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撿到狗。
就在回家路上,黃昏時分。有著淡淡光芒的遲暮天空下,這隻幼犬獨自待在路上。它坐在道路正中央不動,耳朵與尾巴都下垂,顯得沒有生機,就好像是一滴黑色的水珠落在道路上。
我和這樣一隻狗對看了一眼。
一雙埋在毛球內,有如黑曜石般的眼眸,看上去也像是在對我訴說。
我也不是那麼討厭狗,條件如此完備,實在無法視若無睹。當我想著至少應該讓它避到路邊去而抱起它時,就應該要注意到,這一切都錯了。
小狗的鼻子按捺不住似的抽動。
然後小狗小小的嘴大大張開。它的嘴雖然小,張開的程度卻大得過度。打開的方式就像扭開瓶蓋一樣,與開關無機物的感覺有共通之處。
接著從它稚嫩的嘴與舌頭深處,噴出了一種白色的東西。
這東西像床單似的張開,蓋住我整個人。
顏色從白色轉為灰色。
我跟不上這轉瞬間的情形變化,意識卻莫名地盡力於不要讓小狗摔到地上。畢竟要是讓它摔下去,說不定就會害它受傷。
我的手與視野都被占據,事態繼續惡化。
灰色就像咀嚼我似的,抱住我不放。
我是很確定有過這麼一回事,可是……
意識隨著睡出的一身汗展開。我躺在昏暗的室內,背上有著棉被的悶熱。
起初我想到,是晚上嗎?因為我必須考慮到打工的需要。
我完全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回來的。既沒有開鎖的記憶,腦子裡也有著滿出來的疑問,搞不懂何時躺下,而且墊被又是何時鋪的。即使試著把記憶的碎片聚集起來,也毫無成效,只有釣魚線徒勞無功地甩動。
我心想說不定是夢,確信產生了動搖。黑暗也在這時搭便車似的動了。
「……啥?」
我發現肚子上熱熱的,伸手一摸,就「嗚哇!」的一聲驚呼。因為有個冰冷而黏膩的東西摸了我的手指。我心想有鬼,明明季節不對,卻一陣惡寒,起了雞皮疙瘩。
我聽見這種生物似的呼吸,全身戰慄,僵在半起半坐的姿勢。
我用漸漸習慣黑暗的眼睛細看,要看清楚這個東西到底是什麼。
我在路上撿來的那隻小狗,待在我肚子上。
「………………………………」
由於並不是什麼未知的生物,讓我微微放下了心。
但同時我又嚇得面無血色,被一種人稱不祥預感的事物,不愉快地籠罩住。
我戰戰兢兢地抱起小狗看看。小狗像是在跟我玩,甩動腳和尾巴。伸出舌頭很吵地不斷呼氣,還來舔我的鼻頭。我覺得有點溫馨,先是溫馨,然後煩惱。
我不記得自己帶它回家來。我連自己回到家的記憶都沒有,說來也是當然。即使仔細看著它張開的嘴,銀色也並未直撲而來,我十足提防著,確定不會有任何危害之後,才站了起來。
我拉了拉電燈拉繩。從燈光下看去,小狗用它那依然純黑而與體毛難以分辨的眼睛看著我,那是一種像是有所期待的眼神。
「……追根究柢來說,我想問你為什麼在這裡。」
我自認沒這麼愛護動物。我陷入了一種莫名其妙的事態,對人類都不怎麼會好心幫忙,卻忍不住照顧起狗來。即使想後悔,也掌握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所以連後悔的矛頭都不知道該指向哪裡。
我總覺得哪裡怪怪的,重新在棉被上坐好,然後看著這隻嬉鬧的小狗。
結果這隻狗張大了嘴。
「看來你總算醒了啊。」
當然不是小狗在說話,聲音來自一個更不可以張開嘴的地方。
這個說話聲,這個聽起來有點冰冷的冷漠少女嗓音,是從肚子那邊傳來的。
我看過去。
一名灰色的少女從我的肚子長出來。
她掀開襯衫,冒了出來。
我的眼球表演了後空翻。我翻著白眼,大為動搖地口吐白沫。
一股寒氣讓我腦袋凍僵。我腦子裡一片空白,本能命令我後退。
我用幾乎磨掉屁股一層皮的力道後退。然而,無論我怎麼後退,我和她的距離都不變。這當然了,畢竟她是從我肚子冒出來的。
而從肚子長出什麼東西,照常理來說也不可能是好事。
「你似乎在動搖。」
她淡淡地觀察我,對我報告狀況。她、她在說話,她在說話耶,餵。
我的背撞在牆上,再也無路可逃。冒出來的她湊過來,就近和我對看。她的頭髮與皮膚顏色都沒有變化,就像雕像一樣。
「什!」
「如果有什麼要問,我會回答。」
這種狀況下,會說沒有問題想問的傢伙,根本不是人類。
「你是什麼人?」
「我是外星人。」
有光澤的嘴唇每次一動,都讓光澤閃動,燒灼我的眼睛。
「外、外星人,嗎……」
再怎麼說,我也不認為自己看到的是幻覺,而且這個答案本身倒也不是那麼令人震撼。
原來是這種路線的真相啊。我想起墜落到附近的隕石,據說墜落到三個地方的隕石,全都沒有被人發現,不知道是不是就和這女的有關。
不,更重要的是,我的肚子變成怎樣了?這樣不會有問題嗎?各種本來該有的功能都正常嗎?
「我是從外太空來的,所以這樣介紹自己沒錯吧?」
你問我,我也很難回答。就算你輕描淡寫地說你是從外太空來的,我消退的血色也不會恢復。但地球上多半沒有這樣的生物,這點是沒有懷疑餘地的。
紊亂的呼吸讓我愈來愈覺得刺耳。即使咬緊牙關想按捺,全身上上下下都使不出力氣,感覺就像活力被肚子上長出來的這東西給搶走了。
沒有力氣,連跑都跑不掉。但我又不能只是嚇得發抖。
這種時候我覺得還是儘量鎮定點,接受眼前的事態,仔細觀察。
我掀開襯衫,露出肚子。
少女只從我身上長出上半身,根部則像是絞緊我的肉一樣,形成漩渦狀。我並沒有感受到肉被絞緊的痛楚。我戰戰兢兢地摸著肚子,知覺本身是還有的。
「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好。」
她說話的口氣有幾分像男人,而且我對這種口氣也不陌生。
「我是地球人。」
「是啊。」
「為什麼,你會從我身上長出來?」
異形啊,你該不會想穿破我的肚子出來吧?
「我的本性就是要寄生在其他生物上來活下去,留在你身上的理由就只有這個。」
寄生,怎麼想都不覺得是用來形容好事的詞。
被從外太空飛來的寄生生命體這種東西寄生,根本會讓人嚇掉半條命。
「你該不會打算就這麼一直長在我身上吧?」
「不會是一直。我想想,大概兩年左右吧。」
寄生生物說得輕描淡寫,但這期間的長度可不能說得這麼輕鬆。
「兩年!」
「我沒說一輩子,你是不是鬆了一口氣?」
寄生生物把手肘頂在我胸口,拄著臉,就近抬頭看著我。
除了皮膚和頭髮的顏色以外,包括肩寬與手臂的纖細感,都像是個女子,讓我有點退縮。
說得更清楚一點,坦白說她就像是一尊雕像,也就是含有某種藝術性,我也就沒有理由對她懷抱邪念,而且也沒有這樣的心情,但她上半身是全裸的。
也就是胸部全露。只是她的胸部卻又光溜溜的,毫無性感可言,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是哪門子的大幸啦。
「我看你的動搖似乎鎮定了點。」
「……你為什麼知道?」
「我只是讀出了你體內的資訊。」
也就是偷看我的腦了?別這樣啊。
若說想忘記的事、不想想起的事,全都被看得一清二楚,那麼光是想像,就會產生一種衝動,想拿菜刀把我的肚子和這東西的軀幹切開。啊,這個方案似乎還挺不錯……
「這麼做的話,你會死的。」
她讀取別人的心思,搶先制止我根本沒開口說起的事。我讓本來正要起來的身體坐回去,同時心想,真的假的?但如果她說的是對的,我就會死掉,所以也不能嘗試。
擅自住到別人身體上,真會找麻煩。
既然連切除也不行,我是不是就非得做好共生的覺悟不可?
「說起來,你有什麼目的嗎?」
「目的?」
「就是
問你來這個星球做什麼?」
她說了兩年這個期間,所以我想到她有某種願景。
我懷抱著淡淡的期望,期待只要這個願景早點達成,她就會願意離開。
「我並不是特意指定這個行星。但既然來了,應該就會產生某種意義吧。」
她的說明就像廉價的詩人作的詩,同時還滑不溜手地溜開。
這個回答並未加深我任何理解。
「說得更具體點。」
「我為什麼得跟你說?」
「我!是你的……什麼東西?」
我無法貼切地說出來。
「應該是宿主吧。」
我差點就要信服外星人的意見,但這時我也想到了答案。
「不對,是受害者,這個說法要貼切多了。」
「是嗎?」
她一臉漫不在乎的表情,彷佛認為這個問題已經解決。到了這一步,我已經放棄談判。
連細部的口氣都一模一樣,讓我覺得就好像在跟自己吵架,很不來勁。
「……你叫什麼名字?」
我討厭這種像是要陷入自問自答的感覺,所以試著問問題,讓先前的對話告一段落。
但得到的回答很無味。
「用你們所用的語言講不出來,告訴你也是白搭。」
所以你愛怎麼叫就怎麼叫。她一副沒興趣的模樣,把問題丟回給我。
「…………………………」
名字啊?
總覺得一旦幫她取了名字,就等於接受了她,所以繼續叫異形就好了吧。
但這外星人還真是很有金屬質感。她的表層是流動的金屬,看著就會令我想起魔鬼終結者。
「如果你對我從腹部探頭不滿,我也可以從別的地方探頭。」
她說完就先縮了進去,等等原來你可以縮進去喔!她就這麼無聲無息消失,我正覺得驚愕,她就從背上冒了出來。伴隨著一種擠海藻涼粉似的,溫溫軟軟的觸感。我忍不住發抖。
而且換成這種姿勢,感覺有視線從背後的死角射來,又另有一種令人不安的感覺。
「就沒有不冒出來的選擇嗎?」
「那樣對我不方便。」
是要怎麼個方便啦?難道她是打算開玩笑說不出來會悶嗎?
她縮進去,又回到肚子冒了出來。看來這位異形很有禮貌,願意和我視線交會來說話。被人這麼輕鬆地經過體內移動,讓我覺得快要發瘋了。我現在想要嘔吐的感覺,應該就是這麼來的吧。
露出胸部或肚子,會讓我不自在,所以我把掀起的襯衫往下拉。
結果卡到異形的身體。往下拉,拉不下來,她愈來愈不耐煩地眯起了眼睛。
「這樣很礙事。」
「你才礙我的事。」
「這應該是見解的不同。」
她這麼說,看來完全沒有讓步的打算。對這個太自私的不速之客所湧起的怒氣,以握拳的方式體現出來。要是摸摸看,不知道是軟,還是硬的?手會痛嗎?疑問在我腦子裡翻騰。
如果外表是男的,我早就打下去了,她的手法還真卑鄙。
我的襯衫仍然掀起,思緒卡在原處。我接受異形存在的現實,對遭到寄生這件事也算是接受,而且看來也沒有什麼解決方案,那麼就得思考都來到這一步,到底該怎麼辦才好的問題。要就這麼照常生活下去……嗎……我神經沒這麼粗。
往旁一看,幼犬縮起身體,發出鼾聲。
這小狗也一樣賴著不走,讓我覺得傻眼。真希望它能把這種厚臉皮也分給我一點。
我看著睡著的小狗,抓起枕邊的時鐘,看看現在幾點。一看時間,發現已經接近深夜,換做是平常,我會鑽進被窩裡,可是今晚我實在不可能順利睡著。而且說起來,要是睡下去,這傢伙怎麼辦?我可以翻身嗎?大大小小的擔憂接連浮上心頭。
「你啊……是要就這麼生活下去吧?」
「我是這麼打算。」
有回答。我摀住耳朵,聲音就變得遙遠了點。不是從我體內出聲。
雖然不想承認,但這就是現實。
因此,雖然比較接近死心而不是覺悟,但我還是接受了現狀。
「吃飯怎麼辦?」
「不必,我會從你的身體吸收。」
真是寄生生物的典範。而且很熱,一鎮定下來,酷熱就一口氣從四面八方攻來。
我想開個窗戶,朝窗框一看,就有一段記憶隨著夜景浮現。
我想起了一起令人推測不出犯人面貌的犯案行為。
事情發生在幾天前,但那究竟是怎麼回事呢?由於房間並未被翻亂,我也就沒有報案,不知道其他房間是不是也遭到了同樣的入侵?我和同一間公寓的房客沒有往來,所以也沒有機會去問個清楚。我想多半是從窗戶跑進來的,但大費周章從二樓闖進來,卻只偷走冷麵,這是搞什麼鬼?
「我一開始是寄生在這隻生物上,但立刻發生了問題。它沒有語言。」
異形面向幼犬。
「它腦子裡真的很吵。」
異形第一次露出苦澀的表情。狗的思考啊……也許我還真想偷看一下。
「畢竟你們雖然尚未成熟,但仍然可以透過語言來溝通。」
「你這外星人,日語可說得真流利啊。」
全球語言不是英語嗎?
「因為我沿用了你的知識啊。」
外星人的手戳了戳我的額頭。這種觸感很柔軟,和外觀給人的印象相反。
「我對這個行星的知識和語言型態,大致上都根據你的知識來認知。」
「原來如此啊……」
難怪說話口氣每每令我不爽……我當然對自己的不愛理人有自覺。
「那毛茸茸的東西是汪汪吧?」
「那是它的叫聲。」
「嗯?……嗯,狗,是狗啊,汪汪比狗好叫呢。」
我用看著奇妙事物似的眼神,看著異形這樣獨自點頭。
異形察覺我的視線,把矚目焦點從狗移到我身上。
「幹嘛?」
「我是想到你說了些很女孩子氣的話。你有性別嗎?」
「沒有那種東西。我現在這個模樣,也只不過是投影我第一個接觸到的生物所具有的形象。」
異形朝我伸出手。她那纖細的女子手掌與手指,摸了摸我的下巴後又放開。
「是這隻狗的?」
「不是,是更久以前的事。」
異形淡淡地訴說,但她靜靜閉著眼睛的模樣,像是在想起往事。
她的外表會顯得稚氣,不知道和這件事有沒有關?
不管怎麼說,比起肚子長出醜怪的宇宙生物,至少帶來的嫌惡感要淡一些。
我把手肘頂在盤起的腿上,發著呆讓意識發散。我很累,但只有眼睛格外清醒,老實說這樣很累人。我對這個感覺不陌生。就算直接鑽進被窩裡,多半也只是猛打呵欠卻睡不著,對此愈來愈不耐煩吧。
隔壁間有點吵。是我剛剛撞到牆壁弄得很吵,對方才還以顏色?
我仔細傾聽這些聲響,等聲響中斷後,我動念起身,走向玄關。
「你想去哪裡?」
「散步,我想讓腦子冷靜冷靜。」
我想儘可能接觸冰冷的空氣,先把這場騷動重置一下。
要是不把這層黏膩的氣氛弄得平靜點,我永遠都睡不著。既然沒有把握能夠說明自己身上發生的大事,明天的打工也就不能不去。
「晚上在外面遊蕩,實在很難說是健全的活動啊。」
我鞋子穿到一半,異形就對我說起這種像是訓導老師會說的話。
「晚上就該睡覺。」
「就是你害我睡不著。」
至少該有點自覺,還有給我縮進去。她這樣冒出來,我根本沒辦法走在外面。
異形頓了一會兒後,提出一個提議。
「要不要我調整一下你的腦,讓你睡得著?」
「不要好心亂搞別人的腦袋。」
你這個異形總算露出本性啦!光是這句發言,就讓我覺得腦袋好像被人用爪子抓個不停。
「你有什麼不滿?」當事人似乎完全不了解。
如果真的辦得到,那麼洗腦不也是拿手好戲嗎?
也許我應該要多一點危機意識才好。
我說這樣很可疑,命令異形縮進去,她就心不甘情不願地躲到皮膚底下去。也不知道是什麼原理,她完全躲了進去。我從襯衫上摸摸肚子,並沒有東西卡著。背上我也摸了摸,她沒有出來,所以看樣子是完全收納到體內
了。
想像到異形和我的內臟同居,膝蓋就差點要發抖。
我走出公寓,看見裝設在屋外的洗衣機前面站著一名女子。我認出她是鄰居,但由於時候這麼晚了,我本來以為不會有人在,所以嚇了一跳。她拿著沾滿泥土的衣服,探頭往洗衣機裡頭看,看見我後露出狐疑的表情,但仍對我微微一鞠躬,我也跟著簡短地回禮。
不知道我們在玄關的對話是不是被她聽見了?也許她把我當成了一個很愛自言自語的傢伙。再出更多洋相前,我從襯衫上按住腹部,匆匆離開。我自顧不暇,不知道隔壁房間是不是也出了什麼事?
虧我本來還覺得這間公寓裡住了很多怪傢伙,只有我比較正常,卻在一夜之間把他們遙遙甩到了後頭。
出了公寓後往右手邊走,沐浴在便利商店的強光中。我應該沒吃晚餐,但神奇的是肚子並不餓,是因為肚子裡塞了一隻異形嗎?
