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一曲《無衣》響汴梁
再一次見到高俅,他正在書房裡練字。
前面帶路的高藥師指指門口,示意站在那裡等著。
劉國璋懶得理他,提起前襟,徑直走進書房。
高藥師大驚失色,連忙伸手去拉他,沒拉住,想超上前去攔住他,又怕打起來。
書房裡全是老爺心愛的古玩文物,前面的劉二郎驍勇,自己打不過不說,更怕把這些古玩文物打壞了。
投鼠忌器的高藥師遲疑一下,接到高俅瞥過來的眼神,定住腳步,低著頭彎著腰後退到書房門外。
劉國璋大大咧咧地站在書桌旁,看著高俅飛龍舞鳳地寫著字。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好詞,好字。太尉真是一手好字,雄奇瑰麗而變化多端,行雲流水,入木三分!」
高俅不慌不忙地收起毛筆,拿起一方玉印,蘸硃砂印泥,小心地蓋在下首。
印文跟一團蚯蚓似的,不知道什麼字。
「那你知道,我筆錄得是哪位大才的詩詞?」
劉國璋往落款瞄一眼,飛龍走鳳的草字,十幾個字只認識一個之字。
聽著很熟悉,是哪一位的?
劉國璋想了一會,脫口而出:「東坡居士的詞。」
「你是記得,還是猜的?」
「模糊中記得是東坡居士的,但不敢確定。心裡猜了猜,覺得應該是。」
高俅斜眼看一眼劉國璋,徑直走到銅盆前,洗手搽拭乾淨。
「東坡居士的詩詞,你最喜歡哪一首?」
「與其說哪一首,不如說哪一句。」
「哪一句?」
「『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高俅轉頭看劉國璋一眼,顯得有些意外。
「為何喜歡這一句?」
「覺得這一句把寂寞的意境寫絕了。」
「寂寞?你十八九歲的年紀,知道什麼是寂寞嗎?」
「太尉,天下寂寞者比比皆是。懷才不遇者寂寞,弔古傷今者寂寞,志向高遠者寂寞,會凌絕頂者寂寞,但是能寫出寂寞精髓的,卻只有這一句。」
「聽二郎話里的意思,你也是寂寞之人。不知你為何寂寞?」
劉國璋答道:「在下是懷才不遇,志向高遠而寂寞。太尉是弔古傷今,會凌絕頂而寂寞。」
高俅哈哈大笑,「那我們這兩個寂寞之人,就好好談一談。」
「謝太尉。」
「坐!藥師,叫人上茶。」
「是。」
「二郎此次來,是因為符七郎出殯之事?」
「是的。」
「你知道這是哪裡嗎?」
「知道,汴京開封,大宋皇都,天子腳下。」
「知道你還來?數千人上街送祭出殯,還多是禁軍子弟,你叫滿朝文武如何看啊?」
「太尉,正因為我知道這裡是大宋皇都,天子腳下,才來勸太尉的。」
「哦,」高俅端起茶杯,抿了幾口,「你且說來聽聽。」
「太尉,符七郎義薄雲天、急公好義,這些年為了禁軍兄弟和開封百姓仗義執言,得罪不少權貴。突然遭到歹人滅門,群情激憤。
眾人議論紛紛,猜測幕後真兇是誰?有楊戩,有蔡太師,有童貫,有黃經臣,有李彥,有鄭居中,還有王貴妃娘子的哥哥,甚至還有太尉你。」
「我?」高俅譏笑兩聲。
「太尉,數千人心裡憋著一口氣,一團火,隨時會被點燃,爆發出來。如果不讓大家送符七郎一家出殯,就等於堵住洪水,往火上澆猛油。
太尉,這數千人里,大多數是血氣方剛的青壯漢子,熟諳槍棒的軍中子弟。一旦點爆事端,就是一場地動山搖的禍事。到時候第一個受牽連的,恐怕就是太尉你。」
高俅臉色閃動幾下,猛地一拍茶几,「劉二郎,你敢威脅我!」
劉國璋一點都不慌,鎮定自如地端起茶杯,喝了兩口。
「太尉,我只是在陳述一件極可能發生的事實。可能發生,也可能不會發生。太尉,你願意賭一回嗎?」
高俅沉默許久,又開口道:「劉二郎,我可以同意眾人送符七郎出殯,但是你必須保證,無人鬧事。」
「若有鬧事者,我砍他的頭,太尉砍我的頭。」
高俅瞥了一眼劉國璋,淡淡地說道:「你的頭,很多人想要,但本太尉不感興趣。」
出了高太尉府,在街邊等著的狄萬仞、楊效節、王荀等人緊張地圍過來,無比期盼地看著劉國璋。
「太尉允了!」
「好!」眾人激動地相擁在一起,熱淚滿眶!
