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葉柳彙報完畢，會議室里氣氛凝重，常委們都在消化和思考此事的影響、後續效應乃至省里態度，考慮自己怎麼發言表態。

方晟打破沉默問：「目前為止反饋到葉柳市長這邊的最新信息有哪些？」

「很不樂觀，」華葉柳皺眉道，「一個未經證實的傳聞是，疫苗事件直接指使者是衛生局奚諸勤局長和市醫藥總公司榮開拓，兩人暗示各個醫院按進口葯集中申報，發貨的時候只發很少的、專供內部使用的進口葯，絕大部分都是國產葯，然後按貢獻大小層層分利。」

茅少峰倒吸口涼氣，吃驚地說：「這樣說來確實如老百姓所說，整個鄞峽醫療衛生系統從上到下全爛了？」

「調查組已分赴市直和各縣區主要醫院，還不知道是不是所有醫院都參與，」華葉柳謹慎地說，「有關情況我們會及時匯總並上報常委會。」

苗彰榮道：「剛才葉柳市長提及的幾個人，衛生局長、醫藥總公司總經理、三院院長等等，先控制起來，一方面審查，一方面防止他們串通或外逃，其它方面，各位常委議議看。」

「我說兩句，」慕達道，「過去紀委辦案涉及衛生系統的很少，原因在於信任和專業，信任是因為白衣天使治病救人嘛，心存感激還來不及，哪能想象到他們當中也有壞人？專業是因為衛生系統的行業特殊性，很難界定一些行為，所謂醫療質量管理委員會還是行業那班人，不可能自揭其丑，」簡單開脫紀委的責任后他話鋒一轉，「雖說整個紀委全體出動投放到各大醫院，調查結論還沒出來，在這裡我先說一句，那就是作為市委要審時度勢，以社會穩定為第一要務，把負面影響控制到最小範圍內。」

林楓聳眉道：「怎麼，慕書記是想讓三院把責任頂下來？憑他們能頂得住嗎？全市幾十個大醫院，消息傳播起來很快的！」

韋升宏接過話題道：「從宣傳角度說一句啊。各位常委，前期張榮市長自殺事件讓我市出了風頭——不好風頭，誰都不想出；上周京都電視台差點播出萬洲小商品城爛尾事件，幸好被方市長壓下了；如果，我是說如果疫苗事件基礎上再加碼，把整個衛生系統全部拉下馬，那該是什麼局面？」

「鄞峽老百姓有病不敢在本地看，跑到綿蘭、舟頓甚至省城；兒童接種、做手術，本地醫院面臨全面癱瘓的境地，我們辛辛苦苦培養的醫療衛生系統起碼要倒退十年！」竇康面色冷峻地說，「有人說了，與其爛掉不如推倒重來，可是同志們吶，這回出問題的只是兒童接種，在醫院龐大的業務體系里連獨立部室都算不上，哪能因為幾個人的責任打倒一大片？就拿上午來說，幾千個家長擠垮三院，多少急需看病的患者欲哭無淚？人家心腦血管、外科、內科犯了什麼錯？原本今天下午三院安排了21個手術，其中胥院長就有3個，手術都暫停了，人家患者怎麼想？出了人命又怎麼辦？面對疫苗事件，固然要站在道德高度予以譴責，進行調查，但也要實事求是，從大局考慮問題！」

本土派旗幟鮮明要控制影響，房朝陽卻不以為然，道：

「竇書記的想法是就事論事，順著疫苗利益鏈揪幾個人出來完事，這跟葉柳市長在家長們面前的承諾可不太一樣，也不符合調查組下去的初衷。什麼到一查到底？同志們想想，這幫無德無信之徒連兒童疫苗都敢下黑手，還有什麼不敢做？心臟起搏器、搭橋支架、鋼板等等，我都聽說很多貓膩，循環使用、過度治療、以次充好等等，至於藥品更是無底黑洞，裡面暴利驚人！調查組就是要利用此次契機深挖深查，把醜惡和罪惡徹底大白於眾！竇書記擔憂的患者外流，那有什麼關係？只要醫院立得正、行得正，相信總有一天外流的患者重新流回來！」

「朝陽部長的想法要不得！」成槿芳攔腰殺出，給予迎頭痛擊，「醫院可不是超市，這家關了還有那家；作為一個整體的、國家公益事業單位群體，它關係到國計民生，與千家萬戶健康切戚相關！你說不擔心患者外流，恰恰是我最擔心的，為個頭痛腦熱跑幾十公里，算什麼為人民服務？」