我沿著從這間便利商店旁邊延伸出去的坡道,不斷往上爬。一路爬上去,就會去到一間大學,我不時會為了去那裡的學生餐廳吃飯而跑進去。今天我在看得到停車場前的警衛先生的地方就右轉,往山上走去。說的精確一點,是走過蓋在山坡上的一處墓園。從這些蓋在高處的墳墓間穿越,就吹過一陣有如靈魂般冰冷的風。
我的頭髮與袖子被風吹得啪啦作響,讓我覺得有些舒暢。
我更往前進,在西洋墓園邊緣的樓梯坐下。之所以選擇這個地方,是因為這裡就像庭園一樣有著許多綠草與花圃,從中吹過的山風感覺十分清澈。西洋的墓園和日式的墓園不一樣,並不是只放了些墓碑。這裡占地雖小,卻將天使和女神的雕像當成墓園的一部分來裝飾,所以顯得很熱鬧。感覺就是明亮了些。
我閉上嘴而坐著不動,就覺得只有風很忙,其他的一切都沉默不語。相信除了我以外,這裡沒有其他客人。回頭一看,被影子上身的山,切下了夜幕的一部分。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
世界一片漆黑,和墓園很搭。
在這種地方,若說有其他人在,那麼多半就是幽靈或妖怪了吧。
我並不相信有所謂靈魂或幽靈存在,所以並不害怕。但我想到既然實際有這種外星人存在,那麼說不定幽靈也是存在的,改變了自己的認知。
我有點害怕起來了。
夜色中浮現出人影。異形擅自掀起我的襯衫,冒了出來。
在夜色中亂動的她,比幽靈還可怕。
「這裡是墓園啊?是埋葬人類屍骨的地方吧。」
「是這麼說沒錯啦。」
雖然不只是這樣。
「不然你說是怎樣?」
異形面無表情地歪了歪頭。我才想問你幹嘛對我沒說的話做出反應咧。
我覺得受不了,但也或許是因為涼快,姑且還是回答。
「是要埋葬回憶。」
我回答的同時,想起了各式各樣的事情,不爭氣地嗓音都帶了哭腔。
「抽象的形容很不好懂。」
「我說這個不是為了要你懂。」
我不是你的老師。就只是你問了,我才回答。
我對像是陷入思索而住了口的異形不管,仰望夜空。深深吸一口氣。
吸入的空氣替換填滿肺部的悶熱空氣,我總算喘過氣來。
從會適應墓園的寧靜這點看來,也許我比較接近死人這一方。
但異形就像要打斷我這一刻似的,冒出來出現在我眼前。她湊過來幾乎遮住我整張臉,沒規矩地將像是在觀察我的視線直射過來。異形不會看人臉色,而且她有在呼吸嗎?有痛覺嗎?眼球不是裝飾嗎?耳朵有意義嗎?
我全都不明白。
「你有同伴嗎?」
「同伴?」
異形眯起了眼睛。
「例如有一大堆跟你同種類的生物,大舉降落到地球,之類的。」
然後這些傢伙連人的大腦都占據,混進人類社會,發展成重大事件。
常見的故事。
異形從我的腹部消失。我正等著看她搞什麼鬼,右手就溶解了。
我把痙攣的眼睛往右一看,從我手上長出來的異形就說:「也可以像這樣,借用右手形成我」「別這樣別這樣!」我趕緊揮動右手趕她走。異形若無其事地又從肚子長出來,讓我鬆了一口氣……不對,放心的環節太奇怪了。
被她轉移到右手上時,我的幾根手指相互分開獨立的知覺消失,讓我毛骨悚然。
我朝異形離開後的右手瞥了一眼。手指是五根,也會照我的意思動。
但仍無法完全抹去留在心中的不安。
我用力閉上眼睛,當作沒看見,等恐懼消融在脈搏中。
睜開眼睛一看,無論我怎麼等,眼前就是有著灰色的異形。
我跑不掉。
無論想去哪,她都會跟著我,而且連我的安祥都會被搶走。
白天蟬鳴,夜晚則是一時的平靜。
我那本應一成不變的二十二歲夏天,染成了炮銅色。
「你最好趕快起床。腦應該已經覺醒了。」
「…………………………」
討人厭的鬧鐘告知我早晨的來臨。醒來的感覺堪稱史上最差。
異形湊過來看著我睡得滿是汗水的臉。都是她害的,雖然不會睡昏頭,但也不覺得有睡到。昨晚發生的事情不但不是一場夢,甚至讓我沒有心思作夢。
正好就在我坐起時,牆壁像是被東西撞到似的一震。聲響也很大,隔壁從昨晚就很吵鬧。但我這邊也很吵,所以沒辦法抱怨。相對的,另一邊的鄰居則很安靜。我不太常在外面看到她,所以印象也很淡,記得應該是個女的。
「你最好立刻用餐。從營養不足的你身上奪取能量,會很沒有效率。」
「不上繳給你才有效率得多了。」
一想到以後每天都要進行這樣的互動,就覺得頭昏眼花。
雖然不是乖乖聽話,但我仍然粗魯地張羅好剩下的五穀片。包裝上寫說請加牛奶食用,但牛奶已經喝完,所以我加了麥茶。這是我第一次嘗試,吃起來很淡,但想到只要灌進胃裡就都一樣,也就不怎麼在意。我大口大口地灌。
「我搞不懂你啊。」
默默看著我的異形對我拋出疑問。
「搞不懂什麼?」
「用餐這回事,對人類而言不是會覺得幸福嗎?」
異形一臉意外的模樣,反而還讓我意外的多了。
原來我動著手和嘴巴的模樣這麼無聊嗎?也是啦,說不定真的是。
「這種事是因人而異吧。」
我只是沒有興趣。我想我只是隱約有著非吃點東西不可的意識,也就遵照這個意識形式。所以餐點內容也就理所當然地不均衡。
「這樣我會很為難。」
「為什麼?」
「得請你備妥各種對我而言必要的營養素才行。」
我哪管你怎麼樣……慢著,這也就表示,如果我不吃不喝,她也會死掉?而在這之前,她應該就會跑掉,所以這種驅趕的方法也有其可行性啊。
我一邊想著,一邊把碎碎的五穀片送進嘴裡。
之後連睡醒的幼犬也磨蹭過來。小狗肚子應該也餓了,不知道有沒有什麼能餵它吃的東西?我知道有的東西可以給狗吃,有的東西不行,但沒有相關知識。曾經在狗體內待過的外星人會不會知道些「我不知道」啊,是喔。
真沒用。我打開冰箱一看,裡面放著香蕉。儘管皮已經變色,但果肉應該不要緊。
「要吃香蕉嗎?」
我對小狗問問看。它磨蹭到我腳邊來,彷佛要我趕快拿給它吃。
吃個一根大概不會有問題吧?
我把香蕉剝了皮,切成一片一片排到盤子上,放到小狗面前。小狗開始嗅了起來,像是想弄清楚這是什麼東西。它大概很餓吧。它很習慣跟人相處,所以像是有人養,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要是沒有飼主在,我可就傷腦筋了。
我把麥茶倒進另一個盤子遞過去,它就對麥茶也舔了起來。
順便說一下,我的盤子就這麼用完了。以一個人生活來說,兩個就已經綽綽有餘。
我看著小狗開心地吃著香蕉,過了一會兒。
「那麼……」
小狗要怎麼辦?可以丟下它,自己去工作嗎?我擦擦汗心想,不,這樣應該不太好吧。
聽說狗很容易中暑。它看起來就毛茸茸的,所以我覺得這是當然的。
「說起來,為什麼這隻狗會在這裡?」
「我轉移到你身上後,它就直接跟來了。」
趕走它好不好,你這個殘忍的異形。
「說到這個,我完全不記得了。真虧我有辦法回來啊。」
「是我控制你回來。」
「你還是給我馬上滾出去。」
我不能對掌握宿主主導權的寄生生物視若無睹。
「放心吧,控制全身需要花費大量的能量,不是隨隨便便就能這麼做。是因為你昏過去了,我才只好控制你,你反而應該感謝我沒把事情鬧大。」
我不放心也不感謝。只要她有這個意思,就能夠控制我,光這一點就是很大的問題。而且這也表示不吃不喝作戰是不可能成功的。真到了緊要關頭,她多半會控制我,硬把食物塞進胃裡吧。說到塞,我按住下巴,總覺得下巴的關節從昨天就一直在痛。
「應該是我從嘴鑽進你體內時造成的吧。」
「……是這樣啊。」
我什麼都不說了。光是喉嚨和內臟沒出問題,就姑且當作是賺到了吧。
「可是……該怎麼辦呢?」
我試著拉上很少去碰的窗簾試試看。積在窗簾軌道上的灰塵灑了下來。我揮開這些灰塵,以免掉進倒了麥茶的盤子裡,然後查看變暗後的房間狀況。這不是遮光窗簾,所以效果只是聊勝於無。我打開電風扇,開到強,朝小狗吹去,發現不只是毛,連耳朵也在晃動,讓我有點擔心會不會把它的耳朵都給吹掉了。
我隔著窗簾仰望陽光。到了中午,陽光可沒這麼溫和,讓我愈想愈擔心。小狗又不是說熱了就會自己去泡冷水澡,而且也無法向任何人求救。
我正覺得煩惱,異形就再度長了出來。她手按下巴,注視著我。
「你對我一點都不慈悲,對汪汪倒是很體貼啊。」
「要是回到房間卻發現它死了,不是會很不舒服嗎?」
「我倒是覺得死了也無所謂啊。」
不,我是還沒有想到那麼遠啦。
「倒是你也該想想辦法,這小狗等於是你帶來的吧。」
自己撿來的狗,就該自己照顧。大家在檯面上都會這麼說。
異形做出雙手抱胸思索的動作。看著她這樣,我忽然想到。
把事情交給她做,會不會搞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來?
「說穿了,只要能讓這隻狗自動自發因應溫度的改變就可以了,對吧?」
「啊?嗯,是這樣,沒錯啦。」
我含糊地點點頭,異形就縮回肚子裡。
喉嚨底下有個聲音,伴隨不祥的預感發了出來。
「這會有點難受。」
「啊,喔,咳噗咕咕喔波波波波嘎!」
感覺就像一整根圓木在食道逆流。一團又粗又黏稠的東西,從身體內側爬出來,填滿了喉嚨、口腔。我的嘴被強制拉開得幾乎下巴脫臼,卻仍有一大團絲毫不適合從這個通道通過的體積往外硬推,滿溢而出,感覺就像連內臟都一起擠了出去。
我受不了這種像是上半身被淘空的失落感與疼痛,趴到了地上,下巴連連抖動,止不住眼淚和鼻水。我吐出了一大團帶著點紫色的灰色物體,蓋住了小狗,把它包覆起來揉動。等揉動結束,灰色的塊體中只浮現出亮澤的嘴唇。
這嘴唇發出異形說話的聲音。
「好,那我回去了。」
「嗚嗚,喔吧吧吧吧吧吧!」
這次是往裡灌。從另一種方向讓我想吐,眼睛幾乎都要翻白眼了。
噗通一聲收進胃裡的物體,就像溶解似的消失無蹤後,我連站都站不起來,酸酸的液體和眼淚滿了出來。感覺就像把嘔吐出來的東西又灌水胃裡,讓我覺得胸口苦悶。
「我對汪汪的中樞神經做了些調整,這樣一來,它應該會能夠靠自己處理一定程度的危機。只是這種調整的幅度很難控制,也有可能會並發智能增加的情形……」
又回到我肚子冒出來的異形,嘮嘮叨叨地喃喃自語。
我沒心思陪她討論那些,只回得出這麼一句話:
「你給我一直待在小狗體內……」
「裡面很吵,我不要。」
異形很任性。而被這個異形包住過的幼犬在叫。
它很有精神地跳來跳去,還在我頭上跳舞。喂,這小狗被異形操縱了啊。
「你果然覺得我最好死掉吧?」
「嗯。」
這次不是說謊。
我身心都已經精疲力盡。基本上,我沒有不去上班的選擇可選。真羨慕那些會覺得只要請假就好的大學生。公寓的居民大半都是學生。
混在其中的異物走出公寓,一如往常地走向地下鐵車站。小狗的問題,我也只能相信異形有處理好,但異形指著我準備的大量麥茶和作為午餐的香蕉,對小狗說「不要馬上就吃掉」,小狗就一副聽懂的模樣,也就讓我覺得似乎不要緊。反倒讓我擔心起,要是狗聽得懂人話怎麼辦。
「開水龍頭的方法,我也已經以知識的形式教過它了。要是太熱,它應該會用沖澡的方式應付吧。」
「那樣的話,事後收拾起來可辛苦了啊。」
我會就這麼被狀況牽著走,一直養下去嗎?
包括被房東發現而鬧得很麻煩的可能性在內,怕麻煩的感覺壓過了想養的欲望。
濕度很高的夏天早晨,就像放棄了早晨這個時段的義務一樣,顯得十分倦怠。感覺像是空氣隨時都從旁擠壓身體,感受得到一種質量。再加上肚子裡有個不時會動來動去的傢伙,更讓我受到一種不愉快感侵襲,想用力亂搔腦袋,大聲呼喊。
途中我從隕石墜落的現場前走過。四周的損害情形與隕石剛墜落時沒有什麼兩樣,沒有任何人動手收拾。包括報導記者等各方人士一組又一組地進進出出,擠得水泄不通,而這些情形也總算漸漸過去,相信收拾的工作才正要開始。
停在停車場的車被掀翻,還因高熱熔解,情形滿目瘡痍,簡直像是爆炸中心地。鋪設的水泥也被掀起、熔解、飛散。
看在汽車和土地的所有人眼裡,多半是慘不忍睹。
由於是在深夜墜落,並未有人犧牲,但相對的損失也很慘重。
異形從襯衫上面,也就是我的胸口冒出頭。我哇的一聲往後退,但距離不變。她的後腦杓壓住我的嘴,讓我覺得氣悶。
她縮回去,一直看著現場,所以我固然焦急地擔心被人看見,但更在意的是她為什麼這麼關心。
「這顆隕石,跟你有關嗎?」
「這顆沒有。」
她雖然否認,回答中卻也包含了令我好奇的部分。主要是在於「這顆」這個部分。
「你是說也有跟你有關的?」
「如果有,那就是有吧。」
我的疑問固然含糊,但她的回答更加令人莫名其妙。
「若說有什麼懸念。」
她吊人胃口似的說到這裡就停住。我等她開口,但沒有下文。
「若說有?」
我好奇起來而催促她說,但異形仍然沉默,而且還難得自動自發地縮回去。
看來她有事瞞著我。只是話說回來,現階段別說隱瞞,我等於什麼狀況都不了解,所以也沒太大的差別。我對宇宙的秘密沒有興趣,所以也不會覺得不捨得離開,很快就再度邁出腳步。
我搭地下鐵前往打工的去處。為了減少交通費的開支,我也在找附近的工作,但自然沒這麼容易碰巧被我找到。我心想至少比搬家要便宜,於是做出妥協。
我走著通往地下的樓梯下去。愈是往下走,就連氣味也一起變濃。
地鐵站的空氣溫溫的,還摻雜著多種人類的氣味。
看著通往月台深處的黑暗,就覺得自己好像走在生物的腸道里。
這個時段是往這邊的人比較多,前往都市中央的人很少會需要排隊。不管哪裡都好,我只想隨便找個地方排隊,忽然發現自己慢了很多很多拍,才注意到一件事。
我沒停步,一邊大步走向月台前端,一邊問起。
「你剛剛在小狗和我之間往返了,沒錯吧。」
「是啊。」
衣服里傳來說話聲。一想像肚子現在是什麼狀態,就不寒而慄。
「那不就表示你要轉移到其他人身上也很簡單?」
「是啊。」
她很乾脆地承認了。
「是嗎,果然是啊。」
這麼說來。
這股情緒,隨著電車接近月台的聲響,在我心中爆發了。
「我哪有需要這麼辛苦!」
「啥?」
「這樣不是誰都可以嗎?」
既然可以輕易寄生在任何人身上,那為什麼挑上我?我對這種蠻橫作風的憤怒爆發了。也不考慮周遭等電車的那些人在看,氣得跺腳。
「去找其他那些,會歡迎你的傢伙。」
畢竟你自稱是外星生命,多得是有興趣的傢伙。
「我拒絕,畢竟不應該輕率地增加知道我存在的人。」
異形從襯衫下面只冒出頭來。
我雖然已經漸漸看慣,但仍差點嚇得尖叫。
既然你說不想被別人知道,那就不要露臉。要是在這種地方被人看見,連我都會被送進實驗室。我從衣服上拍著軀幹教訓她,她就嫌煩似的皺起眉頭縮了回去。
「我也不偏好被人類追趕。」
「就算是這樣,寄生在我身上有什麼意義嗎?」
「沒有吧。」
她斷定的回答了。我正啞口無言,異形就說:
「你碰巧路過。然後你又貿然接近了汪汪,我認為機不可失,於是就轉移到你的身上。就只是這樣。但我就在這樣的前提上問你一聲,是不是只要有理由,那麼你即使陷入不幸,也能接受?」
電車停在月台邊。就像換血似的下了一批旅客,又換了一批上去。
我從這稀鬆平常的景色退開一步,跟異形對話。
「如果是這樣,要我弄出個待在你身上的理由也行。」
「……理由?」
「就當作是我選擇你代表全人類?」
異形多半也是以她的方式,顧慮到我的精神狀態而做出這樣的發言。
我的肩膀自然而然地一晃。
外星人的靈魂,似乎遠比我們的靈魂更合邏輯。
「如果是這樣,我就以全人類代表的身分拒絕你。」
由於我今天早起,時間還很充裕。至少不是晚個一兩班電車就會很緊迫。
但我仍然動身想搭上眼前的電車。
就像呼應身體晃動似的,肚子裡有東西在蠢動。
「我從昨天就一直在想。」
「……怎樣啦?」
「你真是個沒有適應力的人。」
我真想殺了她。
我就這麼把異形養在肚子裡,搭上電車。
當社會大眾知道這件事,我還能以人類立場坐在座位上嗎?
