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上的氣氛,沉寂到了極點。
鄧隱有心為陳芝雲開口,但看了一眼,也察覺了太子此時的震怒之色。
他數十年來,不僅是戰場上的大將,也是朝堂上的臣子,對於揣摩聖意,並不陌生。
在這個時候,就算是與他親近之人,他都不可再輕易開口,何況與他一向不合的陳芝雲?
此時開口,極大可能便會觸怒太子殿下。
鄧隱沉默了一下,旋即問道:「太子言下之意如何?」
「還能如何?」
太子看向鄧隱,沉聲道:「陳芝雲此行,形同造反,且證據確鑿,你覺得應該如何?」
鄧隱頓了一下,道:「陳芝雲在白衣軍中,威望極高,他若真有反心,著實是極大隱患。雖說老臣對於麾下將士之勇悍,向來引以為傲,但也不得不承認,他陳芝雲練兵之才,舉世無雙,這白衣軍利若尖刀,當真不易拿下。」
白衣軍儘管人數不多,不能滿萬,然而利若尖刀,一般軍隊哪怕數量甚眾,也不過是砧板上的魚肉,任其宰割罷了。
真要將白衣軍覆滅,以梁國此時戰事之後的處境,便只能以數以十萬計的軍隊,將之團團圍困,如同掩埋一般,將之徹底圍殺。
但白衣軍行止如風,對於風吹草動,亦是極為敏感,想要將之圍殺,並不容易。
太子殿下低沉道:「鄧將軍可有主意?」
鄧隱默然片刻,道:「要滅白衣軍不易,更何況,白衣軍畢竟是梁國的白衣軍,這是梁國的利刃,與陳芝雲應當區分開來,不應盡滅之。照老臣看來,此次陳芝雲擊破蜀國京城,立下大功,太子急於收攏蜀國,尚未封賞,便以此事,命他進京聽封。」
太子殿下聞言,略微點頭,道:「鄧將軍所言,正合本太子心意。」
既然是進京聽封,自然也不可能將白衣軍盡數帶來。
陳芝雲進京聽封,身旁護衛必然不多。
要將這個文弱書生拿下,絕非難事。
只是,陳芝雲乃是文士出身,且精於行軍打仗,對於諸般算計,十分敏感,真要將之拿下,絕不能魯莽,須得細細布置一番。
鄧隱沉吟道:「若要布置一番,為求妥當,最好是要請文先生定計。」
太子殿下略微搖頭,道:「文先生請命去往蜀國京城,替本太子料理蜀京諸般雜事,暫時不能歸來。」
鄧隱聞言,心中忽然震了一下,似乎抓到了什麼,但卻又變得一片空白。
太子殿下略微揮手,道:「文先生不在,但是要召陳芝雲進京,也非難事……我梁國人才無數,本太子麾下謀士眾多,雖無文先生定計,但他們也非愚魯之輩,今夜便集思廣益,命人細細定計。」
鄧隱心中稍沉,想起那個與自己明爭暗鬥無數年的對手,一時間竟然沒有多少歡喜。
頓了一下,鄧隱說道:「若是可以,還須暫留陳芝雲性命,用以安撫白衣軍,避免叛亂。」
太子殿下微微點頭,道:「關於這點,本太子已經細想過了。」
說著,他深深朝著鄧隱看了一眼,眼神十分複雜。
同樣是領兵,鄧隱麾下數十萬大軍,而陳芝雲不過數千之眾,然而,相較之下,數十萬大軍如同魚肉一般,那數千白衣軍,反是一柄利刃。
如今要制衡這數千人,舉國之力,竟然也頗是小心翼翼,當真令人覺得十分可笑。
在這一瞬間,這位太子殿下對於鄧隱,忽然生出了幾分失望。
鄧隱抬頭看了一眼,儘管太子眼神十分隱晦,但他並非不能察覺,只是心下卻也無奈苦笑。
