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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計其庶 - 第168章 喵喵喵字體大小: A+
     

    天佑五十二年四月二十七日申時三刻,皇後燕氏薨逝於坤寧宮。

    皇宮裡死一般的寂靜。

    從坤寧宮到角角落落,所有人都盡量稀釋著自己的存在感。以免觸怒情緒不穩的聖上。

    聖上呆坐在皇后的榻前,仿若雕塑。皇后病重以來,他常常坐在此處。或批奏摺,或觀閑書。時不時的看看昏睡的皇后,看著那微弱起伏的錦被,便覺得無限安心。可此刻,一切都不會動了。不管是平時就幾乎觀察不到的鼻翼的微顫、還是偶爾才會有的翻身,都通通消失不見。聖上呆坐著,好似只要自己不起來,或許下一刻,皇后又會緩緩的睜開雙眼,溫柔的勸說他以國事為重,試圖把他攆回乾清宮,以免過了病氣。皇后永遠都是那麼和眉善目,一直到死,都是。

    宮廷里沉重的鐘聲敲在京城裡每一個人的心上,皇后的喪報一層層往外傳。從北到南,從皇都到縣城,快馬加鞭,不敢耽擱絲毫。聖上卻好似無所覺,他握著妻子的手,細細摩挲著,低聲笑道:「睡吧,你身上不好,就多睡點兒,別操心了。」

    太子與眾皇子連同妃嬪們悄無聲息的站在外間,沒有一個敢說話,也沒有一個人敢勸慰。

    天漸漸黑了,宮人用餘光打量著環境,是點燈?還是別動彈?猶豫的望著彼此,始終沒有做主的人。宮裡的空氣粘.稠如膠,每一下呼吸都好像要用盡全力。惶恐充斥在每個人的心間。

    最後一絲光線消失,聖上再也看不見皇后的臉,用手去觸摸時,被只剩冰涼的皮膚狠狠刺激了一下,寒意化成尖刀直.插心底。聖上頓時泣不成聲,把皇后的手放在自己臉上:「燕燕,燕燕,你什麼時候才醒我想你了。」

    宮人奓著膽子把燈籠點亮,室內燭火搖曳,正紅的百子帳上的童子白胖可愛。透過光影,聖上回到了許多年以前。新婚之夜,皇后當時年輕稚.嫩泛著紅光的臉,低低的道:「奴叫燕燕,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常相見的燕。」

    皇后的聲音婉轉輕柔,好似柳絮拂過心間。痒痒的,卻不捨得撥開。嘴角噙著的笑意,一輩子都沒消失過。就如她的名字一般,安適和樂。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聖上再次伸手撫過皇后的額頭,久病之人,昔日的容顏都不復存在,留下的只有泛著青紫的慘白。皺紋爬滿了臉,顴骨異常的突出,瘦骨嶙峋的臉頰上,依稀能分辨出昔日的風華。聖上的腦海里,清晰的刻著他們初見時一顰一笑。他記起剛大婚時的舉步維艱;記起長子殞命時的愛哀欲絕,更記得廣納妃嬪時的強顏歡笑。皇后可以無子,但皇帝不能無後。一個一個的美人進門,皇后的笑容從未有一絲改變。可她孤枕難眠時,也一定很難過吧。

    「你還是怨我了。」聖上的喉嚨腫痛如火燒,「所以不要我了。其實你不願意,可以同我說。一輩子的夫妻了,這個時候撇下我,算什麼?」聖上終於哭出聲來,他趴在皇后漸漸開始僵硬的胸口,不住的抽泣。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呈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生常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常相見。」

    「燕燕,你說話不算話。我們說好的一直在一起,可你先走了。」

    「燕燕,再看我一眼可好?就一眼!」

    「你一句話都沒留給我!」聖上忽然大聲,話畢又降低了音量,「燕燕……燕燕……回來吧,求你……」

    沒有迴音。

    聖上壓抑的哭聲猶如野獸的低鳴,每一個音節都透著無限的哀傷。他早知道自己會痛,可沒想到會這麼痛!父母早早離世,宮人來回更換,如今,陪他最久的皇后也毫不留情的走了。孤家寡人,孤家寡人呵。

    侍疾許久的福王兩腳一軟,跌坐在地上。這一下好似撥.弄了開關,先前的沉默換成了嚎啕。皇子公主們紛紛跟著大哭,宮人們趁機點亮了所有的蠟燭與燈籠,又把坤寧宮照亮的如同白晝。