我下班踏上歸途時,想著各式各樣的念頭。
想著錢、想著晚餐。想的多半都很現實,都是今天的事情。
每到這個時期,我經常因為滿腦子都被很熱這個事實填滿,變得像個行屍走肉,連動作都變得很馬虎,但今天剛走出地下鐵的我,想的卻是小狗。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我的腳步才會比平常快了些吧。
一起從電車流出來的人群,以及正要從大學回家的學生。兩股人潮上下交錯,我儘可能在人潮的縫隙間穿梭,以最敏捷的方式移動腳步。
「比起人類,你更喜歡汪汪吧。」
「……這我不否認,但你不要再稱汪汪了。」
以外星人的感覺來說,這樣未免太女孩子氣了,坦白說根本不搭。
我爬上公寓的樓梯,就聽到隔壁房間在說「麥~~茶」之類各式各樣的詞彙。大概是有人來找她玩了吧。另一個房間還傳來「喔布隆森!」之類的喊聲,硬是熱鬧得很。不只是我個人,連周遭都變得很吵鬧,我那本來風平浪靜的日子,彷佛正逐漸遭到漩渦吞沒。我一邊擔心起自己有沒有辦法逃脫這種狀態,一邊把鑰匙插進孔里。
進了房間後,我先查看小狗有沒有倒在地上。我準備的兩個盤子都空了。由於聽得見聲響,我過去一看,發現泡澡時舀水用的木盆已經移動到廚房的水龍頭下面,而小狗就在木盆子裡放了水,嘩啦嘩啦地泡著……看起來很開心嘛,餵。
我和泡著冷水的狗四目相對,接著小狗就突然從木盆跳了出來。它渾身濕答答地跑來跑去,弄得整個房間都是水,但這種時候我就當作沒看見了。
「他會不會太聰明了點?」
「因為我把你的知識複製到了它腦子裡啊。」
「你輕描淡寫講出來的話也太可怕啦。」
總覺得對這些事情愈來愈麻痹,另有一種可怕。小狗在我的腳周圍繞來繞去,伸出舌頭跟我討晚飯。她說複製了知識?不要有事沒事就增加我。而且如果像我,就不可能會像這樣纏著人不放。即使完全出於盤算,我也不會做出這種事情來。
「香蕉也已經沒了,只能乖乖做飯了嗎?」
我蹲下來抱起小狗,然後掙扎地心想這是我的職責嗎?
去買個狗食來就好嗎?以前住在老家的時候,有個以帶五隻狗散步出名的阿姨,就拿自己做的飯餵狗吃。記得那是用牛奶去燉煮蔬菜、雞胸肉和米飯。我曾經試著偷吃,所以連內容都還記得。
我想起這樣的往事之餘,卻一直找不出養這隻狗的意義。但話說回來,我又已經記得了它的臉,讓我很難狠下心把它趕出去。像這樣一旦照顧過,就很難拋棄。
虧我就是這樣才喜歡一個人獨處。
我先把狗放到地上,像是要把心中的異物全都吐出來似的,重重嘆了一口氣。
之後留在心底的東西,就像沙子一樣緩緩流過。
每有一個念頭流過,留下的軌跡都在發燙。
「唉,好麻煩啊……」
我只拿著錢包就跑了出去。我說話聲調萎靡,身體卻想開了似的十分輕快。
我一路跑到超市,一口氣買完東西。買了很多東西,然後又使勁跑了回來。
我回到公寓。明明傍晚了,我卻汗流浹背,關節殘留的疲勞十分沉重。
我先把購物袋放下,然後靠在廚房的櫥櫃邊癱坐下來。
手剛撐到地板上,就覺得手肘一軟。
「果然好麻煩。」
「你對我一點都不慈悲,對汪汪卻……」
「好啦對啦就是這樣啦。」
光是襯衫貼在皮膚上,就已經讓我想到就厭煩,根本沒有心思去和多半會從底下冒出來的傢伙閒扯。我先用襯衫衣領擦擦汗,然後閉上眼睛,等炎熱和倦怠感過去。
「我可沒有乾枯到需要靠寵物……」
來滋潤心靈。反而滿身都是令人不舒服的汗水。
這身汗水,有多少是夏天以外的成分造成的呢?這個問題我根本不想去思考。
「好睏。」
我喃喃自語地起身,決定去做小狗的晚餐。
我有樣學樣地重現出附近阿姨的料理。準備好雞胸肉、米飯、白菜和起司,再用牛奶和少許的水燉煮。這道菜氣味很香,以前放學回家路上肚子餓時,往往就會忍不住受到吸引。
真沒想到那種無聊的貪吃勁兒,竟然會在這種地方派上用場。
「你花的工夫是做自己飯菜時的三倍。」
今天的午餐是胡蘿蔔三明治。我是在百貨公司地下樓買的,吃起來還挺有口感的。
我只是頭腦簡單地想著只要吃蔬菜應該就會健康,就這麼持續這樣的選擇到今天。
「你怎麼不乾脆一起吃飯?」
「啊?喔,我晚點再吃。」
我繼續燉煮。我自己的腦袋也愈來愈發燙,幾乎要煮熟了。
隔壁房間大聲嚷嚷個不停,讓滾燙更加嚴重。
我燉得差不多,就先嘗嘗滋味,儘管覺得太淡,還是關了火。
「是不是先放涼一下比較好?很多細節我都不知道啊。」
我煮太多了,所以剩下的就放進冰箱,明天只要加熱應該就行。
我把飯菜裝進碗裡,拿去給小狗。小狗躲在書桌下躺著,但似乎是感覺到氣味和我的動向,就跳了出來。它的反應不太像是小狗,感覺有點人味。而且我在端很燙的東西時,實在希望它不要往我腳下靠過來。因為這樣會讓我們彼此都很危險。
我把碗放到地上。小狗湊過來看,先嗅了嗅氣味,然後一點一點地送進嘴裡。看來它果然怕吃太燙的東西。
「好吃嗎?」
我問它對滋味的感想,小狗就汪汪叫了兩聲。不是那種含糊的叫聲。我心想,汪汪聲咬字如此清晰的狗還真稀奇……是異形造成的不良影響嗎?
「汪汪。」
「看你也不會讓我抒壓。」
所以我才不對你好。
「你也該吃飯了。」
從剛剛她就很囉唆。簡單翻譯一下,意思就是「我肚子餓了」。
「晚點再說,現在我想先泡個澡。」
要去除黏膩感,洗身體應該會比洗衣服更省事。
昨天我沒泡澡,所以這下應該總算可以擺脫那種像是拖著沉重布匹的感覺了吧。這裡是做學生生意的便宜公寓,但房間裡備有澡盆,這點讓我很中意。儘管款式老舊,就只是很深,連腿都沒辦法伸直,但這種款式我早就習慣了,跟
我老家一樣。
我等不及熱水放滿,在浴室與小狗之間晃來晃去。小狗似乎是要把飯菜弄涼,用前腳操縱電風扇往它吹。看著它被風吹得擺動的耳朵,就有種不可思議的心情,覺得到底什麼叫做智慧。
澡盆里的熱水放滿了,於是我一邊費力地脫掉黏在皮膚上的衣服,一邊跳進澡盆。我腳下一絆,差點一頭栽進去。我在疲勞的催促下,想也不想就泡進熱水裡,但總覺得好像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
「唔餵~~」
但當我連肩膀都泡進熱湯里,很快就覺得那都不重要了。我維持抱膝而坐的姿勢,把頭往後仰。籠罩在一種像是身體溶解在熱水之中卻反而正合我意的舒暢里,讓我大大打了個呵欠。我忍不住心想,如果死的時候,是死在澡盆里,那也不壞。
吹口哨或哼歌,應該都會被隔壁房間聽得清清楚楚吧,畢竟右邊房間的房客每次都很吵,所以我也來唱個歌吧。我正想得靈魂都有點出竅,澡盆的水面下就噗通噗通地不斷冒泡。我可不記得我放了入浴劑。
就在我背脊發涼,凝神細看那是什麼東西的瞬間……
「噗哈!」
「波波!」
她口吐白沫,我也同樣嘴角溢出白沫。
異形突然浮了出來。甩了甩她泡得全濕的異形腦袋,把熱水甩得到處都是。
「你、你幹嘛啦?」
「臉不露出來,就什麼也看不見。」
我都忘了,她在。我連一個人泡澡都是奢望嗎?
這時我才回想起,上廁所時我也有過類似的掙扎。
「外面氣溫很高,卻還泡在溫度更高的液體裡,實在令我難以理解啊。」
異形用手肘頂在我胸口,撐住她的臉。她就這麼就近抬頭看著我,模樣和以往不一樣,顯得很女性化,讓我忍不住撇開了目光。
「泡澡就是這麼回事。」
「你的回答不構成解釋。」
那當然,畢竟我根本不想說明。我才剛想拉回視線,又看到她還在抬頭看著我。
「…………………………」
我有點後悔讓熱水呈透明色了。這下連異形小小的變化都會注意到。
對方是異形,可是……
感覺就像和女人一起泡澡,讓我心浮氣躁。
我們臉靠得近,又濕潤有光澤。
有光澤不重要。
雖然如果問我說換成男人的臉是不是比較好,我可就加倍想敬謝不敏。不過儘管沒有下半身,但和裸體女子待在可以互相擁抱的距離,就覺得熱水的溫度高了三成左右。
她在外面明明也一樣裸體,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頭髮弄濕了,看起來比平常柔軟。
「如果不是從肚子長出來,這構圖是不是就還算挺上相的?」
反而可以說,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有辦法直視眼前的現實。
「濕度很高啊。」
異形不悅地眯起了眼睛。頭髮上的水滴隨著她的動作而滴下,順著我的臉頰流下去。從皮膚上流過的水,也和異形一樣染成了炮銅色。
本來我對她皮膚的印象就只有堅硬、像是金屬,但摻進水氣後,就讓我意識到這是「皮膚」。
我忍不住把手伸向她的臉頰。
這會不會是我第一次摸到異形?
我把手放到她的臉頰上。
她那亮澤的肌膚,摸起來比想像中更舒服,更柔軟。
「……我真嚇了一跳。」
「怎麼了?」
「你看起來有金屬狀的光澤,讓我一直以為摸起來更硬一些。」
接觸到這種近似生物的質感,讓我有種戰慄的感覺。
一想到這是女人的肌膚,血液就匯集到大腦,讓我頭昏眼花。
感覺就像喝醉酒,身體吸進了熱水似的。
異形不管這些,手放上我的胸口。
我聽見水面啪啦一聲破開的聲響。
「你還硬得多了。」
「……也是啊。」
無論嗓音、皮膚、臉孔,現在甚至連神情舉止,都是個女人。
我的日常又被異形以不一樣的方式打亂。
異形固定不動,直視我。
被她眼睛也不眨一下地凝視,感覺就像水位上升,一口氣喘不過來。
「幹嘛啦?」
「我給你一個忠告。」
「……怎樣啦?」
「我沒有雌雄之別,你對生殖活動的渴望是找錯人了。」
「少囉唆!」
連浴室也遭到異形侵蝕的事實,讓我大吼了回去。
出了浴室後過了好一會兒,身上仍然像是籠罩著熱汽。
仔細聽著電風扇轉動的聲響,睡意就像受到引導似的悄悄逼近。
半夢半醒的感覺很舒暢,相對的身體卻很沉重。
我手肘撐在桌上拄著臉,為今天這一天做出總結。
「我累了。」
「那你最好早點休息。」
「謝謝你……適切的……建議。」
如果不是這個元兇對我說,我應該就能乖乖聽進去了。
「你說過……會搶走我的能量……對吧。」
「刻意說得難聽的這種做法,可讓人不敢領教。」
「我會這麼累,不就是因為你攝取過剩嗎?」
「往外尋求原因也讓人不敢領教啊。」
「你根本是內部原因吧……」
我連對話都覺得費力整個趴到桌上去。我的身體有一處發出被壓扁似的哀嚎。
到剛剛都還全神貫注在吃晚飯的小狗,已經縮在房間角落睡著了。我聽說貓睡覺的時間很長,但狗似乎也沒什麼兩樣。吃飽了就睡,這生活真令人羨慕。
「汪汪真是沒有生產性。」
「我倒覺得你也差不多。」
「我光是待在這裡,就已經盡到我的職責。」
從襯衫里跟我問安的異形這麼說。剛洗完澡就在肚子裡塞進這種東西,多半彼此都會弄得很悶熱。
「職責?」
「要跟你說也行。」
「……不,免了。」
對別人的情形知道得太深入,也只會增加難以割捨的部分。
即使對象是外星人也一樣。
遙控器就放在我手構得著的距離內,所以我伸出手,打開電視。雖然並非有什麼想看的節目,但正好用來消磨睡前的時間。我茫然看著畫面。
「……嗯惡。」
當我看懂節目內容,不由得咒罵一聲。
也不知道是諷刺還是命中注定,電視上正好在播介紹太空的節目。似乎是講述天體運作機制與飛來的隕石數目之類知識的節目。換做是以前的我,都能當作空氣一樣聽過就算,但現在節目中那種得意洋洋的解說,卻讓我在意得不得了。我滿心想把從我肚子冒出來的異形秀給他看,質問他說你對太空又懂什麼了。我對外星人的理解不小心比一般的地球人領先兩千步左右,但這種知識我當然沒有想要。
節目中還發表了認為沒有外星人與認為有外星人的問卷統計結果。認為有外星人的一派占了八成。
我有點嚇到,搞不懂大家為什麼這麼相信,是因為實際遇過嗎?
也許外星人其實離我們挺近的。
談完外星人問題後,接著提到了隕石。彈起每年大概有多少顆隕石掉到地球上,隕石離地球大概多近的時候能夠加以預測,這類的話題講長著,就有一名來賓突然站了起來,大談他的奇妙假設,換來了眾人冷漠的笑。
「哈哈哈。」
我發出聲音一笑,異形就探頭過來問說:「有什麼好笑?」
我都忘了這裡就有個太空專家。就說給她聽聽吧。
「說是兩年後會有隕石墜落,這個行星會毀滅。」
我期待她的反應,想看看外星人會怎麼一笑置之。
「喔,那就是我。」
但得到的答案卻以出乎意料的強勁勢頭,狠狠揍了我一拳。
她若無其事,輕描淡寫,讓隕石砸到我頭上。
我當場再也聽不見節目裡的所有聲音。
「……你說什麼?」
「就是說,你說會墜落的隕石,是我的本體。」
異形一邊維持平淡的語氣回答,一邊朝電視看去。她手肘撐在桌上拄著臉。
我還僵在原地,異形已經收集完情報,點點頭說:「這說的就是我吧。」
「地球人,我這可小看你們了。真沒想到你們竟然已經察覺到我接近。」
異形說完又補上一句,說可惜察覺了也不能怎麼樣,態度始終冷
靜。
電風扇在轉。聲響聽起來比電視更近,讓我的遠近感錯亂。
就像空間扭曲似的,視野往順時針方向劇烈晃動。
「……本體?」
「是我身體的大部分。只是嚴格說來不是隕石,是一個生命體。先飛來的我,職責就是引導本體來到這個行星。」
異形說起的事情簡直給人找麻煩。
她剛才所說的職責,指的似乎就是這件事。
結果我還是知道了,這讓我疲勞更重了。
「也就是那麼回事了?你要毀滅地球?」
「說來應該就是會變成這樣吧。」
異形維持趴在地上的姿勢,坦白承認。
「一旦劇烈碰撞,這顆行星肯定會崩毀。」
異形掛了保證。說掛保證對嗎?
我腦袋昏沉。明明應該聽說了一件很震撼的事,眼瞼卻很沉重。只要一有鬆懈,就開始點頭打起瞌睡。也許是因為事情的規模遠非我所能承受,讓感覺都麻痹了。
我只能像異形那樣,平淡地反應:
「是嗎?」
「沒錯。」
我頭和下巴都痛,連答話都嫌麻煩。
我關掉電視,站起來。
「怎麼啦?」
「要睡覺啦。」
不要再把我往外太空領域拉得更深入,我拿出折好的棉被開始鋪床。
現在才剛到八點,但我已經精疲力盡,甚至擔心明天起不起得來。
「是嗎?那你好好休息吧。」
她這句話不帶絲毫惡意,是一種渾然天成的諷刺。
相信這個異形身上根本不存在惡意。
她的靈魂就像不會有人踏入的地底湖水面,感受不到半點動搖。
昏暗而冰冷,只有一整片灰色。
相較之下,現在的我就是一頭栽進滾燙的泥沼了。
我鋪好床,關掉電燈後,就精疲力盡地雙膝一軟。
我聽見了電風扇轉動的輕微聲響,但手腳已經不再動彈。
我發現自己沒吃飯,但腦袋比胃先倒下。
就算兩年後地球會毀滅,我也要睡。
哪怕有惡夢等著,我也無法繼續吊在現實底下了。
即使行星會毀滅,要是沒有錢,我連兩天後的飯都沒得吃。
我這麼想,要做的事情並未改變。工作、回家,照顧小狗和自己,然後睡覺。
被帶往我並不指望的方向而開始的新生活,持續了三天左右,對於小狗的叫聲以及會有莫名其妙的東西從肚子跑出來,都已經漸漸習慣。異形似乎也多少學到了些這個行星上的常識,在人前貿然現身的次數減少了。即使如此,有時候我以為是流汗,卻發現是異形在皮膚上爬過而露臉,所以根本不能大意。要是不小心點,我可會沒辦法繼續當人。
而事情就發生在第四天。
這一天,回家的電車上碰巧空出了位子,讓我有得坐。正中央的位子就這麼空出來,兩旁則是兩個滿身是汗,做學生打扮的人。看樣子是從學校一路跑過來,手忙腳亂地上了車。或許就是他們這種熱得冒汗的感覺讓人敬而遠之,站著的人都不去坐。
換做是平常,我也不會去坐,但我被從後面的人推上了車,還順勢把我擠到了正中央的位子上。我縮起肩膀,安分地坐下。
由於是地下鐵,前後都是一片漆黑,窗戶也沒有什麼意義。沒有值得看的景色。
大概也就是因為這樣,每當電車搖動,坐我旁邊的傢伙那濕濕黏黏的手肘碰到我,都讓我很在意,念頭卻仍然漸漸去到那裡。
遇上了一段只能想事情的時間,讓我愈來愈有切身的體認。
事到如今,一種聽到不得了消息的沉重感,才和疲勞一起湧上心頭。
說是地球兩年後就會毀滅,而且原因就在我肚子裡。我想,這個情報多半比知道彩券頭獎號碼還稀奇。唯一的問題,大概就是這個情報對我沒有任何好處吧。
兩年後。聽起來很遙遠,但若每天都忙得疲於奔命,這點時間轉眼間就會過去。尤其是讀完高中開始工作後,歲月更像是只要反覆睜眼閉眼,就不斷流逝。
沒有累積起什麼,就只是隨波逐流,從右邊流到左邊。
不過這就先不提,如果我相信異形說的是真話,那該怎麼辦呢?