華葉柳看得目瞪口呆。

他不是第一次列席常委會，但辯論得如此激烈的確前所未聞，完全不是印象中和風細雨、一團和氣的氛圍。

魏昌成持中守成地說了句話：「基層醫療單位還是很不錯的，搞不法勾當的只是個別人、個別專業。」

耿大同主管財政，心心念念想著費用問題，道：「調查結論出來前一切都有可能，暫且靜觀其變；同志們議一下去省城全面檢查的費用吧，到底出不出？出多少？誰來負擔？」

「主要能證明國產疫苗不存在質量問題，沒理由跑到省城檢查。」成槿芳道。

韋升宏則說：「不檢查一下家長們不放心，我們可以各退半步，由市裡分批次組織到綿蘭、舟頓檢查，家長承擔一半，醫院承擔一半。」

苗彰榮分管過衛生系統，搖頭道：「醫院哪有錢承擔？大醫院都是半自收自支半財政撥款，自己包乾的那部分發工資獎金都困難。」

「還是苗書記了解矛盾所在，」耿大同如釋重負道，「醫院承擔不起，財政肯定也吃不消。中午初步摸底，就以三院計算，三年來接種兒童5000多人，全面體檢的話按每人800元計算，單三院就需要400萬元，還不包括往來車程費、接待費和餐費；倘若覆蓋全市，那……後果不堪設想！」

茅少峰道：「不敢想也要想，一味捂蓋子掩蓋矛盾只會造成更大的矛盾！譬如說市裡不肯孩子們檢查身體，萬一隔個兩三年有孩子得了白血病等絕症，跑到市委大院鬧事，把病因歸咎於國產疫苗怎麼辦？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最好有個結論，家長要求檢查，不管省城還是綿蘭，反正讓孩子們去了，有檢查報告並讓家長簽字，疫苗事件就算了結。否則，後患無窮！」

「有什麼後患？哪個人敢保證一輩子不得病？」慕達不以為然。

林楓道：「但有疫苗的把柄捏在家長手裡，就是定時炸彈。」

「誰訴訟誰舉證，有本事拿出國產疫苗導致生病的證據！」成槿芳開始無理取鬧了。

苗彰榮皺皺眉頭，轉向方晟問：「方市長什麼看法？」

從接到沈高電話起，苗彰榮是動了殺心，準備拿衛生系統開刀，殺一批、打一批！

然而聽了本土派的意見，苗彰榮又動搖起來。

說話聽音，苗彰榮很清楚本土派的潛台詞：張榮自殺事件造成的負面影響太大，導致吳郁明黯然離開；疫苗事件鬧成這樣已經夠嚴重了，若再曝出衛生系統從根子爛掉的醜聞，自己身為班長恐怕也難以向各方交待。

左思右想不如把難題交給方晟，論時間論責任，第一個挨板子的應該是市長！

方晟笑了笑，環顧眾常委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沒關係，我們的領導班子就是在這種驚濤駭浪中成長起來。言歸正傳，目前疫苗事件存在兩個爭議，一是查到什麼範圍，一是是否為接種國產疫苗的孩子全面檢查買單，依我看兩個問題實質能合併成一個問題。」

「呃，風馬牛不相及啊，怎麼合併？」見方晟停頓，其他常委雖然沒聽明白卻安如泰山，成槿芳忍不住跳出來問。

方晟又笑。

他覺得成槿芳也有過人之處，那就是不懂就問，從來不顧忌丟面子或是失掉領導架子。

「不管有沒有行政、刑事處罰，市委市正府都將組織受害家長集體對責任人進行民事訴訟，要求經濟賠償，賠償款除了彌補進口疫苗與國產疫苗差價，主要用於孩子們全身檢查，在此之前財政可以代墊。為規範檢查活動，必須由衛生局牽頭組織到市裡指定醫院。常委們覺得怎樣？」

多年之後華葉柳仍清晰記得方晟說完這段話后常委們的表情，那真叫精彩之極。

為什麼看似一團亂麻的問題，在方晟手裡總能被理得清清楚楚、有板有眼，提出的解決思路總那麼出人意料又順理成章？

隔了會兒，房朝陽率先表態：「責任人被追究經濟賠償，那麼市裡可以答應家長們關於全面檢查的訴求；至於是不是假一賠十，常委會說了不算，要由法院判決。」

韋升宏還在糾結查處力度，道：「其實錢不是問題，關鍵在於掀的蓋子有多大，方市長怎麼看？」

方晟從容道：「查，必須查得明明白白，市委市正府要掌握第一手資料；處，怎麼處分要慎重斟酌，主要分兩個層面，凡涉及疫苗事件的責任人都得揪出來，一個不能少；其它方面的問題逐步進行，這兩個月整治手術刀問題，那兩個月狠抓紅包問題，再過陣子處理藥品回扣問題，總之最終要把存在問題都解決掉，又不能動靜太大，這叫悄悄地進村，打槍的不要。」

經他生動靈活地比喻，常委們發出輕快的笑聲，笑聲中苗彰榮順勢拍板：

「通知調查組認真細緻地調查，同時注意保密，各組之間不要通氣，材料交到市統一匯總；衛生局著手組織三院第一批受害兒童去綿蘭市一院全面體檢，讓老百姓看到市裡解決問題的誠意。散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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