陳芝雲練兵之能,舉世無雙,千古罕見,實如神兵天將一般。
雖說數千人之眾,終究有限,但卻足以成為國之支柱,而在敵方那裡,則如尖刀一樣,橫衝直撞,無可匹敵。
他深吸口氣,道:「白衣軍是一回事,但老臣顧忌的,還有北方元蒙。」
太子殿下瞳孔一凝,看向鄧隱。
只見鄧隱低沉著聲音,說道:「北方元蒙,橫掃八百部族,盡數降服,已空前盛大,足以威脅中土……而那一位祖輩出自於中土的東天神將郭仲堪,橫掃無敵,勢不可擋,老臣雖然一生行軍打仗,從不驚懼,但畢竟是老了。」
他這般說著,竟有一種令人感到悲哀的味道。
太子看著他,只見自己器重的這一位老將軍,已是頭髮花白,老態畢現,再無當年霸道鋒銳之氣。
鄧隱嘆了聲,道:「儘管老臣絕不自認輸於他人,但事關中土興衰,關乎梁國勝敗,關乎無窮黎民百姓,此事卻是不容老臣為了一點心氣而去逞強,畢竟年紀到了這裡,終究是老了……」
說著,他微微躬身,施禮道:「郭仲堪與陳芝雲齊名,二者本就忽有忌憚,而在朝堂之上,軍隊之中,市井之間,這兩人名聲俱是極為強盛,常被用來比較。倘如郭仲堪領兵而來,而梁國與之齊名的陳芝雲卻已亡故,那麼在氣勢上,梁國便先弱了一籌。」
太子默然許久,才道:「老將軍說出這番話來,終究是老了。」
鄧隱苦笑了聲,悵然嘆息。
他早在之前便已想過,用盡一切精力,攻破蜀國,名垂青史。
如今心愿達成,疲憊不堪,他終究年邁,早已再無餘力,再去面對兇悍如猛虎的北方元蒙了。
再是不服輸,也還是要退下一步。
「陳芝雲可以定罪,但暫時不可殺之。」
鄧隱略微拱手,道:「且先是生擒,將之囚禁下來,至少留下性命,留下後路,也留個震懾,余者之事,今後再談罷。」
太子殿下忽然笑了起來。
「他陳芝雲本事高,便應赦免一切罪責?」
「怎麼?」
「若是此次他是要殺本太子,當真起心圖謀篡位,本太子還得饒恕了他,再好生安撫一番?」
說到這裡,太子眼中閃過一抹厲色。
鄧隱默然許久,旋即說道:「陳芝雲地位極高,且是皇上親自提拔,太子當真是要拿他,不若先問皇上一聲?」
太子擺手道:「此事不可外泄,先擒陳芝雲,其生死如何,再與父皇相商。」
鄧隱聞言,點了點頭,頓了一下,便拱手告退。
待鄧隱離開,這裡便靜了下來。
太子眼中神色陡然變得十分複雜。
在鄧隱眼前,終究不能像是在文先生一般。
此次召來鄧隱,也難免幾分試探。
既然是試探,必要的偽裝,終究是不能免的。
「陳芝雲……」
太子閉上眼,低沉道:「究竟該不該殺?」
他呼吸漸漸平緩,彷彿睡著了一般。
在這一刻,他所想的,不是殺不殺,而是……該不該抓?
又或是,此事就此了結,從此掩埋下去,只當從未發生過?
文先生本是個能出主意的人,但太子看得出來,既然文先生送來了這本冊子,便已經將這決心,交給了自己。
「真是扔了個難題過來。」
梁太子忽然有種十分可笑的感覺。
陳芝雲的本事,高得連他都不捨得殺,高得連他都不敢殺,高得一國之中,似乎獨此一人而已。
「當年不過只是個棋童而已,怎麼他這練兵領兵的本事,就能高到這個地步?」
梁太子自嘲地笑了聲,睜開眼睛,笑容頓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