雖然沒有人可以保證她說得對,但異形也沒有理由算計我。
畢竟不管我知道什麼,或是怎麼被騙,都不會影響這個行星的末路。
即使我大聲疾呼,世界也不會就此接受真相。
電車抵達目的地,我從地下上了地面。地下有著昏暗的熱氣翻騰,外面則是開放性的炎熱。即使傍晚時分將近,陽光仍毫不萎縮地燒灼地面,讓我覺得彷佛底下的世界早就已經滅亡,我就是沒完沒了地走在這末路上。
「肚子餓了。」
就只是餓了,只要能填飽肚子,吃什麼都好。
「營養問題也該考慮。」
異形對別人的餐點插了嘴。她似乎認為既然她是榨取我來生活,也就有權插嘴。我很想說這樣很麻煩,你自己愛吃什麼就去吃。
「你……會吃飯嗎?不,這我之前也問過。你有辦法吃飯嗎?」
「辦不到。本來的我,並不存在嘴或內臟器官。採用這種外表,也只不過是為了讓你跟我方便說話,才套上了人類的形狀。」
從襯衫下浮現的臉孔輪廓悶聲說話,總覺得恐怖片裡看得到這種傢伙啊。
「但我曾經用過餐。」
「這是怎麼回事?」
「以前我將寄生的人類納入支配的那陣子,就會為了維持肉體而用餐。」
異形輕描淡寫地說起支配之類的字眼,讓我背脊發寒。
「畢竟對我來說這是很平凡的事。」
「就算你覺得平凡,我也……我也,喔,哦?」
我話說到一半,有個奇怪的東西跑進視野,於是我抬起頭。
步道的遠方,有個躺著的男子從大學的方向朝我走過來……這句話已經弄得不知道在說什麼,但這個人就是維持躺在地面的姿勢,動著雙腳移動過來。
也就是說,他是只動膝蓋以下的部位,拖著身體過來。我瞪大眼睛,心想又不是蜈蚣。他蠕動著往這邊靠過來,顯然是朝我前進。為什麼?我完全沒見過這個人。他很年輕,但眼睛直視天空。這名青年蘊含著一種與行動不搭調的陽光感,面帶微笑地朝我爬過來,這種模樣讓我戰慄。
既然我不認識這個人,那麼這種怪事多半就是因為……
他集周遭的矚目於一身,在我面前停下,然後……
「果然待在附近啊,上半身。」
腳指著我這麼說。這已經超出我所能理解的範疇,但就是腳在說話。男子腿上長出的灰色腳,把拇趾搖得像指揮棒一樣,發出聲音說話。我的理解已經跟不上,但對方說這幾句話的對象,以及答話的人,都是異形。
「好久不見啦,下半身。我一直覺得墜落下來的是你呢。」
從襯衫下露出來的異形,也不顧忌旁人目光,展開了對峙。對方雖然沒有臉,但他們彼此似乎認識。聽到他們互稱對方為上半身、下半身,讓我隱約察覺到他們的關係。
原來從我肚子裡冒出來的異形會只有上半身,理由就在這裡啊。
只是即使猜到,我被這種異樣感覺震懾住的情形也並未改變。我只想拔腿就跑。
「雖然飛到這個行星來的,似乎不是只有我啊。」
腳似乎遠比我這邊的異形輕佻。他到現在仍然仰天微笑說話,與那種陽光好青年給人的印象很接近,所以說話口氣會根據寄生宿主的知識而改變,這點似乎是真的。
「你似乎找我有事。」
「不用說也知道吧。趕快丟掉你那邊的寄生體,過來我這邊。」
腳朝我招手……說腳在招手也很奇怪,但他就是彎起腳踝,做出要人過去的動作。事情發展太快,讓我完全跟不上,但我又無法逃走。
無論蟬鳴聲還是旁人的視線,就連夏天的暮色,都讓我覺得隔在一堵牆壁後面。
「哎,我想也是啦。」
以異形而言,她這句話說得很不乾脆。我本以為她只會用不帶絲毫情感的方式說話,有時卻會突襲似的,在側臉上露出很有人味的反應。
異形像要甩掉陰沉的表情,往上看著我。
「轉身快跑,立刻逃走。」
「什麼?」
「叫你快點。」
異形不耐煩地又催了我一聲。我被異形的情緒震懾住,這是我第一次被她以情緒撼動,反而為此動搖。說是反應慢了,但我也只遲疑
了一秒鐘左右,但異形看到我這樣,更改了方法。
「沒辦法,雖然我是覺得還太早了。」
異形噗通一聲沉進我體內。然後我迫切感受到在我軀幹內潛行的異形蠕動著往上爬,「嗚、哇、咿、咿、咿!」的大叫。這個鑽過內臟間縫隙衝上來的東西,絲毫不減緩勢頭,一路衝進腦里。
被人在臉上鑽來鑽去,讓我覺得想吐,但我注意到知覺縮小了。這種感覺的真正來源在四肢。四肢完全無法自由活動,手腳仍然沉重,但還是動了。就像被某種透明的事物推著走似的,擅自以生硬的動作不斷活動。我直視四肢,當場連話也說不出來。
感覺就像有幾十根手指抓住我的嘴巴與眼睛,奪去我的自由,所有的行動都受到束縛。生硬的動作就這麼慢慢變得順暢,於是展開了一段飛奔。就在正前方的仰躺男縮起灰色腳的同時,我遵從一種不屬於我的意志而開始奔跑。我從右側的一整片隕石墜落現場飛奔而過,也不怕受傷,就衝進正面的樹叢。想也知道這樣會痛,速度卻完全不放慢,所以樹枝深深划進露出的手臂。腦袋裡的這傢伙想說不是她的身體,就給我胡搞瞎搞。但即使想抱怨,背後卻不停傳來沙沙作響的爬行追趕聲,刺激我的恐懼。在這些聲響的刺激下,內部決定再把運轉速度加快,這時我已經連意識都變得朦朧。
人死的時候,就會像這樣意識漸漸朦朧嗎?還是說,會感覺像是倒栽蔥摔進黑暗深淵呢?
不知不覺間,我人已經在半山腰上,手和膝蓋撐著地。四周有著樹木圍繞,展開左右夾攻的蟬鳴非常吵,感覺就像用聲音毆打我。我已經不只是掃興,甚至覺得快發瘋了。汗水就像下雨一樣,從自己身上滴下,在地上滴出了黑色的水跡。沿著身體流過的汗水,也都濕潤地溶進剛剛弄出來的許多細小傷口上。
說是山上,但我抬頭往四周一看,就看到墓園的邊緣,所以要下山應該不成問題。更重要的是手腳。我必須先確定我是憑自己的意思將手撐在地上,還是至今仍然被操縱,才跪在地上。
從手肘往下震動,手臂緩緩的往旁邊移動。
「……動了。」
一意識到這點,就覺得手指發麻,我連連甩動這隻手。然後握起拳頭,確定能夠用力。確定恢復正常後,我就鬆懈下來,也不管自己人在泥土上,就這麼軟倒在地。我往地上一躺,發現或許是因為山上曬不到太陽,泥土堅硬又冰冷。但我的腹部有塞著異物的感覺,搞得我馬上又坐起身體。這個冒出來的異物,不用說也知道就是異形。
現在我對她那亮澤的皮膚與頭髮,產生的是恐懼與一抹的怒氣。
「你……控制我了嗎?」
「要是不快跑,就會連著你一起遭到捕食了。」
異形垂著頭,始終面向下方回答。換做是平常,她會立刻把背挺直,恢復正常,但這次她一動也不動。
「都移動了這麼遠,應該不要緊吧。」
異形做出按住額頭的動作。像這樣異形明顯表達難受感覺的情形,還是第一次。異形也有「感覺」這件事,讓我暗暗吃驚,而她難受的情形,也透過從肚子冒出來時的震動傳了過來。
但我的身體也沉重到讓我沒有餘力去關心異形,尤其是腦袋。
我呼吸仍然粗重,閉上了眼睛。
看得見異形。
「…………………………?……!……?」
她不是在眼睛外,而是在眼睛裡。
我彈了起來。
「這是怎樣?」
我想也不想就用手掌遮住右眼,但異形仍然待在裡頭。
「我能在眼睛裡看到你。」
不,反而應該說只看得到異形。我和從右眼下冊冒出來的異形對看。
我只能這麼形容。而真貨異形也蠕動著挪到我面前,內外兩個異形的樣貌一模一樣,都看著我。
「果然同化的情形加遽了啊。」
「同化?」
「就是說,我習慣了你的身體。」
待在外面而不是眼睛裡的異形,對我說出不是鬧著玩的說明。
「本來我得再花一個月左右的時間,慢慢理解你的構造才行。」
「……你為什麼會在我眼睛裡?她是誰?」
「不知道。」
異形不只對我,對疑似她副產物的東西,也一樣說得事不關己。
這是多麼不負責任。
眼睛裡的異形,處於一種矛盾的狀況,感覺就像她待在眼睛裡頭,我卻是用右眼看著她。我自然而然在放到右眼上的手掌與手指上加了幾分力,讓皮膚變形,指甲就像挖過地面似的劃破臉頰。但留在眼睛裡的異形,用比本體更漫不在乎的表情一直看著我。
我在眼睛裡和她視線交會,腦子試圖理解這樣的狀況而發出哀嚎。
我只想大聲喊叫,扯下腦袋,只用軀幹跑掉。
我一口氣失去自信,覺得自己沒辦法維持自我到兩年後。
也或許就是因為變得喪氣,我忍不住問出了最想問問看的問題。
「我說啊,你為什麼要毀了這個星球?」
「因為我就是這麼過活的生物。」
異形的回答當中,沒有一絲的迷惘。
異形迅速地恢復正常,挺直腰杆,仰望天空。
這天晚上,我來到幾天沒來的墓園乘涼。
因為我覺得,我所失去的那些陰暗、低調而寧靜的日子,就沉睡在這裡。
雖然也許有危險,但災害多半會比在公寓受到攻擊要少。
「聽說亡靈會在墓園開運動會,不過都沒看到啊。」
「你哪來這種知識……啊,是我嗎?」
如果要引用,實在希望她可以參考一些比較有常識的記憶。
即使閉上眼睛,也找不到黑暗。
而是會被直接從右眼「長出來」的異形給填滿。
「這個,沒有辦法治好嗎?」
我終究鎮定了些,但就是會分心得讓我受不了。睡覺的時候應該也是不方便到了極點。
「沒辦法。」
異形事不關己,毫不留情地駁回我的要求。她一副連試都沒試過的模樣,讓我覺得你好歹也表現一下努力的樣子再說。在她離開我身體之前,一直都會是這樣嗎?就算我想不理她,到時候連她也會蠕動個不停,讓我忍不住看過去。
至少現在,我想叫她不要扭腰。
「他今天,不,應該有一陣子不會來攻擊吧。」
異形就如她自己所說,毫無警戒四周的模樣,吹著夜風這麼說。
「是這樣嗎?」
「是啊。我很久沒控制你活動了,操作人類果然會消耗得很嚴重。」
異形嘆氣似的聳了聳肩膀。
「如果長時間控制,蓄積的能量有可能一口氣耗完。」
「是這樣嗎?」
「而這點而對方也是一樣。」
所以對方也不能貿然行動了……也就是說,如果多讓她這樣消耗下去,她是不是也會死?
「沒有錯,但你要怎麼讓我消耗?」
眼睛裡的異形笑得很得意。看來這邊和本體不同,情感表達很豐富。
「舉例來說,我想想……如果說,眼看我就要發生車禍呢?」
「我只會吸光你的生命力,然後移到另一隻生物上。」
「我想也是,我沒對寄生蟲懷抱什麼指望。」
異形抗議說她不是蟲,但我不理她,盡情享受夜晚。
我心想,就在這裡待到想睡得像只狗一樣再走吧。
我對傷口的疼痛也已經習慣,正發著呆,異形就伸手來抓我的膝蓋。
「下半身落到這個星球,這點我從波長就料到了,但彼此還真是都選了愚蠢的策略啊。」
「……追根究柢,這部分你給我好好講清楚。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被牽連進來的我可無辜了。異形撇開眼睛,一臉不在乎的表情不理我,所以我舉起手,想去戳她的頭。結果眼睛裡的異形就做出把手攔在我臉前面的動作,我也就停下了手。
她跟她真的沒有相連嗎?
雖然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差點被我打,異形總算開了口。
「那是我的下半身。從他的觀點來看,應該會說我是他的上半身。差不多就是這樣吧。」
她口氣平淡,卻讓我感受到她話中有話。她的話里沒有友好。
「你……和下半身起了爭執?」
還真是不簡單。
「我以人形對本體發號施令,就是事情的開端。畢竟我本來並不是以人類的身分出生的,所謂下半身或上半身這樣的聯繫,全都只是形式上的。所以這也沒有什麼不可思議
的,但總之下半身也萌生了另一個意識。」
異形談起自己的身世。她本來說沒什麼,在我看來卻不可思議到了極點。
「下半身和人類一樣,比上半身更貪婪。」
「這句話真像是女人會開的玩笑。」
「我應該說過我沒有性別。下半身似乎對於無法控制我這個上半身而不服氣,試圖捕食我的意識。我不確定有沒有關連,但自從下半身也產生意識後,我的能力就減半了。也因此,或許就是本體認為要盡到職責,最好是能融合的這種意志產生了影響。」
「哦~~?」
我沒想到這個異形有著這樣的劇情。
看來她並非只是在星際移動,毀了一個星球再往下一個去的生物。
「就在這些問題的影響下,我在移動中從本體脫落了。本來按照計畫,我是要和搭著隕石飛來的下半身一樣,來到這個年代,為本體的抵達做好事前準備。可是只有我從下半身分開,變成只有我先過來。」
「……你該不會其實只是假裝意外而跑掉吧?」
「雖然早了一千五百年抵達,但這段時間正好用來增廣見聞。」
我的提問被她暢快地忽視,而且還輕描淡寫地說什麼一千五百年。
我放棄追問,提起另一個話題。
「記得你說過你的職責,就是將本體引導到地球上來?」
也就是要幫忙毀滅星球了。一旦接受這個現實,就覺得是驚天動地的大事。
「你說的沒錯。在和下半身分離的狀態下,不可能完全引導正確,不過應該是不至於偏離吧……只是,下半身擁有的偵測能力比較優秀。他似乎可以感覺出我的位置,但反過來卻是不可能的。我想他應該比較適合擔起這個職責吧。」
「那你趕快去跟他融合不就好了?」
然後趕快從我體內離開就好。這樣一來,我眼睛的毛病應該也會治好吧。
「我不承認他。」
異形斷定地說著。她的話里有著和平常那種冷硬不一樣的事物,像是一種力道。
「……是喔。」
「怎麼?」
「我沒想到你會有這種像是堅持的念頭。」
在我本來的認知里,她是個平淡接受現實並付諸實行的傢伙。事實上,她對我就是以各種不帶感情的判斷,把我牽著走。所以她的堅持全都是只針對和她自己有關的事物了?這樣一想,就覺得異形比想像中更接近我。
「沒想到你還挺任性的啊。」
聽到我這句評語,異形也不生氣,反對我的評語做出評論。
「你的話很直接啊。」
「以外星人來說,你的說法倒是挺哲學的嘛。」
我說歸說,但外星人未必就不寫詩,也不可能對活著這件事不抱遲疑問。智慧同時也是一種探求的怪物,也許我們就是為了滿足探求的渴望,受到這種欲望驅使而活著。我不時會覺得,肉體也許就只有這點價值。
現在這裡還有另一個為了逼我活下去而蠢蠢欲動的東西。
我明明沒那個本事養那麼多東西。
「而且這樣好嗎?你又不是不知道透過完全引導,導致星球毀滅的意義。」
「反正都會死,不是嗎?」
「你死了也無所謂嗎?」
「不可能無所謂。」
說來理所當然,但我不想死。但如果她說的是真的,那我也無能為力。
對於這種連加入墓園都辦不到的死法,抗拒多半是沒有意義的。
既然如此,認為還不如有意義地度過剩下的時間,也是一種答案。
「你……」
我聽見夾雜在風中的異形說話聲。然後她難得在這裡就頓了頓。虧她平常說話才真的叫「直接」。
「怎樣?」
「你似乎也和下半身一樣,對我的存在不服氣。」
眼睛裡的異形直視我,真貨則仍然面向前方。
「我倒是覺得不會不服氣的傢伙才稀奇。」
這世上真的會有人對於肚子冒出外星人這件事,不會面有難色嗎?
