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八十四章

面對神父渾濁的視線，葉歡笑了笑，道：「你就這麼有自信，一定能殺得了我？」

「這並不需要自信。」神父搖搖頭：「像吃飯喝水一樣簡單的事情，本也不需要自信。」

說罷，似乎想起了什麼，神父感慨道：「殺你容易，吃飯喝水卻困難一些。很久了，我沒有再吃過一片肉，喝過一口水。」

「你今年多大了？」神父突然問出這個問題。

「虛歲二十五。」葉歡不明白，神父為何突然問這個。

「二十五……唉，年輕真好吶，越是年輕，越不珍惜生命，明知道送死，還會來一趟。我不如你，年紀越大，越就覺得活著可貴。」

葉歡悄悄握緊劍，神父沒有動手，葉歡也並不著急。事實上，直到此刻站在神父面前，葉歡心中依舊充滿畏懼。

輕輕敲了敲臉上的面具，神父道：「你想知道，這張面具下，是一張怎樣的臉嘛？」

葉歡單手探出，口中道了一個字：「請……」

緩緩的，伸出手掌，神父揭下了臉上的面具。先是下巴，接著是鼻子，一張臉緩緩出現在葉歡面前。

當看到神父的整張臉時，葉歡有一種想要嘔吐的衝動。噁心，反胃，恐懼……只覺得身處彷彿人間地獄，恨不得馬上逃離這裡。

神父一直披著一件黑袍，手和腳都隱藏在黑袍下，不留給空氣半點肌膚，臉上一直帶著一張面具，很少有人見過，面具下的那張臉是什麼模樣。

今天，葉歡見到了。

那簡直不能說，是一張人類的臉！

更確切來說，根本不能稱之為生物的臉。

整張臉是黑色的，碳一般的黑色，很類似於，木柴燒到一般時，留下的焦黑色。

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你感覺不到半點仍舊活著的痕迹。

臉上沒有皮膚，直接可以看到流動的血管，唯一證明他還活著的，怕就只有仍然有些光彩的眼睛。

葉歡並不是一個膽小之人，此刻卻因為恐懼而顫慄。

「你不要怕。」神父搖搖頭，將面具重新戴在臉上：「我今年一百二十九歲了，你要清楚，等你也一百二十九歲的時候，並不會比我的樣子好到哪裡去。」

「我很清楚，等我一百二十九歲的時候，我一定躺在棺材里，我的鬼樣子，不會給人看到。」葉歡直接道。

「或許，你說的也對。」神父搖搖頭，坐在了教堂的椅子上。

「年輕時，我也是一個很英俊的存在，並不輸給你現在這個樣子，那時候，我比你還要英俊，剛毅，有男人魅力。」

葉歡撇撇嘴，心道：有必要這麼打擊我么！他直接開口道：「你想說什麼吧？」

神父嘆口氣，緩緩言道：「有些事，我從未與人說過，今日不知怎麼，忽然想與你說說，反正，你就要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

葉歡冷哼一聲，不置可否。

神父緩緩道：「我出生於1980年，參與過兩次世界大戰，曾經是軍隊中一名軍醫。你要相信，我當年救的人，比你現在殺的人更多。」

葉歡想起來，當初在城堡那間密室內看到的軍人照片。

假如那張照片，就是神父當初的話，不可否認，他的確稱得上英俊。

只是葉歡也不知道，當年英俊剛毅的德意志軍人，怎麼成了今天半人不鬼的神父。

只聽神父坐在那裡，緩緩開口道：「參加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我已經五十歲，戰功累累，獲得了無數獎章，不誇張的說，我是一個被所有人敬仰的戰鬥英雄。」

神父仰起頭，似乎又回憶起往日的榮光。

「我活了五十歲，一直不知道自己是一名異人。轉機，是在我五十五歲的那年出現的。那一次，我的部隊陷入了敵人的包圍圈，炸彈瘋狂的傾瀉在陣地上，我們得到了全軍覆沒的的下場。就連我，心臟也中了一枚子彈，倒在廢墟中。」

「事後很久，我都在想，我多麼希望我的生命終結在那一刻。」

神父搖搖頭，握緊的雙手顯得有些激動。

「但是，沒有。我倒在廢墟中，空氣中瀰漫著血腥味和炮火的硝煙味道。心臟中了一顆子彈，彈頭洞穿而過。我是一名出色的軍醫，我明白，以我所受的傷，是絕對沒可能活下去的。」

