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銘驚訝於江黎的坦誠，那一絲錯愕只停留在他的表情一秒，隨後又轉為平淡。

  「我還以為你會否認。」

  江黎想了想：「我否認的話，你會信嗎？」

  紀銘斬釘截鐵：「不會。」

  江黎笑著聳了下肩。

  「那看來我撒謊的本事還有待增進。」

  FaceTime還持續開著，文沁躲在角落裡舉的手都酸了，攝像頭翻轉對準了台上，對面那位神仙沒有掛斷的意思，還給她丟了一句轉告的話。

  文沁不懂什麼意思，但大概也知道「算帳」不是什麼好事情。

  她不敢問，也不敢得罪，只能默默舉著手機，心裡對江黎祈禱。

  文沁看著手機里羅靳延的表情，實在是揣摩不出他的心境。

  她看了看羅靳延，又看了看台上的江黎。

  直到羅靳延那一邊傳來對話聲，他們講的是粵語，文沁什麼都沒聽懂，FaceTime已經被掛斷。

  宣傳會開的中規中矩，江黎和紀銘無非是配合導演和媒體做出對角色的講解，偶爾談談在劇組的趣事，消磨時間。

  「這部戲的角色都帶有兩面性，正的一面反的一面，在大義面前總會暴露出真實人性的那一面。人人都講大義，但推出去犧牲的永遠不是自己……女主角就是在經歷了這樣的精神壓迫後，選擇了另外一條路，最終走向消亡。你說她後悔嗎？或許在臨死前的那一刻，她後悔的點在於自己沒有早一點反抗……」

  徐導握著話筒滔滔不絕，一時興起恨不得做出一篇論文講演，這是他的習慣，講起自己的作品來總是這樣停不下來。

  台下的閃光燈不斷，咔嚓咔嚓的聲響連成一片。

  有媒體將話題轉向江黎。

  「請問江老師，對於徐導對您飾演的角色解讀是否和您一致？您對角色有沒有什麼不同的看法？」

  江黎回答的滴水不漏：「導演對於每一個角色人設的把控都十分精準，他說的都是我心裡想的。」

  角落裡有另外的聲音響起。

  「既然導演剛才說電影中的女角色在做出選擇後開始後悔，那我想問江小姐，你這一生中有沒有因為做過什麼選擇而後悔過？」

  全場寂靜無聲，攝像機齊齊對準了江黎。

  江黎在聽到問題後，握著話筒的時候突然僵了一瞬。她下意識在人群中搜尋著那個提問題的人，目光在人群中掃了又掃。

  那女人就站在人群中央，她一身職業包臀裝，頭髮盤起一絲不苟，鼻樑上架著一副眼鏡，儼然一副「高知女性，精英白領」的作派。

  她身上沒掛著任何一家媒體的工作牌。

  她不是記者。

  江黎看著她，突然覺得有幾分面熟，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她沉默了太久，所有人都在等著她的回答。