要是還無法溝通,那我多半已經發瘋。
「我還覺得你希望我離開。」
「……對,我希望你離開,愈快愈好。」
「為什麼?」
「我喜歡自己一個人。」
「為什麼?」
她一問再問的方式,讓我受不了地心想你是小孩子嗎,但還是回答:
「因為輕鬆。」
不只針對她,我不喜歡身邊有別人在。有人在就會吵,而且也會像這樣,被牽連進麻煩里。若是我牽連對方,又會覺得尷尬,而且也會擔心。肯定會導致心靈動搖的幅度變得劇烈。我無法適應這種情形。
我就是會以這種跟暈車相提並論的感覺,產生暈人的情形。
只要能夠忍耐,漸漸習慣,也就會慢慢看見新的事物。但要是太習慣,當關係逐漸消失、剝離時,就會覺得痛。
說來理所當然,但沾黏被剝開的時候才是最痛的。
即使能克服暈人的情形,也只是有著些許的自在,最後等著自己的都是痛。
即使能透過和別人有所聯繫的方式來讓世界更寬廣,產生可能性,讓各式各樣的希望不再遙不可及,與其反覆承受痛苦,我寧可只活在自己的手腳碰得到的範圍內。
有所匱乏的孤單才讓我滿足。
我並未把這種念頭說出口,但異形面向我。
襯衫隨著她的動作而掀起,露出的側腹部感覺會被夜風吹濕。
「也就是說,你是只懶惰蟲了。」
「啥?」
「愛選輕鬆的路走,不就叫做怠惰嗎?」
我被外星人訓話了。我想反問說你從我肚子冒出來,難道就不是挑輕鬆的路走?但相信她應該會這麼說。說「寄生在你這種不成材的傢伙身上,走的可是荊棘之路」。
「當懶惰蟲不好嗎?」
「很好嗎?」
「……應該是不好吧。」
這番像是一直往上疊的對話,看似相關,其實雞同鴨講,但我還是聽懂了她想說的話。
我討厭心靈忙碌討厭得不得了,老是皺眉頭。
這的確是一種無從辯解的,不折不扣的懶惰蟲行徑。
如果只有自己一個人,無論多麼怠惰,應該都不會有人抱怨。
可是……
「你不是一個人。你有我。」
「……我都想哭了。」
我拚了命才忍住想吼出來的衝動,吼說誰想要這樣了。
即使跑到這個星球的盡頭,我也無法獨處。
這個星球上沒有一個地方有著我所期望的事物,這樣的絕望讓我只能陰沉地低笑。
「你啊,都吃同樣的東西,不會膩嗎?」
我一邊把早飯端給小狗,一邊問問看。小狗也不答話,一口口吃了起來。
連我也會把要加在五穀片上的東西從麥茶換成牛奶,但小狗似乎全不在意。我蹲著不起身,看著它吃飯,心想既然它滿意就好。
說起來,我還沒幫這隻狗取名字。我很不擅長想名字。
「……好和平啊。」
從那次遭遇與來,已經過了五天,但還是沒有受到所謂下半身的襲擊。
異形的說法是:『他是在節省本體的能源。』
『下半身要操縱他寄生的人類,需要大量的能量。而以他的情形來說,是連宿主的意識都納入支配之下。想來他會不惜用強行捕食的方式來融合,但估計他應該不能貿然行動。因為要是活動過度,最壞的情形下,甚至也有可能自毀。』
她是這麼說的。
「日子真是平靜啊。」
「我撤回前言。」
像稍有大意就會長出來的鼻毛一樣冒出來的異形,離太平的概念非常遙遠。最近我身邊鬧出的事情,全都是她帶來的。
我也起身準備吃早餐,結果異形也不縮回去,伸手攔在我面前。
「慢著。」
「幹嘛?」
異形掀起襯衫,來到我眼睛的高度。也不知道是不是和我右眼裡看得見的異形意識同步,兩人幾乎不約而同地指向我。
「從以前我就覺得,你營養不良。」
「會嗎?我倒是不覺得缺了什麼。」
我試著揮動手臂。沒有顯著的疲勞,身體也很輕盈。並沒有哪個部分顯得異常。
但異形的不滿似乎並未平息。
「你只攝取這點營養,我就非得客氣地少拿一點不可。」
「我可沒想到你會跟我客氣。」
我瞪了她一眼,覺得不是有很多場面更應該客氣嗎?
當然異形對我的這種怒氣絲毫不予理會,只以自己的需要為優先。
「要是沒有積蓄,受到下半身奇襲時可就會吃大虧啊。」
「到時候我會把你交出去,求他饒我一命,你儘管放心吧。」
我儘量謙虛地表示,所以你不用擔心這種事情。
異形不說話了。我不安地看著她,心想要是她有這個意思,不知道會動用什麼手段,結果眼睛裡的異形就做出嘆氣似的動作。然後……
「以後由我來指定你的餐點。」
「啥?」
「我要看冰箱裡有什麼東西,麻煩你打開。」
她貫徹傲慢的態度對我下令。我雖然覺得這傢伙在說什麼鬼話,但要是違抗她,多半又會被她在腦子裡動手腳,所以只好乖乖打開冰箱。接著異形就把頭探進去見聞一番。
「這個和這個,還有這個,應該不能缺。」
她接連拿出蔬菜與雞肉,放到桌上。蔬菜是一整顆的,所以量相當多。她就這麼拿個不停,最後東西堆得像是要把冰箱清空。
異形關上冰箱,攤開手掌催我一聲:「來」。
「吃吧。」
「不,你就這麼放著,我也……」
很為難啊。
「只要像幫汪汪準備飯菜時那樣,全都放進去燉不就好了?」
異形說得若無其事,但這個房間裡沒有那麼大的鍋子。最重要的是,她似乎有著很大的誤會。
「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吃飯都隨便吃?」
「是因為你有自覺,知道自己比汪汪還不如吧。」
「是因為懶得下廚。」
雖然也有很大一部分是因為沒有興趣。
看著小狗吃得一口接著一口,我也有點羨慕。
「那麼就由我來負責下廚吧。」
「咦?」
「我有從你身上得來的知識,應該不會有太重大的失敗吧,多半不會。」
異形充滿鬥志,要我趕快過去。我心想真的假的,但被她催促著「快點」,只好乖乖站到廚房去。然後這個冒得更用力的異形,和廚房展開對峙。之後我只要呆呆站著,她就會幫我做飯嗎?
這樣似乎滿輕鬆的,但結果我也得要站在廚房裡,讓我有費兩道工的感覺。
「幫我拿出菜刀。」
「你不能把右手變成刀刃之類的嗎?」
「我不是瑞士小刀,可沒附這種功能。」
我一邊看著這珍奇異獸,心想這外星人舉例時竟然會提到瑞士小刀,一邊準備菜刀。讓這種人拿菜刀真的沒問題嗎?她也可能在回到我肚子裡時,不小心連菜刀也帶進去了。這想來就和把手術刀忘子裡是差不多危險。
從肚子長出來的外星人,地球角落的這間公寓廚房裡握住菜刀。半夢半醒說的正是這麼回事,讓我不由得頭昏眼花。我為什麼會是這種現場的當事人呢?
外星人俐落地切著胡蘿蔔。她洗過手了嗎?會不會沾到什麼外太空的細菌,搞得我半死不活?我心中閃過的儘是這樣的不安。大概是因為她動作還挺俐落,讓我忍不住去注意別的方面吧。切完胡蘿蔔,接著是把白菜也切得很細。她是打算做什麼菜啊?
肚子附近被異形的動作帶得痒痒的。
看著看著,眼睛都茫然地晃動了。
連靜止不動的心情也漸漸失去。因為我正看著稀奇的事物。
「…………………………」
不,要說吃到外星人做的飯菜,我多半是史上第一人,但重要的不是這個。我自覺到這不是這種時候應該感受的事情,但還是有很多念頭幾乎就要脫口而出。
她把各式各樣的材料切完,塞進我幫狗做飯菜時用的小型鍋。
「之後只要燉煮就完成了。」
「到頭來還是燉煮啊?」
米也放了進去,很接近燉粥。等等,這和我做給小狗吃的飯菜幾乎一樣。
「參考你腦子裡的知識,就會變成這樣。」
她把自己不學習的責任推到別人身上。作風和地球人一樣。
就這樣,狗食的人類版端上了餐桌。
我被她催著來到桌子前面坐下。
外星人做的飯菜就在我眼前。
「…………………………」
熱氣撲面而來,回顧的走馬燈轉個不停,轉得喀噠作響。
「快點吃。」
右眼裡的異形,做出從我的臉內側拉扯的動作。不要這樣,很可怕。
「好啦好啦。」
我連把飯菜放涼一點的時間都得不到,被催促之下,只好舀起來送進嘴裡。
「營養如何?」
「我哪知道啊。」
她要我說些嶄新的感想,但不巧的是,我並不是那種能在舌頭上嘗出維他命或蛋白質的人。頂多也只在臼齒上,感受到燉得不夠軟爛的胡蘿蔔太硬,有土味。
「那麼,好吃嗎?」
她模仿我對狗說的話,就連發音也挪用了。
這表示看在她眼裡,我和狗也沒太大的差別?
「普普通通。沒失敗的確讓我嚇了一跳,但這東西本身也沒什麼特別……就是吃不死人。」
淡得像是醫院餐的調味,讓我很不是滋味。雖然就營養面而言,也許這樣才理想。
「你的感想真無味。」
「你這外星人說話還挺妙的啊。」
我皮笑肉不笑地哈哈笑了幾聲,把這像是燉粥的東西扒進嘴裡。即使一次一大口,滋味還是太淡。吃起來不合我的胃口,但這也證明了下廚的人不是我。
我花時間慢慢咬,再吞下去。滾燙一路送進胃裡翻騰。
「……只是──」
我鬆懈下來,差點脫口而出,這才趕緊自製。異形讀出了我慌張的眼神,轉回我正面來。
「只是?」
異形湊過來看我的臉。抬頭一看,她的臉上隱約有著少女的一面。
明明只要讀我的腦袋就會知道。也不知道她是壞心眼,還是喜歡讓人把這種話說出口。
被她這麼一繞過來,我連假裝專心吃飯這招都不能用了。
我試著撇開臉,異形就伸出手,按住我的臉頰。被她手指摸到的感覺,讓我背脊戰慄。光溜溜的指腹摸過我的臉頰。
異形又細又小的手,光是摸著我,就把我給定住了。
連眼睛裡的異形,都感興趣的看著我。
我無處可逃。
「已經很久,沒有人做飯給我吃了。」
調味太淡的燉粥里,摻進了懷念的滋味。我只是想說這句話。
「是嗎?」
異形的反應,調味和燉粥一樣平淡。但以這個情形而言,比起很乾脆地接受,還不如罵個幾句,或是擺出不太明白的表情,反而還比較不會令我難為情。即使外星人稍微遠離我,拄著臉往前彎腰坐好,還是有幾分難熬。
「……你再講幾句行不行?」
「你的蛋白質我拿走了一半左右。」
「不需要跟我報告這種事。」
但這下我總算能夠挺直腰杆了。她這句發言有沒有可能是想幫我緩頰……
「不可能吧。」
沒錯,不可能。
「是嗎?原來還有別的啊。」
「嚴格說來,種族或故鄉的概念對我不適用。我是被當成違法生物而毀棄的。」
「沒有什麼知不知道,那就是我。」
「這麼說來,是我麻煩到你了啊。」
「嗯,沒有跡象顯示看得見。大概那個人是特例吧。」
以上全部對話,都是異形獨自說個沒完沒了。
「……你一直在跟誰說話?」
我不想跟她扯上關係,所以一直不理她,但也快要忍不住了。我占著電風扇前的位子乘涼,而從肩膀上冒出來的她(難得不是從肚子)則靠到窗邊,而且還把窗戶開著沒關。先不說炎熱,蟬吵得幾乎把我的腦袋給攪得一團亂。
我朝窗外看看,但哪兒都找不到她說話的對象。
這也難怪,這裡可是二樓啊。
「是跟太空的哪位說話?」
「這倒是沒說錯啊。」
拄著臉的異形抬頭看著我。要是這種場面被房東還是誰看到,不知道他們會採取什麼樣的因應措施?換做是我,一定會怕得不敢貿然要求房客搬走。
「已經可以關窗了。」
異形縮回來,回歸我的肚子後,指向窗戶。
「……你當自己是什麼人啊?」
「我就是我。」
我關了窗戶。然後又坐在電風扇前面。今天不用上班,所以是我一周當中最傷腦筋的一天。
我沒什麼興趣,即使想睡掉這一天,這個季節睡起來也說不上舒適。
小狗躲在桌子底下睡覺。坦白說,我很羨慕它那麼能睡。
「要我調整你的腦袋,讓你好入睡,倒不是什麼難事啊。」
「這樣連睡覺都得跟你面對面,所以我不要。」
最近我老是作惡夢,而異形就若無其事地從我夢中長出來。而且這個異形還有自己的意識,會在夢中世界擅自跑來跑去。連我沒有自覺的時候,也會理解到現在是在作夢,即使睡著了,意識也仍然明瞭。這樣一來,我根本沒有睡到的感覺,睡醒時覺得糟透了。這不叫惡夢,又該叫什麼呢?
我往前彎腰,湊過去看小狗的臉。
小狗比我撿來時有精神,但這樣下去真的好嗎?如果是有人養的狗,當然不應該繼續待在這裡;如果是野狗,那也得去注射疫苗之類的……我是不清楚詳情,但應該有很多事情要做吧?要拋棄它在心情上會很困難,但我現階段的因應可說是不上不下。
「你似乎是個只能對汪汪關心的生物啊。」
做出自我主張的異形擋在我面前。
「你是以為你有小狗的任何一點點可愛嗎?」
異形不說話。接著她咻的一聲翻動,輪廓消融無蹤。接著一個灰色的球體出現,像黏土似的揉捏自己,轉眼間就變身成和桌子下的狗一模一樣的外表。
「是這樣嗎?」
即使外表變成狗,說話的嗓音與聲調都沒有兩樣。該怎麼說,我只覺得傻眼。
待在右眼的那隻仍然維持人形,眼前這隻則朝我比出V字手勢。
「我不會覺得講人話的狗狗可愛。」
「你要求很多。」
「哪有,我什麼都沒要求吧。」
異形變回少女型態。這表示她基本上是這個外型嗎?
之後異形似乎想到了什麼,對我問起。
「你有家人嗎?」
這個問題令我意外,我沒想到異形口中會說出家人這個字眼。
「有啊,現在也還活著,而且說來說去,大概還挺健朗的吧。」
我離開老家後,一次都不曾回去,而且也沒有維持聯絡,所以我不確定他們是不是還住在同一個地方。不過他們都很健康,應該沒這麼容易掛掉。
「有爸媽是什麼樣的感覺?」
「……幹嘛啦?」
突然被問到這種問題,這次我起了戒心。因為有些話我難以啟口。
「剛才我聊到這個。」
「跟誰?」
「外星人。」
也不知道該說是規模大還是含糊,這情形實在很詭異,我的觀感都快要跟著麻痹了。
「那麼,感覺怎麼樣?」
她執意追問。坦白說,我並不想回答,但要是我不說,憑她的作風,難保不會直接鑽到我腦袋裡找答案。我覺得與其連一些不用說的事情都被她翻出來,還遠遠不如自己選擇要說什麼話。雖然兩種都是不利。
「有爸媽的感覺啊……不太好說明啊。」
「你的詞彙似乎很貧乏。」
「隨你去講啦。」
我為了逃避而打開電視。有如霧氣消散一般亮起的畫面上,播出的是新聞節目,報導親子在河川玩水而意外身亡。似乎是雙親跳進河裡想救溺水的小孩,就這麼跟著陪葬了。這種事很常見,幾乎每年夏天總會看到一次這樣的新聞。
而這常見的事情,現在仍然讓我覺得很遙遠。
「我的爸媽……該怎麼說。」
雖然不太順暢,但我的記憶仍點點滴滴流了出來。
「是兩個會漫無規劃就生小孩的那種,很輕佻的人。他們也沒有穩定的工作,對待我的方式也很馬虎。雖然沒動用暴力,但我想他們對我的待遇,就和對隨便撿來的寵物差不多。他們沒有惡意,但就是這樣看待事情的人。」
雖然講法不太好,我印象中也不太意識到雙親的存在。
即使我在河裡溺水,他們也絕對不會跳進去救我。這是很正確的,但看在溺水的小孩眼裡,應該會想不通爸媽為什麼不來救自己吧。這樣一想,就覺得即使知道不對也要去救,才是當爸媽的人該有的樣子吧。
連沒有小孩的我,只要在這社會上打滾過,這點事總還能夠了解,為什麼他們卻會什麼都不知道地活著呢?我不是恨他們,就只是想不透。
「教學觀摩他們也沒來,三方會談是來了沒錯……但當時導師的眼神讓我好難受啊。」
不管是幾年級時,被人看到和媽媽在一起,都讓我很難為情。
光是什麼都不知道的媽媽,聽老師說起我在學校的成績之類的事情,在一邊笑著。
「她連飯菜也不曾幫我做過,只有心血來潮的時候理我……雖然沒辦法討厭她,但也沒辦法喜歡。爸爸也是差不多邋遢,所以我沒有辦法說明那是什麼感覺。」
不會喜歡也不會怨恨的距離感,這等於是陌生人。
我對走在路上的別人,不曾懷抱過太多情緒。
即使如此,我一邊說著,一邊也想起了一些事情。我把這微微發著光的記憶拉到自己前面。
「可是有個不是我媽,卻和我爸發生了關係的人來家裡過夜時,就曾偶~~爾幫我做過飯菜。她是個炒麵會炒焦的人,還幫我準備了果汁……」
我說到這裡,才後悔說得太多了。這種過往不必對外星人說起。
雖然她不會胡亂干涉我,這點倒是比說給常人聽要好得多了。
我拄著臉壓得臉頰變形,住口不說後,異形就連點了兩次頭。
「原來如此,這我就想通了。」
她弄懂了什麼嗎?這個看起來不像懂得細微情感的外星人雙手抱胸。
「我做炒麵給你吃吧。」
眼睛裡的異形做出捲起袖子的動作,你明明就沒穿衣服。
「你這是做什麼?也太突然了吧?」
她早上就說要管理我吃飯,坦白說我不知道該怎麼應付。
電視愈來愈吵,所以我把它關掉,結果幾乎聽得見異形的呼吸聲。
「你不是對我的存在不滿嗎?」
「是這樣沒錯。」
我回答歸回答,還是不懂前後脈絡,被她的步調牽著走。
「和共生的宿主敵對並不明智。為了不讓你試著排除我,我認為讓你肯定我,才是最有效的方法。」
她好像在講些有點艱澀的事。我儘管覺得天氣這麼熱,就別叫我想事情了,但還是試著讀出她的用意,結果她的意思似乎是說:「我幫你做飯,所以留我在你肚子裡」。
哈哈哈。
「這個好,是為了你自己啊?」
「我為什麼有必要為了你而做?」
異形歪了歪頭。看著這個異形,我笑了。
我一拍大腿,用力站起。
「不,我這可放心了。」
我最高興的,就是她是出於利己的理由這麼做。如果她是可憐我,我多半已經生氣了。
不用走上和這個異形培養感情,事後再心有戚戚焉的那條路,讓我由衷放下了心。
異形這個提議徹底出於自我本位,我很乾脆地答應了。首先要去買東西。
從受到異形來襲起,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第一次意氣風發地走了出去。
姑且不論手法俐落與否,她能夠根據我的知識來下廚,也就等於讓我用眼睛去追著之前照顧過我的那位小姐。記得有人說過,人不會忘記,只是會想不起來,也許事情真的是這樣。即使下了雪,蓋住留下的腳印,走過的軌跡仍然會留在鞋底,只是我們沒有辦法察覺。
「來,吃吧。」
盤子端到了我面前。
這一大盤炒麵,傳來一種刺激我過往記憶的懷念香氣。
「……喂,都有焦味了啊。」
這點不用重現啦。而且蔬菜和肉很多,面卻偏少,分量有問題。
「這是重視你所需營養的結果。」
「既然這樣,就不用去管回憶中不好的部分了吧?」
「你話很多。」
她把盤子拉過來,要我閉嘴趕快吃。豆芽與胡蘿蔔就像刺蝟一樣,從堆得高高的炒麵縫隙間探頭。這兩樣我還能接受,但圍繞在一旁的芹菜是怎麼回事?
