著到頭了。

    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血債血償,更何況元泰帝的所做作為比傅深狠絕千倍。他被元泰帝請去觀摩這場精心鋪陳的鬧劇,心裡本該充滿復仇的快意,巴不得元泰帝早死了早好,可世事難料,萬壽宴上偏偏殺出了一個純陽道長。

    千鈞一髮之際,傅深出手救了元泰帝一命。

    變故來的太突然,他沒有時間思考,所有動作都是一剎那的下意識反應,等他終於明白自己做了什麼,一切已成定局。

    傅深忽然之間意識到,這場鬧劇里最大的丑角,其實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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