  江黎剛要開口，人群中有身影閃動，她的目光追隨過去，那人一身灰色西裝，氣質非凡。那張側臉與記憶中重疊，就那麼恍惚一瞬，江黎險些以為自己看錯了。

  她心口猛地一顫，幾乎要從座位上站起身來。

  那男人隱入人群，台下昏暗，最終消失在江黎的視線中。

  一旁的紀銘已經接過話頭，為她解圍。

  那位白領等不到她的答案便離去，原本的位置變得空蕩蕩的。

  江黎回過神，將泛起的情緒重新壓下，恢復平靜。

  宣傳會一結束，文沁便奔去後台等著江黎，見人下了台，她遞上手機就要塞到江黎手裡。

  「兩個小時前，你的那位……」

  江黎將手機順手接下，打斷了文沁的話。

  「我有事要離開一趟，你在這裡等我，有什麼話等我回來再說。」

  她腳步匆匆，繞過後台朝展廳外走。

  江黎在迴廊里來回穿梭，會展門口人流擁擠，大多是宣傳會結束準備離開的媒體和工作人員。

  她兜了幾圈，始終沒找到方才看見的人影。

  或許是她看錯了。

  江黎站住腳步，頹了口氣。

  身後傳來一道低沉穩重的聲音，格外熟悉。

  「你在找我嗎？」

  江黎一怔，回過身看著男人。

  男人的模樣與記憶中沒怎麼變，隔著歲月，仿佛更加成熟穩健。

  尤其是他那雙眉眼，愈發與她記憶中的父親重疊。少了戾氣，溫和了許多。

  江黎看著男人的眉眼許久，胸口被莫名的情緒所堵塞。

  「果然是你。」

  她沒看錯。

  江明軒和氣地笑了笑，沒了當初的暴躁。

  「阿黎，好久不見。」

  -

  銀白色的路虎寬敞明亮，江明軒降下車窗，對著那位精英白領吩咐。

  「送兩杯咖啡過來，我和阿黎有話要聊。」

  白領點了下頭，目光順著車窗看了一眼旁邊的江黎。

  江黎終於想起自己在哪裡見過她了。

  高中三年，她總是能在校門口見到這個女人，每次都只是稍稍停留一會，轉眼就不見。

  原來她是江明軒身邊的人。

  等人走後，車窗重新合上，江黎才看向江明軒。

  「江先生找我什麼事？」

  這個稱呼引得江明軒一愣：「你小時候還會叫我一聲叔叔。」

  江黎很多年沒見過江明軒，她以為自己會很平淡，其實不然。

  她刻意迴避著江明軒的臉。

  他和他父親真的是太像了，像到多看一眼都惹得她眼酸。

  「我已經不是江家的人了。」

  江明軒沉默了幾秒：「叫聲叔叔也不可以嗎？」

  路虎車內安靜下來，江黎沒有回應，江明軒靜靜地看著她，等著她的回應。

  從前的小姑娘長大了，成熟了。

  「您找我有事嗎？」

  江明軒不止一次找過她。

  江老爺子揚言與她斷絕關係以後，江明軒找過她幾次。他每次都是偷偷來看她，變著法的塞些錢給她。

  江黎倔強的不肯要，小丫頭記仇的要命，光記著那一天老爺子帶著他欺負她媽媽，連理都不肯理她。

  等她大了些，江明軒來看她的次數少了，大多是躲起來遠遠看一眼，偶爾在學校替她做打點。

  江明軒嘆了口氣，語氣溫和。

  「你大學畢業以後，我父親就去了澳洲養老，他人老了，糊塗時總惦記著你，他後悔當初放的狠話沒有帶你回江家。」

  江明軒頓了頓：「阿黎，不管你信不信，我和你爺爺從來都沒有想過真的放棄你，老爺子只是不會表達，我能來見你，都是他默許過的，他一直希望你能回去，叫他一聲爺爺。」

  江老爺子疼愛了江明恩一輩子，他倔了一輩子，不論是對誰都低不下頭，放不下臉面。

  話說出口了就後悔了，對江明恩是，對江黎也是。

  可他不願意低頭，江明恩不願意，江黎也不願意。

  他們爺孫三人，一個比一個倔強。

  江黎沉默了片刻，沒有直接拒絕。

  「你們有錢人總喜歡讓人做選擇，一定要選出兩條路來擺在眼前。」

  「不管怎麼說他都是我的長輩，叫他一聲老爺子算是我對他的尊重。江先生，代我替他問好。」

  這一聲「江先生」，表明了江黎的態度。

  她還是不願意認回他們。

  也是。

  從前她尚且不懂錢和前途帶來的意義都能倔強的一條路走到黑。

  現在她硬生生闖出一片光明來，又怎麼會改變從前的想法。

  江明軒斂回眸光。

  「阿黎，他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