「符七郎,兄弟們能好好送你一程。」
九月二十九,是符千里一家出殯的日子。
一大早,白虎橋圍滿了人。
上千位漢子以白布裹頭,在瑟瑟秋風中赤膊著上身。
他們的前胸、後背,多有紋身,有字有圖,有鳥有獸,其中最引人側目的就是劉國璋背後的赤虎。
無論誰看到,都會被它吸走注意力。
「劉二郎,劉二郎!」
在眾人的呼喊聲中,劉國璋爬上一張高台,大聲道:「符七郎是我們的兄弟,他一家四口被賊人所害,慘遭滅門!」
現場一片寂靜,數千人靜靜地聽著他的話。
「慘遭滅門啊,六歲的兒子,四歲的女兒,都沒有放過。符七郎英雄半世,助人無數!連個披麻戴孝、打幡招魂的人都沒有!」
眾人無不潸然淚下,許多受過他恩惠的人,放聲痛哭。
「我們答應嗎?」劉國璋振臂大呼。
眾人一時反應不過來,只有狄萬仞、楊效節、王荀、張猛等人高聲應道。
「不!」
聲音雖然洪亮,但是聲勢單薄。
「我們答應嗎?」劉國璋振臂再次大呼。
「不!」
數百上千人齊聲高呼,聲勢沖天而起。
「我們答應嗎?」劉國璋用盡全身力氣吼道。
「不!」
數千人也用盡全身力氣呼應道。
聲音如春雷秋潮,震得不遠處的開封城外城城牆都在瑟瑟發抖。
「今天,我們要為符七郎赤膊抬棺!我們要讓殺死符七郎一家的賊子看到,符七郎不會白死,他還有無數的兄弟活著。他的血海深仇,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數千人齊聲高呼三遍,聲音震耳欲聾!
遠在殿前司衙門的高俅聽到這聲音,先是嚇得身子一彈,站立起來,幾步衝到窗邊。
聽清楚傳過來的話,不由地長舒一口氣,緩緩走回去,坐回到座位上。
臉上陰晴不定,異常複雜。
「起棺!」
劉國璋第一個,狄萬仞、楊效節、王荀第二、第三和第四,接下來是張猛等其餘四位,八人一起用力,把符千里的棺槨抬起來。
其餘十六人,分別把符千里渾家和兒女的棺木都抬起來。
二十四人光著膀子,木槓壓在油光的肩膀上。
赤裸的上身,雄武健壯。
人人肅穆,悲戚激憤。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劉國璋起聲高唱道,眾人齊聲和歌。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歌聲嘹亮,如大風席捲,如戰鼓齊擂,如一團聚雲,騰空而起,匯集在開封城上空。
「郎君,劉國璋為首,赤膊抬棺從白虎橋出發,上千軍漢赤膊相隨,沿著衛州街南下,過金梁橋,再沿著戴樓街繼續,出戴樓門。他們一路上高唱」
高藥師低頭稟告道。
「我知道,是《無衣》,當年我也唱過。
赤膊抬棺,唱《無衣》出殯,是軍中為同袍送行的最高禮節,也是在向天地發誓,要誓死為同袍報仇雪恨。他們這也是在向幕後兇手宣威啊。」
高俅答道。
他向後一仰,靠在椅背上,目光深邃地看著窗外,嘴裡念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多麼令人激奮的歌聲啊。
我大宋,多久沒唱響過這樣的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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