「我躺在陣地上，目光看著被黑煙瀰漫的天空，我知道死亡很快就會降臨在我身上。」

「在生命的最後關頭，我回首我經過的五十年人生。受到過榮譽，追尋過夢想，擁抱過摯愛的人，親手殺死過自己的敵人……」

「我很滿足，人生當然有遺憾，但遺憾本就是人生的一部分，我並不覺得如何。」

「我就安靜躺在那裡，等待死神帶走自己的生命。」

「我等了很久，天空從白天到黑夜，黑暗籠罩了我的頭頂。」

「但是，我還沒死，依舊保持著清醒的意思。」神父搖搖頭：「那個時候，我就想，我是不是，還可以搶救一下。」

「噗嗤……」葉歡下意識的笑了出來。

神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葉歡自覺訕訕，尷尬的擺擺手道：「您繼續，您繼續。」

神父冷哼一聲，這才開始繼續回憶往事。

「以我所受的傷，是絕對沒機會活下去的，我深刻的明白這一點。我躺在地上很久，其實身體的疼痛已經不那麼重要了。唯一覺得難以忍受的就是口渴……」

「戰鬥在失敗之前，其實已經持續了很久，我並不記得，我已經有多久，沒有一滴水潤過喉嚨。身體就像是被烤乾一樣，嗓子火燒火燎的難受。」

「那個時候，如果有人能給我一滴水，真的比世上所有的財寶加起來還要珍貴。」

「咯咯……」神父口中忽然發出一聲意味難明的笑，他繼續道：「但那個時候，是沒有水的，有的只是……血……」

忽然，葉歡感覺後背滲出一層冷汗，就連脊椎骨都開始冒寒氣，他有預感，恐怖的事情就要發生了。

只聽神父繼續道：「周圍有的是數不清的屍體，他們剛剛死去不久，血……還是溫熱的。」

葉歡的身體已經不自覺的顫抖，他並不希望神父繼續說下去。

「你知道血是什麼味道嘛？」神父忽然抬頭，目光望著葉歡。

葉歡下意識往後退一步，靠在教堂的長椅上，整個人搖了搖頭。

「相信我，味道並不好，粘稠的，腥臭的，喝到口中，像是膠黏住喉嚨一樣」神父吶吶道：「我第一個選擇的人，是我的助理伊諾，他是一個很英俊的年輕人，非常崇拜我，年紀輕輕，就被彈片穿透了左肺……血從他的胸口咕咚咚冒出來，被空氣風乾后，是黑色的。」

「我從新撕裂他的傷口，用手插在他的肺中，把新鮮的血挖出來。做那一切的時候，我本以為我會像你現在這樣恐懼，但是，並沒有，我的心情很平靜，隱隱的，還有一種從未領略過的感覺，瀰漫在身體內。」

「那種感覺，很爽……當你將他們視為同類的時候，你感覺畏懼，可是，當你將他們視作食物的時候，你只會考慮，他們的味道，會不會美味。」

「人類每天消耗無數豬肉，牛肉，魚肉，可也沒有覺得過愧疚，那時候，我的感覺也是一樣的。」

「伊諾的血，很美味。」

這一刻，葉歡感覺到的，已經是毛骨悚然。但神父，仍舊在繼續述說著。

「依靠他的血，我解決了口渴的問題，繼續躺在地上，等待著死亡的降臨。我大概躺了兩天，血可以讓我不再口渴，但我的胃，仍然會有飢餓的感覺……」

「既然已經喝了血，吃些肉也沒什麼吧，反正，我只有幾天時間好活了，我死在與敵人廝殺的戰場上，臨走前，只想舒服些，這些，也沒有什麼吧。」

目光望著葉歡，似乎在等待著他的答案。

葉歡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答神父這個問題，他覺得，一個正常的人，就算再飢餓也不會嘗試人肉。神父可以毫不猶豫的做這些，證明，他心裡，屬於魔鬼的那一面，已經被喚醒了。

葉歡的腦海中，不由得出現一幕情景，他恍惚也置身到那個充滿硝煙的戰場上，地上是無數屍體，四肢和腦袋無法聯繫在一起，一堆堆的爛肉……

然後，在夜幕中，一個身穿軍裝的軍人，在地上尋找自己的食物，那些更可口，更美味，找到中意的目標后，他便開始用同類的血和肉填滿身體。

葉歡靠在長椅上，感覺到的，是一種想要嘔吐的恐懼。

這些話，也不知道神父又沒有對別人說起過。此刻他一旦開口，便止不住話匣。

「靠著這些，我活了很久，很久……大概有十幾天時間吧。我感覺，自己的身體，漸漸在恢復力氣，心臟的傷，似乎在癒合，我感覺到，它在重新跳動。」

「那個時候，我突然想起一件極其恐怖的事情。我一直以為自己很快就死，才不介意吃肉和喝血，假如說，我不會死呢，那麼，一個靠著戰友的血和肉活下來的人，究竟是一個戰鬥英雄，還是一個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