「你儘管說好吃。」
「不要硬逼出感想。」
我才想叫她閉嘴讓我吃。我拿起筷子,撈起配菜與一團炒麵,送進嘴裡。一收到透過嘴巴傳進鼻孔的這種香氣,臉頰就開始收縮。
「…………………………」
我默默動著下巴,始終維持單調的動作,直到把這些大舉湧出的東西送去下一站為止。
吞下食物,把口腔清空後,臉頰就整個擠上來,所以我用力咬緊牙關忍耐。只要稍有鬆懈,眼睛似乎就會顫抖,右眼裡的異形還擔心腳下站不穩似的看著我。
我本以為凡是對活下去不利的事情,都已經漸漸忘記,不由得討厭起這個假裝拋棄記憶,其實卻藏了起來的自己。得把牆壁蓋得更高才行,我更加堅定了決心。
我要讓心靈更牢固,即使有隕石墜落都不為所動。
等情緒過去後,我看了異形一眼。
「我說啊。」
「好吃嗎?」
「有點苦。倒是我可以問你問題嗎?」
異形不滿地低聲唔了一聲。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的眉頭似乎皺了起來。
「我有在感謝你。」
我加上這句話。她確實幫我做了午餐,所以我不打算忽略這件事。
我認定只要說了這句話,她至少會回答我,所以我就問問看。
「你說你沒有性別,那你有類似爸媽關係的對象嗎?」
「我沒有生物學上的爸媽,但我記得做出我的人。」
眼睛裡的異形望向遠方,像是在遙想過往。
「做出」這個很會給人找麻煩的形容令我很在意,不要做出這種會毀掉整個星球的東西。
「你不是自然發生的物種?」
「你不也是透過雌雄的生殖活動而被做出來的嗎?」
「這……是沒錯啦。」
把生命的延續,用「做」這個詞來形容,讓我有所抗拒。
「也就是說,你也有類似出生的故鄉這樣的星球嗎?」
「故鄉這個概念並不適切,但我就回答我的確有出身地吧。我就是被那個星球毀棄的。」
「毀棄?」
異形敲了敲盤子邊緣,要我先吃再說。我把停下的手動起來吃麵,異形就看著我,繼續說下去。
「創造像我這樣的生命,在那個星球上是違法的。所以我也被毀棄到行星外,而創造者也因為做出我的罪,被處以1700光年的流刑。」
「……這跟死刑不是一樣的嗎?」
「搭太空船移動時,應該會施加冷凍睡眠處置。」
也就是所謂的Cold Sleep了?這在地球外,已經是理所當然確立的科技了嗎?
反過來說,儘管科學力有著天壤之別,還是能想到這個方法,地球人也許還真不可小看。我們儘管慢了一整圈,但不知道是否有朝一日,也將展開太空旅行?
「這麼說來,你說的那個做出你的人,現在還活著了?」
「如果沒出意外,應該已經在太空中疾馳了一千六百年以上的時間。」
「那所謂的流刑結束後,這個人會怎樣?」
「不知道。看是要回去還是去別的地方,應該是隨這個人高興吧。」
先讓人過掉一千六百年,然後才說隨你高興,我看故鄉的星球也已經變了樣吧。不管是哪一種,在我看來都覺得像是叫人去死。
「別說這些了,你也差不多該說些別的感想了吧。」
異形又敲了敲碗。哪有什麼差不多,我就只是沒完沒了地嘗著一樣的味道。
「胡蘿蔔的嚼勁讓我愈來愈受不了,我覺得你最好切得再細一點。」
「胡蘿蔔的切法不會影響營養的攝取,維持現狀就可以了吧。」
異形的眼睛述說著,她要聽的不是意見而是感想。
我都只吃到一樣的東西,感想哪有這麼快就改變?
我大口大口繼續吃。嚼豆芽,細細嚼著胡蘿蔔。
我嚼我嚼我嚼,力道漸漸衰退。嚼嚼嚼,嚼嚼,嚼嚼。
怎麼吃都吃不完。
我放下筷子,呼出一口氣。異形以責怪的神情指出:
「還有剩。」
「我肚子都鼓起來了。」
「胃裡應該還有空間,我可以保證。」
外星人似乎沒聽過八分飽這個說法。
「我晚點再吃。啊,就留到傍晚當晚餐吧。」
剩下的量拿來當晚餐都還很足夠。我面向這堆炒麵,重新坐正姿勢,雙手合十。
「謝謝款待。」
我說了以後才發現,吃之前我忘了說開動。因為外星人一直催我。
這個外星人,我是指右眼的那隻,伸手摀住嘴,露出非常典型的吃驚模樣。
「幹嘛啦?」
看你嚇成這樣,你當我是連一聲謝謝也不會說的木頭人嗎?
「什麼東西怎麼樣?」
相較之下,從肚子冒出來的異形被我問到,卻微微歪了歪頭。
她對我眼睛裡的異形似乎不只是不共有,連詳情也並未掌握到。我右眼裡的傢伙到底是什麼東西?
她掌管異形的什麼?
「沒什麼,什麼事都沒有。」
我懶得說明,所以簡單帶過。異形朝剩下的炒麵瞥了一眼後,對我說:
「如果有其他想吃的東西,我就做給你當晚餐。」
「……你這糖果給得真明白。」
她以為這樣就能籠絡我嗎?她真的這麼想?多半就是這麼想。
我身體右側朝下,躺了下去。躺下來一看,就和安分待在桌子下面的小狗目光交會。小狗似乎剛睡醒,半張著嘴發呆。看著它這樣,連我都覺得眼瞼幾乎就要變重了。
小狗繞圈繞個不停。它朝著和我相反的方向離開桌子底下,到處晃了一會兒後,往我這邊過來。不知道是不是睡昏頭了。它把橫躺在那兒的我當成障礙物,時而從我腳上跳過,時而從旁爬上我的肚子,忙得不可開交。之所以不太會叫,大概是因為異形將知識植入它腦中吧。
異形稱小狗為汪汪。起初她顯得不知道小狗是什麼,相對的,對於人類的智慧就很豐富,感覺得出她的知識有偏頗之處。
「你說過你大概是一千五百年前來的吧。」
這個時間讓我很沒有現實感。說到距今一千五百年前,那可是古墳文化的時代。只要一個弄不好,外星人的存在就會留在傳承當中,被記載在教科書上吧。
多半會有一兩個民間妖怪故事裡摻雜了這傢伙。
「我並未精確掌握,但大致上有在數。」
「你從那個時候就胡亂寄生在人類身上為所欲為嗎?」
我本來還以為這種傢伙都會墜落在北方的大地,撞出一個大空洞呢。
當然,選南極也行。
「那個時代我都在深海的生物間來來去去,持續沉睡。我出來已經是最近的事了,沒錯,是在十幾年前。大約十年前左右,我也曾經寄生在人類身上。」
「之前也有過啊……以寄生來說,倒沒鬧出什麼話題啊。」
也許就是會這樣,就不知道這個受害人,現在是懷抱著什麼樣的心情活著。
「當時我和下半身一樣,連宿主的腦都納入支配之下。我離開時也多少調整了一下宿主的記憶,以免造成什麼不便,所以她多半什麼都不記得吧。」
她還不以為意地補上一句「雖然可能會多少有點副作用。」
果然從人類的觀點來看,這傢伙是屬於邪惡的一方。
「之前我也說過,要把人從頭到腳都徹底操作,是很消磨神經的事。人類這種生物細分過度,已經到了沒有意義的地步。只不過一兩年的活動,就幾乎把我蓄積的能量全都耗光了。」
「哦~~?」
要是她死了,地球是不是也就不用滅亡了?
「接下來十年左右,我都寄生在地底生物身上,不停地睡眠,等能量蓄積夠了,才來到外頭。」
「你簡直像蟬一樣啊。」
呃,我反而想問她是不是曾經寄生在蟬身上。
我恍然理解到,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在夏天遇到異形。
「外星人有很多嗎?」
連我這種平凡得不得了的人,都這麼簡單就遇上了,相信多半是因為外星人人數就很多吧?
如果是這種理由,我就可以放心了。
「誰知道呢?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曾經見過銀色的生物。」
「銀色?」
不知道銀色和灰色,哪個對眼睛比較沒有負擔?
「是一群動輒活上幾億年,非常悠哉的傢伙。」
「億?你喔。」
真的有人數過嗎?
「他們沒有固定形體,會擬態成主宰這個行星的生物,這點和我有相似之處。」
「那你的
創造者就是參考他們,創造出你的嗎?」
異形並不特別否定,說也是有這個可能性。
異形停頓了一會兒,然後喃喃自語似的說道:
「如果你對外星人有興趣,只要在附近找找,也許就找得到幾個。」
「啥?你說這是什麼話?」
要知道這附近連外國人都不太常看見啊。
「我在休息前,把我的感應器交給了人類。這樣即使我在休眠,只要有人拿著這個東西活動,感應器似乎就會偵測到本體的移動而持續發出訊號。如果有別的外星人偵測到這個訊號,也有可能被引來。」
也許吧──她難得最後補上這麼一句缺乏自信的話。
限定在這附近,是否表示就是有人擁有這個感應器?
說不定她的生活圈,從以前就是在這一帶。
「你是交給上一個寄生的宿主嗎?」
「不是,是交給另一個人。」
異形的講解總是很簡短。看到她不試著說清楚的態度,我猜到了是怎麼回事。
她大概是根本沒說清楚那感應器的用處,就交給了對方。多半就是這麼回事吧。
不然怎麼會有人寶貝地保管那種找麻煩的東西?
「一旦打破,就會發生少許災害,但想來對方應該保管得很妥善吧。」
「你說的少許,大概是多少?」
「這附近有坑洞存在嗎?」
這可不算是少許兩字的規模啊。我馬虎地遺憾了一下,心想這下我說不定明天就會死了。
「……奇怪?這樣……你出來做什麼?」
我翻身時,順便問出了心中湧起的疑問。
「你在說什麼?」
「既然你說的這個感應器有在運作,那還需要你嗎?」
「要微調本體的軌道,就需要我覺醒。工程的最後階段,也會由人親手調整或查驗,也是一樣的道理。本體已經快要來接觸了,當然就得讓它確實撞上來才行吧。」
「我不會叫你滾出這個星球,你這傢伙就給我回到土裡面去吧。」
之後我們彼此都不說話,讓身體休息。小狗似乎也怕熱,先玩了一陣之後,鑽到桌子底下去了。以往除了我以外都不會有別的東西在動的房間裡,混進了足足兩個異物,本來應該會讓我靜不下心,覺得很焦躁,但現在即使躺成大字形,也不怎麼在意。
反而還在不知不覺間,說出了彼此的身世……我暗自反省,心想這樣不行啊。
弄得好像我們彼此敞開了心房似的,我低下頭,不讓自己被拖進這種氣氛之中。
從我的觀點看來,她是活生生的不可思議,所以多少會有點興趣也是理所當然,但異形會對人類產生關心嗎?即使真的萌生了這樣的好奇心,那應該也是針對全人類,不會對我個人有什麼想法吧?
她竟然為了討我歡心而幫我做飯,這種心思實在很有地球人的風範。
也許是在十年前的宿主身上學到的。
「……好了。」
既然她說要做,那傍晚就試著來點些什麼吧。
過去我極少為了要吃什麼而煩惱,所以未必找得到答案。但躺下來想著這種事情的感覺又很新鮮,很能消磨時間。
平常總是覺得那麼遙遠的假日尾聲,今天即使保持距離,仍然看得清清楚楚。
我吃著溫溫的手捏飯糰。連海苔都沒包的大團米粒,黏在嘴裡不走。
我把剩下的飯糰一口塞進嘴裡,就強烈湧出了一種在吃飯的感覺。
「滋味如何?」
「鹽加得不夠。」
而且包煮熟的高麗菜是怎樣?坦白說,咬起來的口感很微妙。
這天我空出了時間,所以在附近到處晃晃。我想到可能會有人貼出尋找走失愛犬的布告,於是把會有人潮聚集的超市、便利商店、藥局之類的地方都繞過一遍,但沒看到這樣的布告。
那隻狗迷路的可能性眼看就要消失。剩下的不是被棄養,就是野狗了吧。
「只是因為我爬出來時它就在附近,所以就寄生到它身上。」
這是異形的說法。我跟她商量說能不能轉移到狗身上來取得情報,但她說「它的思考太吵,讀不出來」,在關鍵時刻根本派不上用場。
不過即使有飼主在,兩年後還是會死掉啦。
當我把鎮上都繞過一圈,已經過了中午,現在正在公園裡休息。
這個在圍繞神木而建的廟宇隔壁的兒童公園裡,除了我們以外沒有人在。似乎有大量的蟬來到寺廟的樹林棲息,讓我籠罩在令人頭昏眼花的蟬鳴聲中。甚至覺得如果隨手往頭上一撈,都能抓到兩三隻蟬。公園本身的遊樂設施,就只有聊備一格的溜滑梯與單槓,再加上天氣炎熱,難怪沒看到小孩出現。
因為曬不到太陽,就選擇坐在樹旁吃午餐,也許是一大失敗。
是異形提議說「想看一下這裡」,我也就答應了她。
從異形開始幫我做飯,已經過了十天。
照理說人類的末日已經一步步逼近,我卻沒有切身的感受,只覺得夏天永遠不會結束。而這夏天也已經過了一半左右,從大學生們迎來暑假後,四周就很吵鬧。我租的是做學生生意的公寓,所以鄰居們的房間裡有人在的時間也就必然會增加。
我養在房間的狗太吵而惹來鄰居上門抗議的情形,目前並未發生。真要說起來,那隻狗真的成天都在睡,坦白說這幫了我大忙。
只是話說回來,要是就這麼找不到人接手,也就只能由我繼續照料它。
我一邊困擾地想著都自顧不暇了,哪裡有心思去照顧狗,一邊抓起第二個飯糰。
我現在吃的飯糰,也是異形捏的。我要異形在捏之前先洗手,就不知道有沒有用。就如先前所說,這種說不定含有某種太空細菌還是什麼東西的飯糰,和煮熟的高麗菜一樣軟趴趴的。我期待第二個會比較好而咬了下去,但果然還是高麗菜。
「這一個的滋味如何?」
「刺激不夠。」
最近她似乎懶得問了,跳過了營養云云。
相對的,她開始要我詳細說出針對滋味的感想。實在是希望她不要在我吃同一種菜色吃到一半,就連問我四五次。我並不是懂得那麼多詞彙的人,要我換個說法會讓我很為難。
可悲的是,我已經漸漸習慣與異形的同居生活,抗拒的摩擦已經轉弱。
要是這樣可以吃得胃下垂,應該就更能表達拒絕的意思,但外星人就是不一樣。
這些擺脫過重力的人,對重量的意義似乎理解得更深。
「對了,都沒看到那個傢伙啊。」
我一邊吃掉手指沾到的飯粒,一邊對異形說起。異形似乎也立刻猜到我是指誰。她拉起垂下的身體,占據了我的正前方。
「不是在伺機而動,就是……」
異形說到這裡,想了想該如何遣詞用字。眼睛裡的異形則早就按住頭蹲著。
「就是已經安排好,只等著收成,這種狀況也是有可能的。」
「……而且我也會被牽連進去。」
「應該會吧。」
雖然早就知道,但異形並沒有覺得過意不去的跡象。這種生物和明理無緣。
我吃完第三個飯糰後,就在原地休息一會兒。我在樹蔭的保護下,朝太陽照到的地方看去,就不由得想繼續躲在樹蔭下。四周有很多高大的樹木,所以沒有風,但光是能遮住陽光,就已經相當舒適。今天的熱,多半也是因為濕氣很重吧。
我一邊讓血行遍鼓起的肚子,一邊發呆。異形也仍然把手肘撐在我的腳上,看著天空。如果不去看她是從我肚子冒出來的這一點,這個在我腳上安居樂業的異形,倒也像是狗或貓。我有點好奇起來,想知道一滴汗也不流的她,是如何看待夏天。
樹木的枝葉把周圍遮得陰暗了些,再過去則有著開闊的天空。看著一團團的雲微微由左往右流動,皮膚就一陣戰慄。
這個景色,也將在兩年後消失。
無論頭上的這些蟬,還是寺廟,都會被轟掉。一把建築物包括在內,想像就變得稀薄。
大概是因為我不曾看過建築物倒塌的情形,才會覺得欠缺現實感吧。
如果真的會在兩年後死掉,概略算下來,大概就是七百天又多一點。過了十天就表示……我試著屈指計算,把這個比例套進本來的平均壽命,算著算著,就會知道已經用掉了相當多的天數。
只是以我的情形來說,即使壽命有幾百年,多半也不會想太多,就這麼活著。
去除人際關係,思考就會變得單調。一個人生活至今而了解到,活著是一件很單純的事。可是正因為單調,思考才會弱化,變得只能思考
活著這件事。
想逃避繁瑣的人們,多半會覺得這樣也無所謂,但大多數人都會害怕變成這樣。
一個人生活,會變得像是為了睡覺而活著。
因為今天和明天一成不變,也就不再有理由醒著很久。
……而再過不久,這些苦惱與哲學,也都將消失在地平線的另一頭。
包飯糰的保鮮膜,在手中揉得皺成一團。我忽然攤開手掌,抓住邊邊,在眼前攤開來一看。想來我應該是第一個吃到外星人手捏飯糰的人吧?仔細回想起來,就發現像這樣在外面吃些像是便當的東西,也是我的第一次體驗。學校遠足時,爸媽不曾幫我做過午餐。要說我都不會因此自卑,那就是騙人了。
我看著剩下的保鮮膜,情感的碎片就摩擦出聲。
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經往這個星球走近了一公厘左右?
