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內,三輛囂張威武的汽車捲起滾滾塵煙,揚長而去。
教室中,終於爆發出絕望哭聲的女孩,問了一個無比心酸的問題。
長的漂亮,就有錯嗎?
家裡窮,就有罪嗎?
學校,在所有人的認知中,那裡都是最為純潔的地方。
可這一刻,這個論點。
卻因為兩個看似很好回答的問題,而變得異常荒唐可笑。
就算是陸澤,都只能在安撫女孩的同時,默默苦笑。
他給不了答案。
又或者說,就算能給出答案,那又如何呢?
因為顧詩楠已經用足足三天的煎熬經歷,向所有人驗證了一個道理。
長的漂亮,好像真的有錯。
家裡窮,好像........就是與生俱來的莫大罪過。
空氣,如同浸染了污泥的水墨。
凝滯遊蕩的過程里,潑灑著無盡的壓抑和失落。
一對在所有人眼裡已然變成了棄子的師生,就這樣安靜站在窗戶旁。
與這個冷漠的世界,無聲對抗。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許是昏暗的天色終於將最後一絲炙熱吞噬的那一刻。
陸澤,終於動了。
他在顧詩楠肩膀上輕輕按了按,而後給了女孩一句不算承諾的諾言。
緊接著轉身,朝圍站在走廊里的剩餘五十三個人走去。
「咯吱~」
木門被推響的聲音中,五班眾人的心臟也在瘋狂打顫。
原以為,對於自己一行人的躊躇與冷眼。
這位性格耿直又利落的年輕老師,會謾罵、會暴怒。
但實際情況,卻並不是!
陸澤的聲音很輕,比他進入一中,執掌五班後的每一次開口都輕。
他壓根就沒有一絲絲髮火的預兆,只是朝他們輕輕招了招手。
「別站著了,都進來吧,有點話想和你們說。」
空氣,因為這意料之外的態度,陡然變的古怪。
秦誠幾人疑惑對視一眼,最後還是選擇依次走進教室,在自己的位置上落座。
此前空蕩的教室,重新變的擁擠起來。
只是區別於前幾天師生們鬥智鬥勇時的熱鬧,眼下的環境,冷寂至極。
毫無生機,毫無希望。
講台上,那個男人安靜的站著,將口袋裡的東西隨意掏出丟到講桌上。
眼睛微眯著,緩緩轉動手心中的那串金剛菩提。
陰雲密布的天色下,教室內的能見度很低很低。
可他沒有叫人開燈,甚至在最後一個人進來後,連門都緊緊關閉。
這一下,五班算是真正意義上與世隔絕了。
安靜,還是安靜。
呼吸交雜著心跳的混沌聲音中,上課鈴聲,念咒般響起。
也是這刻,陸澤終於變幻了動作。
眼眸慢慢睜開,指尖動作停滯。
表情疲憊的朝下方噤若寒蟬的學生們掃視一眼後,開口。
「五年前,當我第一次踏進師範大學的校門時,在第一堂課上,我的老師問我,你為什麼選擇教育行業。」
「我想了很久,最後告訴了他我的答案。」
「我說我很喜歡陪著學生去成長,喜歡在他們的青春時光里留下屬於我的一筆。」
「往後四年,我始終在為達成這句話而努力,也始終相信,我能遇到一群讓我願意陪伴成長的人。」
淡淡的聲音,似是山谷里刮過的風。
將眼前團在一起的壓抑和沉鬱吹散,讓許多垂下的頭顱也開始慢慢抬起來。
「一個月前,參加一中新進教師面試時,校長告訴我,一中有個班,叫高二五班。」
「你如果來的話,大概要帶這個班。」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神有些怪異和閃躲。我就很疑惑,我說這高二五班是有什麼問題嗎?何必要如此諱莫如深呢?」
「我問出了心中的疑惑,校長很尷尬的笑了。」
說至此處,講台上的年輕男人也勾了勾嘴角。
只是從他臉上流淌出的笑意,看上去是那麼的無奈和唏噓。
像是做了一場漫長美夢後,終於發覺了現實的荒誕。
