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暖起炭盆,有些熱。
燕從靈脫了一件外裳,坐下來。裡間剛走出的青年卻是披著大紅氅衣,低著腦袋,臉比衣服更紅,像個新嫁進門的小媳婦一樣挪到桌邊。
天暗的早,案上只燃著一盞油燈。燈火恍照,將兩人的影映在雪白窗紙上。
衣角交迭,人影相近,看起來倒頗有幾分琴瑟和鳴的感覺……只看一眼,她便笑著收回視線。
「坐吧。」
男人乖乖依言。
這件氅衣他穿著確實好看,比往日裡的白更添一筆濃墨重彩,燈影之下眼尾那點硃砂也襯得鮮活勾人。
她甚至能聞到對方衣角上,那股似有若無的月桂香氣……
思緒一恍。
燕從靈目光微抬,下意識看向當時那處窗台……驀地想起,他眼尾薄紅,潮熱褪卻時說的那些話。
他說,有什麼好好問好好說……
「從靈,你明日再去一趟鎮妖塔吧。」
沒注意到她深深的目色,樓棄雪自顧自挑出魚刺,將雪白魚肉放入她碗裡,「就算是惡念催生出的邪靈,鎮妖塔應該也出了問題。」
活了兩世,這種東西他知道的還是比別人多些。
少女執筷的手微僵。
「你再認真檢查一下。」樓棄雪毫無所察,還在絮絮說道,「有什麼需要幫忙的,直接喊我就是。」
他記得,鎮妖司缺人手。
那盞酒水被朝前推了推,燕從靈看著他不假思索地端起,嗓聲不由地發沉,「什麼忙都可以幫我嗎?」
「是。」
他的回答沒有猶豫。
眸光清亮而純粹。
窗牖被外頭的風吹得震了震,燕從靈一頓忽然轉過視線,只看著那盞晃動的燈火,沒有看他。
字在喉間滾了幾滾,被緩緩推出,「那……妖血修塔也願意嗎?」
「願意的。」
伴隨和往日無二的應聲,樓棄雪沒有絲毫猶豫,飲干那杯酒。
她徹底愣在那裡。
窗外的風依舊呼嘯不絕,只聽見對方的輕聲抱怨,「鎮妖塔確實得修,不然往後出了什麼意外,你又得費心費力……」
咚。
酒杯滾地。
藥效發作的很快,或者不如說是樓棄雪對她毫無防備。狐妖渾身癱軟著倒在地上,鶴氅散開像一灘子血,他難以置信地抬起那雙狐狸眼看她——
「你……」
少女還坐在原地,居高臨下看著他,心底莫名生出幾分可笑。
這是第幾次了?
他到底怎麼敢的?
分明清楚她的本性,但還是一次次飛蛾撲火撞入圈套。然後露出這種神情,像是相信這次能有什麼不一樣……怎麼會有這麼不長記性和心眼的狐狸?
意識逐漸開始朦朧,骨節分明的手緊扯住那角衣裙,樓棄雪半顯出狐耳狐尾的原型,卻依舊倔強看向她。
「你、你給我……下藥了……」他連生氣的點都和別人不一樣。
「是。」
這次輪到燕從靈回答的乾脆。
反正經過這一遭,往後兩人應該沒有什麼話好說的了。
終於想到了什麼,樓棄雪悶聲低笑起來,眸中水霧氤氳,在燈影下顯得淒悽然,「你果然還是、不信我……你從來都不信……」
最後一句落下。
眼前徹底陷入黑暗。
嘭。
杯盞徒然碎地,酒水濺了幾滴在手背上。溫的,她卻被燙到般一縮。
三師兄雖然心軟,但為了她的安危著想。害怕藥效不夠,他若是掙扎反抗很可能會傷到她,所以多給了好幾倍的軟筋散。
但事實證明,三師兄想多了。
她全下了。
他也全喝了。
即便已經昏迷,男人那隻修長的手還是死死攥著她的裙擺,不肯松放。燕從靈嘗試好幾下都沒能成功。
窗牗不止何時被吹開,寒風灌入,吹散一室迷濛酒氣。
她俯身,像往日那般摸了摸那對雪白狐耳。掌心依舊是柔軟溫暖的皮毛,心底卻有種說不上來的怪異。
提及狐狸,過往人們總想起的便是狡猾和魅惑。但今日看著地上的這一隻,她腦中閃過的只有一個詞……
「蠢貨。」
櫻色唇角緩緩吐出兩字,是不加掩飾的疏離與冷漠。
燕從靈揮劍斬去那一截衣角,抬步跨了過去。
迎面風聲蕭瑟。
她默默在窗邊站了一會兒,看不清面上神情。
那蠢貨被放倒前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說她不信他。其它的暫且不說,但有一點她信了。
從前樓棄雪說喜歡她。
那時她也就聽一聽,最多只信六七分,但今日這一碗酒下去……
她終於願意相信了。
…
深冬,大雪。
她拎著自家便宜丈夫的狐狸尾巴,親自交到鎮妖司手上。
看著那隻通體雪白無一雜色的狐狸,李震刀呆滯良久,才難以置信地問,「你到底是從哪抓來的?怎麼抓到的?」
他整整數了三遍。
確定是九條尾巴,九尾狐。
九尾並不是一開始就有的,除了本身擁有九尾血脈外,隨修為增加。所以能開滿九尾的白狐血脈純淨,天賦異稟。別說開靈智化人形了,恐怕還是……
「妖、妖王?」
「什麼妖王?」
燕從靈只穿著一件單衣,沒有外裳,滿身霜雪氣息。要不是修煉之人體質強悍,這一趟下來估計得凍病。見對方猜出,她卻只裝傻充愣,「這是我丈夫。」
儘管樓棄雪從未說過,但她也清楚,妖王跟著抓妖師跑路是件軟骨頭的事。她為數不多的憐憫,用在為他保全幾分自尊。
果然,一聽這話,李主司的注意力瞬間被轉移了。
「什麼?丈夫?」
「你不是已經成親了……不對,你丈夫原來就是這隻狐妖?」
如遭雷劈,活見閻王。
短短時間內,李震刀面上的表情變化,豐富到堪比一個月。
「所以,你找了個妖怪當丈夫?」
以往行事果斷的他,磨嘰地又問了一次。雙目緊緊盯在少女臉上,想要確認她說的到底不是玩笑話。
但燕從靈答的乾脆,「是。」
放輕腳步走進來的李夫人,動作輕柔地在她肩上搭了一件斗篷。沒多打擾兩人,很快轉身離開。
「主司大人,我今日帶他過來。」少女語氣平淡,仿佛丈夫只是一個陌生的字眼,「就是想用他修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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