「我說啊。」
總覺得我對異形總是這樣說話。因為我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
而我也不曾告訴她我叫什麼名字。包括小狗在內,那個房間的房客都沒有名字。
「幹嘛?」
異形的回答也始終冷漠。雖然我也沒有要她熱情回應。
現在的我要的是……
「我只是死馬當活馬醫地問問,不能不毀掉這個星球嗎?」
其實我並不怎麼期待,只是提起這個我們不太會談到的話題問問看。
異形起身,湊過來看著我。
「為什麼?」
「哪有為什麼,大家不可能會想死吧。」
精神還沒崩潰的人,基本上都會是著活下去。走在路上時,要是看到有汽車從遠方朝自己衝過來,就會掙扎著想躲開。生物的本能就是會想遠離死亡。有命活下去才有物種可言,這是人類共通的情形。
「不是這樣,我只是納悶你會說出這種話。」
她以為我是對生死看得這麼開的人嗎?
「之前我不也說過我不想死嗎?」
「說過是說過。」
異形仍然顯得不信服。
我注意到有東西在動而看過去,就看見蟬從樹上掉下來。它在空中張開翅膀,趕緊飛到另一棵樹上。隨著夏天深了,也開始有虛弱的蟬出現。
「我只是想到既然不用堅持要這顆星球,那麼換別顆星球是不是也行。」
「這就是所謂的怕了嗎?」
「才不是這樣。」
是一種淡淡的期待,覺得既然跟異形親近了,是不是總該有這點好處。
異形抱住手肘,像是在深思。我等待的期間,持續暴露在蟬鳴聲之中。
再加上全身噴出的汗水,讓我覺得自己好像正被瀑布打著。
過了一會兒,異形說出了答案。
「如果我和下半身離開這個星球,從現在起把本體往別的地方引導過去,也許可以避開正面衝突。」
「哦。」
我微微探出上身。
「可是我們無法單獨擺脫這個星球的重力而離開。」
「原來如此……」
我縮回來靠到樹幹上。眼睛裡的異形在揮手。
「這樣啊,原來不成啊。」
那就只能擔心受怕地死掉啊。所幸現在的工作很忙,很會累積疲勞。
只要覺得一天很短,相信感受恐怖的時間也會減少。
「我也有問題要問你。」
「嗯?」
異形眯起眼睛,像是要看穿我臉上浮現的事物。
「你活下去要幹嘛?」
這個問題,即使和整個星球的生命相比,也不算小。
「就算活下來,你還是一個人過活。相信以後也是一樣吧?」
「……應該吧,然後呢?」
「你不生子女,也不達成偉業。你活下去有什麼用?」
她以真摯的眼神,逼我敘述活下去的意義。
每個人都至少曾經不小心在這深邃的疑問山谷上踏空一次,但我沒想到竟然會差點被外星人給推下去。我活著有意義嗎?和爸媽一起住,獨自蓋著棉被時,我也曾經在黑暗中,對抗隨著自我厭惡一起來到的這種疑問。
而這個問題繞了一圈,再度攔在我面前。說不定一輩子都會纏著我不放。
「……我沒什麼學問,根本想不到人活下去的理由。」
無數生物相連,拉起線所組成的世界
把身體塞進這小小的縫隙,壓低呼吸,孤獨延續生命的生物,具有的存在價值。
這個難題未免太壯大,個體無從發現答案。
「可是你也有不懂的事。」
異形挑起右邊眉毛,問我是什麼事。右眼裡的異形也露出同樣的表情。
我把食指伸到鼻子前面,同時指著她們兩個。
「真要說起來,身為地球人,認識你這件事本身就是豐功偉業。」
和有知性的外星人相遇,不可能被歸類為人生常有的一部分就了事。一旦公開外星人的存在,光是這件事就能讓我名留人類歷史。我有這個權利。
這個絕對不會行使的權利,讓我說話變得輕盈。
外星人放下了眉毛。她輕輕撫摸,撥開我的瀏海。
「……是這樣的啊?」
她有了一陣停頓之後才回答。不知道這陣停頓當中,在異形心中翻騰的是什麼情感?
異形轉過身去,和我並肩面向前方,靠了過來。
「這樣啊。」
異形再次做出的回答很平淡,然後不再說話了。
她看著前方景色的臉上,並未露出表情。
我惋惜談話就這麼結束,正要開口。但我的確沒有學問,沒有能把談話繼續下去的口才。到了緊要關頭,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無言的時間流動。太陽躲到雲層後面,一時間影子就像流水似的攤開。
些微的風從樹林的縫隙間穿過,搖動了各式各樣的事物,為異形的頭髮賦予了精氣。
說來說去,我們後來還是在外頭閒晃到傍晚。異形不時會想擅自跑出去,所以我就順著她的意思,結果身心都比一個人走更累,相信今晚應該會睡得很熟。
我在公寓附近和鄰居擦身而過。是住在左側房間的女大學生,她緊緊握住錢包,全力從我身旁穿過。她揮起的手臂撞到了我的手肘,但我回頭時,已經不是可以叫住她的距離。看她那麼急,不知道是打算去買什麼。
她跑過的軌跡,看起來像是發出彩虹色的光芒,會是我的錯覺嗎?
「剛剛的難道是?」
異形把頭探到襯衫外,看著鄰居的背影。說得精確點,似乎是在看著那像是被灑出來而淡淡散開的虹彩,還難得顯得驚訝。
「怎麼啦?你該不會說剛剛那個人也是外星人吧?」
「是不會啦,可是……」
異形說到這裡,不解地住口不說,笑了笑。
嚴格說來,是右眼的異形用手遮住嘴,露出微笑。
「這個星球雖然沒有很強的重力,卻似乎有著確切的引力呢。」
「你在說什麼?」
她似乎不想說破,維持在以這個外星人來說難得含糊的形容。
「我在自言自語。也算是盡一種道義。」
異形自己做出結論,縮回肚子去。未免太我行我素了吧。
我放棄解決增加太多的謎團,回到房間去。
一走進房間,就和像是等不及我回家而坐在玄關的小狗面對面。
午餐明明有好好吃,卻已經在討晚餐啦?
「明明一直在睡,肚子卻餓得真快啊。」
我先脫掉鞋子,然後抱起小狗。這隻狗搖著尾巴,張開嘴。
一種眼熟的灰色,從它大大張開的小嘴裡擴散出來。
「啊。」
我無法動彈。對於這種像是布匹或糕點麵團一樣攤開來蓋住我的灰色,我完全無從抵抗。但身體擅自有了動作。我做出相當勉強的後仰,弄痛了後頸,但總算躲過了灰色的擁抱。要是留在那像是大型生物咬合的嘴裡,相信連我在內,都已經完全遭到捕食。
但我也並非完全躲過,有如觸手一般從灰色的邊緣伸出的十根手指,在張開時狠狠從我臉上剜過。右邊臉頰燙得像是燒焦,臉的正中央則和一種像是皮開肉綻到連骨頭都露出似的痛楚沾黏在一起。中間沒有任何緩衝,徹骨的劇痛讓我全身動彈不得。光是跪在地上忍耐疼痛,就已經讓我無暇他顧。
代替我和這個從小狗嘴裡跳出來的傢伙對峙,是異形的工作。
從肚子冒出來的異形,像是護著我似的站到前面。
「你突襲失敗了,還要繼
續嗎?」
異形舉起我的右手,對灰色塊體這麼問。這傢伙多半是躲在小狗體內伺機而動,看到他在公寓地板上爬行的模樣,就讓我冒出的汗水全都消了。
感覺就像闖進了恐怖片的螢幕里。
這個化為腳形狀的物體,把劇烈的痛楚留在我右邊臉上,就撤退了。他響亮地打破窗戶,逃到外面去了。我睜大剩下的左眼,看著碎玻璃灑了一地。
「……嗚,真的好痛。」
我太大意了。不,是太不設防了。
根本不需要堅持寄生在哪種宿主身上。對方的想法遠比我有彈性。
我的臉很燙,上上下下都滾燙,讓我無法確定傷口的位置。
異形來到我左側。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似乎有點慌張,或是著急。
「你沒事嗎?」
「很正常,只看得到你。」
我的右眼本來就已經處在功能半毀狀態,就算受傷,也沒有任何衰退。
這右眼的異形,盯著我的中心看。她真的像是沒事。
「剛剛那下,是你控制了我的身體移動吧?」
「事情太突然,所以我沒能完全躲開。」
「不,就算是這樣……」
也很夠了。我差點道謝,但說起來要不是有她在,我根本就不會受到這樣的傷。
一想到這裡,就忍不住口出惡言。
「從你來了以後,我都只有倒楣的分。」
「看來是這樣呢。」
我已經不會再對異形不當一回事的態度生氣了。我只說聲:「就是這樣啊」就輕輕帶過,按住臉察看小狗的安危。由於下半身出入時讓它撐大了嘴,小狗已經躺在那兒失去了意識。我輕輕一碰它的腳,它立刻就睜開眼睛跳了起來,讓我放心了。
「要不要緊啊?會不會有後遺症?」
「如果你希望,我是可以去看看。」
異形的手指碰了碰我的嘴唇。我想起這意味著什麼,胃和心臟都縮了一下。
「……那麼,拜託你了。」
「你對汪汪真的很慈悲啊。」
也不知道她是諷刺,還是單純陳述事實,異形留下這句話後,就讓我嘔吐一聲,撐大我的嘴鑽了出去。惡~~受到這種筆墨難以形容的痛苦侵襲,再加上臉上的痛也還沒平息,讓我後悔自己判斷錯誤。我正口吐白沫滾倒在地,她又撐大我的嘴跑了回來。這根本不可能習慣,讓我痛苦得打滾。我還挺認真地心想,要嘛你就出去,不然就給我一直待在肚子裡。
「下半身沒有把一部分留在它體內,看來純粹只是拿它當掩護。」
「……是嗎?」
心臟跳得很吵,但我鬆了一口氣。然後我擦擦嘴,看向打破的窗戶。
好好打開窗戶的鎖不就好了?要知道被房東罵的可是我啊。
「他應該回到寄生的人類身上了吧?」
「嗯,這樣啊……會馬上跑來嗎?」
「應該會吧。他應該也會認為我操縱你行動而耗費了能量。」
既然這樣,我也不能只顧著痛,得展開行動才行。
我走出公寓。雖然猶豫該不該帶小狗去,但我相信異形「他不會用同樣的方式」這句發言,把小狗留在房間裡。
「我先跟你說,要是下次他再鑽進來,我會考慮連汪汪一起殺了。」
「如果真的發生,你會動手殺它嗎?」
「那當然。除此之外,沒有辦法保證生命安全。」
從中感受不到堪稱冷徹的堅定,透出的是一種稀薄的冷酷。
看來要跟異形當朋友會很困難。
接著我去到外面看看,但不知道去哪兒才好。我一邊漫無目的地邁步前進,一邊對異形尋求意見。
「我是滿心不情願,但如果要迎擊,我該去哪裡才好?」
我也想治療傷勢,但腦子運轉不靈光,無法決定優先順序。現在多半聽異形的指揮,才是比較冷靜的判斷。儘管處在窮途末路,但像這樣信賴異形,就讓我覺得自己已經遠離了人類。
接著我停下腳步等待,但異形不回答。
「餵?怎麼啦?」
平常不會猶豫的異形不說話,讓我忍不住湊過去看她的臉。
異形儘管抬頭回應我的視線,卻仍不開口。
「餵~~」
我們明明沒時間了,這樣好嗎?我做好了唯一一種心理準備,就是無論那個下半身什麼時候獨自移動過來追我們,我都不會震驚得呆住。異形先閉上眼睛,然後……
「我要借用一下你的身體。」
「啥?」
意思就是說,她又要操縱我了?
從她不是擅自接管,而是先要求我答應這點看來,似乎多少有在跟我客氣。
「不用擔心會加深同化,你已經充分適應我了。」
「聽起來可像是劇毒已經跑遍全身所以多加點毒也沒關係啊。」
而且說我適應她?確定不是相反嗎?
不管是哪一種,我都不會高興。
我嘆了一口氣,想了一會兒,但還是答應了。
「要馬上還我。」
「我知道。」
異形從肚子消失。我吸一口氣,做好心理準備,緊接著視野就轉為黑暗。
感覺就像水位上升,讓我連頭頂都沉入水中。
即使沉入黑暗深淵,異形仍不從我體內消失。
她朝我伸出手,像是尋求什麼似的動著嘴。
等我下次醒來,人已經躺在一張長椅上。我在掌握狀況前就想動,結果額頭撞在椅背上。我按住鏗一聲撞得輕快彈開的腦袋,滾下椅子起了身。我坐在長椅邊邊,環顧四周,發現夜色已經降臨。
我搔搔頭,心想這可不是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嗎?
回頭一看,有著一棵遮蔽住長椅的大樹。白天有蟬停在上面,多半吵得不得了,但現在則只聽見遠方傳來年輕人的說話聲。我轉頭看去,看到沿著坡道上去,就有一棟很大的建築物。像醫院一樣排得整整齊齊的窗戶泄出了燈光。
我極少在深夜來到這種地方,所以花了不少時間,但總算注意到這裡是山坡上的大學。
我為什麼會待在這裡?我縮起背部,看了看肚子,但什麼都沒冒出來。
「餵?」
「找我嗎?」
她立刻長了出來。啊,果然還在啊?
「你要辦的事情辦完了嗎?」
「嗯。」
右眼還是老樣子,但並不會連左眼都被異形遮住。和借她身體之前相比,似乎也沒什麼兩樣。要說有什麼不同,大概就是睡在長椅上的影響,導致身體關節在哀嚎。
「是怎樣?一切都在我睡著的時候結束了嗎?」
「什麼都沒結束。」
「那你是去準備了什麼打倒下半身用的計謀嗎?」
「不,完全跟這無關。」
異形立刻否定……說到這個我才想到,這個異形不會說謊。
她和人類有著明確的差異,這點也顯現在這個部分上。
「我只是確立了今後的行動方針。」
「方針啊……」
「還有,你的傷我也修復好了。」
異形摸摸我右邊臉頰,像是要摸個清楚似的,手掌貼在我臉頰上。
異形的手像夜風一樣冰涼,讓我背脊一震。
「傷……啊,真的耶。」
右邊的臉已經不痛了。即使伸手去摸,也覺得似乎已經恢復原狀。
外星人你真厲害。我差點就要大改她在我心中的評價,但在這之前,有一件事我想知道。
「你說修復,是怎麼修復?」
「我非去一個地方不可。我來指揮,麻煩你移動。」
她露骨地無視我。中間完全沒有停頓,簡直像是要我懷疑她。
附近沒有鏡子,所以我也無法查看,但就是只有不祥的預感。
異形的右手從我臉上拿開,然後她看著她的手掌。
「怎麼了嗎?」
「沒有。」
異形放下手,簡短地回答一聲。眼睛裡的異形緩緩搖了搖頭。
「要去的是今天中午我們去過的公園。」
她告知的去處令我意外。
「那裡有什麼?」
「去了就知道。」
她答非所問,但事到如今,我也沒辦法逃命到別的地方去,所以決定奉陪到底。
我一起身,就被手腳的沉重嚇了一跳。感覺就像是用繩子綁住另一個人的手腳,將他拖著走。
「不用慌,畢竟他也消耗得很嚴重。」
異形很淡然所以不容易看出來,但這麼說的她自己也有氣無力。我看著太陽已經下山的四周,想通這是因為她操縱我的身體相當長一段時間。
時間在我毫無記憶之下進行,這其間身體卻還在動,這個事實確實讓我恐懼,但我仍然動起沉重的腳往前進。
走下從大學延伸到鎮上的長坡道,腦中就浮現下山這個字眼。回頭一看,墓園就像與黑夜中的山同化似的,占據了整片光景。我冒起冷汗,心想原來我平常是在那種地方靜心。夜色就是這麼深,深到足以讓妖怪或怪物的傳說誕生。
下山到鎮上後,我在晚上看得見的範圍內警戒四周。要是悠哉悠哉走過去,有沒有可能在途中受到襲擊呢?異形說對方很快就會來攻擊,卻迎來了夜晚,而且其間也沒出事,真不知道現在到底是什麼情形。
異形什麼都不說,所以我儘管嚇得幾乎腿軟,還是繼續朝公園前進。一群吵鬧的傢伙,就像主張他們要開始去喝醉似的被吸進居酒屋,我則與他們相反,背對燈光前進。所謂躲進夜色中的妖怪,說的會不會就是我?