「他說,這個五班吶,是一幫很難管的孩子,是一群不識趣的學生,是一些自暴自棄的人,是註定沒有未來的存在。」
「當時,我就拍桌子了。」
「你們信不信,當時........我就拍桌子了!」
「對著這個能夠決定我工作去留的重要人物,對著蓉城一中的絕對權威,我拍桌子了。」
反覆的強調與抬升的語氣里,陸澤捏起了拳頭。
情緒相較於方才明顯激動了幾分。
若是放到平時,這一拳,指定會用力揮砸到桌面上。
可他,卻活生生的忍住了。
在觸及桌面的最後一秒,頹然鬆開。
似是不想與這間教室中的所有事物,再產生一絲絲關聯。
他語氣頓了頓,調整一下心緒後,繼續開口。
「我對你們所有人都畏懼的校長,說了這樣一席話。」
「我說........你憑什麼要這樣說?」
「憑什麼,要給一群孩子,貼上如此冷漠又惡毒的標籤!」
「他們是活生生的人,可能會有些調皮,也可能會有些懶惰,但這一切的根源,不過是沒有遇到正確的人去引導而已。」
「他們每一個人的內里,都是本真純良的,都是坦誠真摯的。」
「唰~」
伴隨著陸澤的聲音,窗外驟然刮過一道迅疾無比的勁風。
四散的陰雲,交合匯聚。
一場積蓄已久的大雨,醞釀而起。
陸澤偏了偏頭,朝外望了一眼。
僅僅只是一瞬,便被呼嘯而來的山風和暴雨,吞沒了眼裡的光。
「說實話,在面試場上說完那番話後,我真的很佩服自己!」
「因為我堅持住了自己的初心,回懟了那個我認為對你們一點都不負責任的人。」
「時過境遷,一月之後.......」
陸澤笑了,聲線嘶啞的他,輕輕搖著頭,笑的苦澀又勉強。
「一月之後,我卻被現實無比用力的打了臉。」
「為自己的年少輕狂付出了足夠深刻的代價。」
「我終於明白,原來校長說的那一切,壓根就不是他給你們貼的標籤。」
「而是........你們自己給自己貼的標籤。」
「他之所以對你們失望,壓根就不是沒有耐心去引導和教育你們。」
「而是你們的所有想法與表現........都能夠無比精準的踩准令所有人都絕望的那個點!」
「嘩啦!」
雨終於下了下來,天色如同末日般黑暗混亂。
沉默如冰的教室,被巨大的黑幕密實籠罩著。
像是一艘被遺棄在舊時代的船,無論多麼優秀的舵手,都無法把它從泥濘里開出來。
冷風,狂涌而入。
悲哀又失落的尾音里,那位站在講台前的年輕男老師。
突然往後退了兩步,朝下方連呼吸都不敢發出的學生們,鞠了個躬。
喑啞的聲音,如同鈍刀割磨,一下接一下劈砍在台下五十多號人幾欲崩碎的心間。
「我道歉.......」
「為自己的青春熱血和年少無知道歉。」
「為曾放出的狠話和對你們的錯誤認知道歉。」
「為面試那天做出的錯誤選擇和之前幾天滿懷的信心道歉。」
「為當顧詩楠受欺負時候仍舊對你們抱有幻想道歉。」
「很後悔,竟然在全校十多個班裡,挑了一個五班。」
「很意外,真的很意外.......」
「你們這五十來號人,竟然只用了一件事,用了短短的三天。」
「就擊碎了我過去四年建立起的所有認知和信念。」
「讓我突然覺得,當老師........」
「竟是這世上,最悲哀的事!」
「啪!」
就在陸澤話音落下的那一刻,一直被他在指尖盤完的金剛菩提,驟然崩散。
圓潤玉透的菩提珠,全數崩出。
散落在講桌上、過道里、人群中.........
抓不住,找不到,串不起,聚不了。
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它分崩離析,湮沒在縫隙和泥土裡。
窗外大雨,淅淅瀝瀝。
那些嘈雜零落的雨滴,無論怎麼看,都像在訴說這樣一個道理——
破碎的鏡,再也難圓。
斷了的弦,誰又願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