    太子膝行向前,勸道:「父皇,該給母后換衣裳了。」

    聖上沒搭理。

    太子再次勸道:「父皇,別誤了吉時。」

    聖上忽然暴怒,一腳把太子踹翻在地,無理取鬧的怒吼:「你.娘還沒死呢!」

    太子被踢中腹部,痛的冷汗直冒,卻不敢吱聲。聖上震怒之下,餘下的皇子沒人敢去攙扶,更沒有太醫敢上前檢視。所有的人繼續跪著,連福王都停了哭聲,只紅著眼流淚。

    四月的京城,春暖花開。地龍早停了火,平日踩在綿.軟的地毯上十分舒適,可跪了一夜的皇子公主們,都覺得涼意往上涌。自鳴鐘敲過五下,正是凌晨最冷的時候。無人動彈。

    皇家的親情淡薄的看不見,太子或哭親娘,福王或悲養母。可是比起來自心底的難過,眼前的局勢才是寒徹骨髓。太子連續幾日被斥責,與此同時更可怖的是對平王、瑞王與景王的誇獎。皇后的身體本就已是強弩之末,聖上的肆意妄為,驚慌的皇后根本就再也撐不下去。三十七年的太子,還沒識字,就開始旁聽朝政太子,若說他有不夠老練之處難免,卻是天資所限,非人力可強求。皇子里唯有福王天資聰穎,心卻不在正道上。余者皆平平。不管嫡還是賢,太子都當之無愧。

    一個當之無愧的太子,就這麼連續幾日被聖上訓斥著,明明白白向世人昭示著他的不滿。皇後幾近絕望,她幾乎贏了一切,卻沒贏過時間;她知道事情的緣由,卻無計可施。驚怒交加下,到底沒爭過命,與世長辭。

    皇宮裡籠罩著詭異和不安的氣息。水珠一顆顆落在地毯上,太子分不清是汗還是淚。舉步維艱無外乎如是。皇后是他的生.母,是他在後宮的屏障,亦是天家父子之間的潤.滑劑。他比任何人都要悲傷,不管是感情,還是……權力。他是太子,他有責任去提醒聖上。可聖上乍起一腳,踢的他心涼如冰。

    恐懼父親的威權,同時怨恨父親的無常。他難道不想讓母親活著么?天下做太子的,難免隱隱希望父親歸西,但沒幾個盼著親娘早死。他明明那麼難過了,作為父親還要這麼無情的對他么?太子的五臟六腑都好似被冰錐胡亂刺著,是對母親的眷戀,是對父親的怨恨。

    天空泛起魚肚白,越來越亮,越來越亮。當太陽照進坤寧宮的那一刻,聖上終於緩過神來。怔怔的看著匍匐在地上的太子臉色煞白。想起自己方才就在皇后的靈前踢她僅存於世的血脈,登時有些後悔。伸手扶起太子,沙啞著聲音喚太醫:「給太子瞧瞧。」

    看完太子,聖上顫巍巍走到幔帳後面,跪了滿地的皇子皇女和皇孫。每個人都腫著雙眼,哀哀欲絕。聖上的心又抽痛了一下,嘴唇抖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都起來吧,叫太醫好好瞧瞧,凍病了你們娘又心疼了。」

    再往外,則是一地妃嬪。打頭的位置少了一個人,聖上臉色微沉,問:「趙貴妃呢?」

    景王之母淑妃為四妃之首,顫聲回道:「貴妃哀毀過甚,已是昏厥。」

    聖上想著皇后當閨女養著解悶的貴妃,重重嘆口氣:「你們也都回去吧,把衣裳都換了。該守制的守制,著民間守制二十七日,勛貴文臣百日。」

    有了聖上開頭,皇后的喪禮才算可以開始。後宮大管家皇後去了,趙貴妃不頂事,聖上想了半日,又道:「淑妃、阮嬪協理宮物。」

    太子妃心如擂鼓,聖上四妃並沒滿員。皇五子勤王之母賢妃早逝,唯余淑妃。可六嬪裡頭,分明是瑞王之母陶嬪打頭,竟越過了她點了阮嬪。瑞王愚笨老實,不足為懼。然而平王……太子妃呼吸加深了幾許,又慢慢緩了過來。眼眸微垂,原該……是她主辦喪事與家務的。可惜皇家啊……冢婦又算的了什麼呢?

    隨著大部隊起身,還不能去看她最關心的丈夫。除了福王,皇子都已納妃。太子妃緩緩的活動著身體,展示著她女主人的威望,把弟妹們一個個的關照過去。最後到福王,更是親自扶起,溫言道:「你先去瞧瞧貴妃母。」

    福王木然的點點頭,他其實不想去見趙貴妃。眾妃之首,就這麼肆意宣洩著情緒暈倒了。不是不讓你傷心,而是皇后不在了,你是不是該把宮務死死扣在手中么?皇后沒了,她的政治遺產你就毫不放在眼裡,不拿來繼續守著皇后想守的人?

    皇后病重,宮中女人沒幾個敢上脂粉的,太子妃的蒼老就這麼直直暴露在福王面前。福王心疼不已。皇后的話猶在耳邊,可他這個女人的溫柔對待歷歷在目。小時候在坤寧宮的炕上,總摟著他一瓣一瓣喂他吃橘子;長大了,彼此要避嫌才不復往昔親密。張了張嘴,大庭廣眾之下,又能說什麼呢?只得退開三步,躬身行禮:「嫂嫂保重,臣弟去去就來。」

    太子妃看著福王遠去的背影,有些發怔,臣弟啊……小十一也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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