路上異形說出這樣的話來。
「你是個很適合一個人活下去的人。」
我突然得到這句評語。我一邊在腦海中想起從我肚子長出來的她,以及留在房間裡的狗,一邊點點頭。
「你對懶惰蟲給的評語可真是好聽。」
所謂的懶惰,就是不要求自己改變。
如果忍耐得了,這也是一種度過人生的方法。
有人重視朋友,有人適合一個人活下去。
兩者都只是合適與否的問題,沒有優劣之分。
「你有辦法一直維持下去嗎?」
她問這個問題時的眼神讓我很陌生,很像一種即使在其他地方看得到,但我在自己家就是找不到的眼神。這種陌生而且令我覺得高姿態的視線,令我有點想退縮,但我仍然深深吸進一口夜晚的空氣,挺起胸膛。我一邊回想起自己的年齡與歲月,一邊伸出拳頭。
「我會辦到。」
因為我對自己選的路並不後悔,也不想後悔。
「這樣啊。」
她對我的決心所回的這句話,不可思議地深深沉入我的心裡。
我不太常聽見異形說這三個字,但覺得每次她說這三個字,都隱含著某種東西。充滿了一種從底下撈起稀薄感情的感覺。
我對於異形也有生物的感覺這點,已經有著充分的確信,讓我能夠這麼想。
路上被紅燈攔住時,我搔了搔頭。
說這個有點像是對決戰時刻的氣氛潑冷水,但我非趁現在說不可。
「要是打起來,我有把握派不上用場。」
我連一支火焰噴射器都弄不到,所以根本不構成戰力。
「會用那種野蠻手段的,只有地球人和下半身。」
異形一副以智慧為傲的模樣否決了我的說法。右眼的異形用雙手對我做出把眼鏡重新戴好的動作。以前她可曾展現過什麼霸王硬上弓以外的手法?
綠燈了,我在人行道上走著走著,異形就把手指伸進我的肚臍。
我嚇了一跳。
「幹嘛啦,喂,不要這樣。」
「事情結束後,你最好去吃飯。你的腸胃在抗議食物枯竭了。」
異形從襯衫上面探頭來多管閒事。
我想起今晚我還沒說想吃什麼。
「我就先說一聲,我想吃味道重一點的東西。」
「也好。」
會覺得異形的表情變得柔和了些,是因為我的心情不一樣了嗎?
說著說著,我們抵達了離鎮上有點距離的寺廟。一路上沒遇到什麼阻礙。在寺廟附近,蟬連晚上也在叫。蟬鳴聲就像轉動夏天的引擎驅動聲。
「連晚上也很有精神啊。」
「它們應該就是活得這麼拚命吧。」
異形表達令我意外的善意見解,也許是因為在地下曾經受它們照顧。
「趕上了啊。」
異形朝寺廟瞥了一眼這麼說。我正要繞過寺廟前往公園,冒出來的異形就指了指寺廟說:「到這裡就好。」鬱鬱蒼蒼的樹林隨風搖曳,像是在對我招手。
「是要去找寺廟商量怎麼對付外星人嗎?」
「還有時間,我想跟你聊一下。」
異形打斷我的諷刺,提出這個提議。她不太會主動提出這樣的提議,而且又是在我正想著她打算開始什麼計畫的時候提起,打亂了我的步調。
「嗯,是沒關係啦……」
我在通往側面祭壇的樓梯坐下。一坐定不動,肩膀就更加感受到寒意。
「應該就快要來了。」
異形喃喃說道。是指下半身嗎?也是啦,除了他也沒有別人了。
「你是跟他約好了還是怎樣嗎?」
「算是吧。」
異形閉上眼睛,也許她本人倒也挺緊張的。
畢竟要對付的是想吃了她的對手,而我也不能置身事外。
我心想,這種時候可以就這麼坐著嗎?忍不住想起身,但又沒有事情可以做。
「那麼,你說要聊什麼?」
「我沒有任何話要說。」
「……你喔。」
她找架吵的本事實在很高竿啊。如果她是人類,我一定馬上就上前跟她扭打在一起。
「要說的話是沒有,可是……」
閉上眼睛的異形說得吞吞吐吐,像是在選擇遣詞用字。
「但是?」
「拿你在全人類當中比較,可以說是優秀的部分非常少。」
突如其來的壞話,而且難得的是我還聽得出她說了謊。
「你嘴都在抽筋了,怎麼不乾脆講清楚?」
「沒有。」
連很少都沒了。我正心想她還說得真乾脆,臉頰不由得抽搐……
「可是,我從認識你的這件事當中,感受到了一種意義。」
「啥?」
「你不是對地球人,是對我而言有意義。」
她手肘撐在我胸口,抬頭看著我的臉。
急速接近的異形與她的話,讓我不爭氣地心臟怦怦亂跳。
被夜風吹動的瀏海,發出像沙子流泄似的嘩啦聲。
我困在這種不可能聽見的聲響當中,好不容易才應了聲。
「……這、這樣啊。」
「就是這樣。」
異形扭轉身體,正視寺廟正面。我感覺到她散發出來的氣氛變了,迷濛的視線也跟著定住。異形縮起身體像是要集氣,然後……
「我很感激。」
最後這句話聽起來不是對我說,而是要說給遠方的人聽。
隨著一個在地上爬行的低矮影子接近,我自然起了身,但立刻又坐下去。
「你坐在這裡不要動就好。你聽好了,絕對不要動。」
「喔噗,噗哈。」
異形這麼吩咐我,然後從我口中跳了出去。她這麼一出去,害我根本沒有辦法發出疑問聲。跑出去的異形灰色塊體從空中飛過,攀到一棵樹上,然後寄生似的埋沒進去。下半身的目光跟著她跑,也同樣離開男子身上而追去。
之後他們就在寺廟中,展開了一場捉迷藏。兩個影子就像漫畫裡的忍者一樣,在樹木間飛來飛去,而我只能坐著觀戰。兩者都是黑暗中蠢動的灰色,但我光是看著,就分辨得出我認識的異形是哪一個。
雖然不知道異形一直跑是有什麼目的,但速度是下半身占上風,眼看她已經慢慢被追上。我只是旁觀,卻忍不住想起身,焦躁讓我手心冒汗。擺脫下半身寄生的男子,則昏倒在寺廟入口,就這麼不動。
異形彷佛在爭取時間,逃個不停,過不了多久,她的邊緣被咬住。異形幾乎被抓住,速度跟著減慢,跳不到本來想攀上的樹木。和她展開扭打的灰色塊體長出兩隻腳,圈住了異形。兩個塊體就這麼落到地面,下半身的斷面就像一張嘴似的切開來,一口咬上異形。異形也同樣從塊體伸出軀幹、手以及頭部。她的軀幹,已經有一半左右遭到下半身吞噬。
我看到這種情形,已經有了動作。
異形全不介意受到侵蝕,扭動身體,把手臂插進下半身的接合處。
異形的軀幹一口口遭到吞噬之餘,不顧一切地動著手臂翻動,進而抓住了某種東西。她抽出的手上有著一個東西,儘管因為太暗而讓我看不見,但看來是個小小的白色物體。
異形拿到了這個東西後,對下半身說:
「多虧你比較優秀,可幫了我大忙啊,下半身。」
異形一邊拖著身體移動,一邊發笑。我震驚不已。
但看起來在笑的
是右眼的異形,實際的異形則淡淡地面不改色。看到她的軀幹正被下半身漸漸吞沒,我跑了過去。
我想拉她的手,把她從下半身口中救出來。
但異形看到我跑過去,不但並未抓住我手,反而伸手推開了我。
她所灌注的力道,加上出其不意地抗拒,讓我往後飛了好一段距離,坐倒在地。
「我說過要你別動,離我遠一點。」
她的聲調明明沒有強弱變化,聽起來卻像是蘊含著平靜的怒氣。
我受到震懾,正想退開一步,異形就心滿意足地看著我。我拿對她這種態度看不順眼當作反抗的理由,想再度跑向她。
異形看出我的動作,有了行動。
「有一件事,我要趁現在跟你道歉。」
異形已經被吞掉一半,卻說得老神在在。
住在我右眼的異形,與她的動作同調,慢慢轉過身來。
動著嘴的,是這邊的異形。
「其實我不必特地經過嘴巴,也可以從你身上離開。」
「這!」
這是怎樣為什麼要在這種時候這是怎樣。
我的注意力被這句話分散,跑向她的腳步停下了。
我尚未反駁,這個東西就來了。
異形喃喃說道,我就是在等這個,而她視線所向之處……
當我看清楚的瞬間,太陽與火光已經讓夜晚變成白天。
夜晚的太陽灑落到地面。
爆炸與衝擊讓我的耳朵一瞬間什麼也聽不見,迎面而來的光把我撞倒。我無從抗拒掀起的地面,整個人就這麼一路摔到寺廟邊邊去。重重撞在牆壁的背部劇痛,讓我把手腳碰撞到強韌樹幹的痛楚忘得一乾二淨。
隕石。是隕石墜落了嗎?
因為滲出眼淚而縮小的視野當中,一條光的尾巴吸引了我,讓我想也不想就抬頭看去。
於是我看見了。
看見墜落下來的隕石畫出V字形軌道,消失在空中。
就像在地面彈跳似的,只留下了大規模的爆炸痕跡。
太離譜了。
隕石就像火箭發射似的飛走了。
隕石朝著夜空留下一道光的軌跡而飛走,沒有要回來的跡象。
墜落現場之中,有著被壓扁得不成原形,更因高熱而變得像焦炭的灰色殘骸。我的目光順著輪廓描過,才勉強看出有著像是腳的形狀。那裡是異形他們先前所待的位置。我茫然地看著,隱約理解到異形為什麼指定了這個地方。
墜落現場中留著下半身的痕跡,但完全沒有她的,沒有異形的痕跡。
隕石的軌道已經不只是不可思議,根本是瘋了。
該不會是她附身到隕石上加以操作?
被衝擊掀飛而遊蕩的蟬,也沒有螢火蟲的風情,在寺廟中飛來飛去。
燒焦的泥土氣味瀰漫在寺廟中。
之後我儘可能想逃避這一切似的仰望夜空,凝視遠方。
「……餵~~?」
我身體發麻,站都站不起來,大聲呼喊看看。
聲音被遊蕩的蟬蓋過,並未送到空中。
即使昨天發生過不得了的事情,到了隔天,理所當然的明天仍然來臨。
我幫小狗做了早餐後,看看冰箱裡有什麼東西。
她最後幫我做的,幫我做了放著的晚餐剩飯,還在裡頭。
我一回到家,就看到晚餐已經幫我準備好。
「……………………」
調味理所當然地淡,量則非常多,無視於我胃袋的需求。
我正要伸手去拿這昨天吃了一半左右的晚飯,卻停住了動作。我的手肘內側關節腫痛,帶得背上與腳都抽筋。昨天的傷勢完全沒好。
我縮回伸不直的手,關上了冰箱。
朝開著沒關的電視看去,看到節目在報導昨天隕石墜落的現場。那個和下半身一起過來但後來昏過去的男子,在接受訪問時喊著什麼:「Universe!」
我看了一會兒,然後關掉電視的電源。
假日的隔天是上班日。我心想這是理所當然,空著肚子就走出了公寓。
一走出房間,左側房間的鄰居正好回來。
看到她低垂的眼睛濕濕的,平常我根本不會在意,今天卻忍不住停下腳步。
她打赤腳,全身都是泥巴,讓我想像起她發生了什麼事。
「你在哭嗎?」
我跟她也不熟,但還是忍不住問候一聲。
被我這麼一問,她正要抬頭,但又想起自己現在處於什麼狀況,立刻又低下頭。
從她低下的頭傳來抽鼻子的聲音,然後──
「這是高興的眼淚。」
鄰居回答完,就進去她家裡了。
聽起來就像是在逞強,但更重要的是,她的眼淚連我的心都弄濕了。
眼淚慢慢滲進乾枯的表面,讓先前麻痹的事物甦醒過來。
看到別人的眼淚,我才終於切身感受到異形已經不在了。
我背靠在公寓的牆上,抬頭望向她飛走的上方。
不巧的是我仰望的天空烏雲密布,即使到了晚上,也不覺得看得見星星。
我吸了吸鼻子,但沒有流鼻水;擦了擦眼睛,但並未流眼淚。
我和她的離別,並未伴隨會讓人哭喊的痛楚。
我心想,那還用說?
吸了眼淚而脹大變重的離別話語,又怎麼會適合我們?
所以我也跟著大喊:
「Univer────se!」
異形消失,小狗留下。
鋪天蓋地灑下的蟬鳴聲都已經漸趨平息的八月底。也不知道是不是忙著趕暑假作業,騎著自行車在街上跑來跑去的小孩子身影也都不見了。之後只要這像是絞緊皮膚的炎熱也縮回去,夏天就會結束了。二十二歲的夏天,即將溶解消失。
我蹲下來,搔了搔腳。我一邊看著小狗吃晚飯,一邊摸著它的背。它蓬鬆的毛底下,有著狗溫暖的,不,是火熱的背。坦白說,這種熱在夏天有點過剩。但會覺得這樣很溫暖的時候,很快就會到了。冬枯的季節看似遙遠,其實意外地近。
但即使積了雪,今年夏天留下的事物被埋沒,應該也不會消失吧。
異形另外還留下了一樣東西。
我用手遮住左眼,這樣一來,就可以看見她灰色的背影。
右眼的異形仍然賴著不走。即使本體都不見了,這毛病仍然不會痊癒。
起初我的確是有些多愁善感沒錯啦,但過了好幾周,仍然沒有變化,所以最近只覺得喂喂你搞什麼。這種東西不是應該要消失得乾乾淨淨嗎?我本來心想,她難道都沒有船過水無痕的精神嗎,但要是她收拾善後,難保不會把整個星球都打掃掉。
說得更深入點,我的右邊臉上也留下了一種改變。平常我不會意識到,但在太陽下查看,就看得出摻進了些許的灰色。被下半身剜過的部分,並未留下一丁點傷痕,相對的卻有了不一樣的顏色。每次看到這些顏色,我就會想起她所用的「修復」這個說法。
我懷疑她會不會其實還留在我體內,掀起襯衫看看,但我只找到我的肚臍。而且也不知道是在想什麼,小狗卻探頭來舔我的肚臍。我嚇了一跳,失去平衡,手撐在地上。
小狗若無其事地縮回去,搖動身體吃著碗飯吃得津津有味。
「你啊。」
我一出聲,小狗就一副:「找我幹嘛?」的表情抬起頭來。看到它一臉不覺得自己有錯的表情,我的氣也消了。
「好吃嗎?」
我一如往常地問它有關味道的感想,小狗就又吃了起來。既然要用態度表示,那也很好。
幫小狗做飯,我也已經習慣了。然後我對自己的飯菜,也變得講究了些。這也許是聽了她的話,因為她一直嘮叨地要我多攝取營養;也可能是因為我想到一旦營養斷絕,寄生在右眼的異形也可能會跟著消失。
我癱坐在原地好一會兒,才在射進左眼的些微光線下抬起頭。拉上的窗簾,乘著電風扇的風而舞動。我動了念,起身拉開窗簾看去。
塵埃飛舞之餘,遠方有著紅色的天空。
那種色彩比橘色更深邃,與白天看見的藍天形成鮮明的對比。兩者的共通點,大概就是都更加強調出來去的雲朵有多麼的白。一朵朵飄在空中的雲,顯得非常低。
天空是一片紅海,看上去就像是有巨大的東西在裡頭游泳,白色的鱗片剝落而紛紛下墜……總覺得莫名其妙啊。心中一股說不清楚的感情在翻騰。我是不是聯想到星星燃燒的光景,被帶起了不安呢?總覺得會發生什麼事情,讓我忍不住凝神觀看,豎起耳朵傾
聽。
她會從這片景色的另一頭跑來嗎?
眼睛裡的異形始終背對我,絕不轉身。留下的也許就像是蟬褪下的空殼。始終把看起來很堅硬的後腰朝著我……真沒禮貌。
然而,她的腰與背影不時會搖動,像是要轉過身來。
這帶給我一種預感,告訴我說她多半會永遠留在我體內。
異形去到哪裡了?而這個星球又要朝哪裡去?
一切都取決於消失的她。
不可思議的是,我轉著這樣的念頭,卻不覺得恐懼。也許是因為接觸過了她的為人。
她是懷著什麼樣的心境,從我身邊離開的呢?我任由地下鐵的電車搖著我,有了時間思索,但得不出答案。我連自己的心境都掌握不了,更無從得知異形的靈魂染成了什麼顏色。
我和異形之間,有著超越星球隔閡的情誼。我們彼此維持針對對方的不滿,互不讓步,彼此疏遠。這是千真萬確。但這同時也表示我們對對方懷抱關心來相處。從這相處中誕生的碎片,對她那恆久不變的價值觀、對她的思鄉,投下了一顆石子。這個可能性是無法否定的。
對我而言也是一樣,花了一整個夏天與異形之間展開的對話,比蜃景要來得確切。
總覺得,要針對她那心血來潮的個性使力,也是有可能的。
哪顆星球都無所謂,維持一貫冷淡的傢伙的靈魂,彷佛打翻的砂搖曳著。
『反正都要破壞,又何必非這個星球不可?』
也許她的心意就是有過這種幅度的改變。
既然如此。
我朝著晚霞眯起眼睛,心想原來救了這個星球的人就是我?
所以會有大隻的烏鴉飛過,夜晚會來臨,這個星球會有明天。
全都是我的功勞。
「……真是的,哈哈。」
這個無聊的玩笑,讓我現在心情還不壞。也許這是因為我想起了異形的為人與嗓音,連她會怎麼說都想像得到。
她在我的心還有星球的表面上輕輕一摸,始終不受重力束縛,就這麼離開。
她的自在,讓我也忘記重量良久。我們就是有過一場這樣的邂逅。
夏季尾聲的傍晚,白天的太陽里所蘊含的苛烈也平息下來,星球放下了眼瞼。
我再漸漸轉黑的天空中,不時掀起襯衫,摸摸肚子。
覺得那裡有點冷時,我察覺到自己的嘴角已經放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