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良落入了她眼中浩瀚的漩渦。她碰觸到他手掌的一瞬間就被他有力地握住。
初春的風溜進了車廂,這個時節的風時大時小,剛剛好將她耳邊鬆散的鬢髮吹到了眼前,張良抬手溫柔地撥開她的碎發。
重重光暈掉進他的眼神,迭起波瀾不平的水波,旖旎的風也很適配。
「別,」
許梔在他低頭的剎那掌住他的肩,側著臉,垂著眼睫:「待會兒我回宮要見父王。」
這一聲制止,令他瞬間回過神。
張良剛要立身,許梔抿了唇,唇瓣上水光更加潤澤。她的眼睛如一塊墨玉發著泠泠的柔光,她居然能認真地望著他說,「如之前那樣,定是不行的。我沒辦法呼吸了。」
她好像天生就是他的克星,到底是無知無覺還是有意撩撥?
怎能令他不失態,失言,失語神。
張良輕輕在她額上印下一吻,聰明人果然交流任何事都不用多說。
許梔的臉頰染上粉色,她沒法再看他的眼睛。
為了讓接下來的話更加通暢,她還是抬起了頭,看著他道:「父王問過我是否有心儀之人。」
「為應萬全之計,公主該說沒有。」
許梔笑了笑,「但父王可能在魏咎之事之前便已經知曉了此事。」
張良這才徹底明白嬴政留他在雲陽宮的原因,也難怪嬴政說要他出使魏國。
這一次的談話要比當年他欲圖救韓非時要更加複雜。
嬴政有用他之思,也有疑慮他之心。
——「寡人曾聞張卿少時愛週遊三晉之中。」
在嬴政的心中,他首先是韓國舊相張平之子,然後才是秦國御史張良。
「臣確有故友在魏。」
——「如此,不知張卿可願為寡人分憂?」
「臣當為王上分憂。不知大王慮何?」
——「其一在收束韓趙之叛余。張卿在趙時與王翦上言斬首之議,寡人深以為然,其二,在於魏國。此番若能令魏國不戰而降,於秦魏都是大利。於百姓也可免去戰爭征伐之苦。」
嬴政續言:「張卿若有兵不血刃之功。歸秦之時,當入九卿之列。」
「大王厚遇臣感念之。臣事王不在權位。此行,臣當竭力。」
張良當時在殿中還沒反應過來嬴政最後那句,「張卿坦誠。不過位高權重,功勞加身,有些時候方是必要。」
而現在,張良明白了那句話是何意。
他的思緒剎那間回到當下。
只見她理了理自己的衣袖。
「當日公主說過或許要去楚國之言,良以為,」
「你以為什麼?」
她望向他的一雙眼睛清澈見底,看不到任何複雜的算計,只有一片赤誠之心。
許梔見他的神色,推了他一把,哼了一聲。
「你真能眼睜睜看著我嫁給楚王啊?羋猶的長公子都和我王兄一般大了!昌平君的所作所為似乎都不願我嫁過去。」
「不,良絕無此意。我怎捨得你去楚?」
許梔就是很喜歡看著張良偶爾被她整得六神無主的樣子,甚是有趣。
她湊到他眼前,盯著他的臉,上下掃了他一眼,笑著點點頭,「也是。方才,我上車時,你問我的問題看來,可不像很大度的樣子。」
張良在平息了自己的妒忌,他很不承認自己會產生焦灼。她的眼神沒有落在他身上的時候,他會自然低落。
反正情緒不上頭的時候,聽到嬴荷華與他說這樣的話,他還是心驚膽戰。
她像是最鮮活濃艷的月季花,連綿不絕地灼燒著他的退卻。
張良道:「昌平君不讓公主嫁去楚國,是他擔憂公主會讓楚國不利。」
「你覺得我會對楚國不利嗎?」
「公主有平天下之願,楚國當是現今最強勁的敵人。」
「子房,你果然是很了解我。你會反對我嗎?」
「公主做正確之事,良不會有異。」
這是第二次,她同他說這樣的話。
「不會有異……若我不想嫁給楚王,我想要嫁給你呢?」
張良望著她,具體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看到她看自己的神色全然轉化。
雖然從前也是蓄滿了熾烈如陽光的光彩,但如今多了一脈潺潺流動的溪水。
據現在這個情況,秦國舉國臣僚,乃至六國貴族,邯鄲城破,趙國之亡,誰不知道是永安公主的老師張良從中獻策。
張良有辦法摘掉自己的官職,但沒辦法抹去這段關係。
她往他前面跑了一百步。
他表明心跡,便已經註定會違背禮義廉恥。
張良就是這樣的人,他城府很深,但永遠不會表露出險惡,在可以選擇性地說真話的時候,他不會有違心之論。
他足以窺探清楚任何人,卻不肯完完全全地拿來違背良心。
張良還說保持著溫雅的語調,緩緩道:「系得周禮之全。」
許梔看著他的眼睛。
她始終是微笑著說,「有些時候,你可以騙一騙我。」
「公主。」
許梔不想聽他接下來的話,她的視線移到窗外。
一隻麻雀努力地想要叼起比它身體長出三倍的麥冬草,它很努力地撲騰著翅膀,左邊飛一下,右邊撲騰一下,但小麻雀不知道那根草上浸了水,憑藉它一己之力不太能銜起來。
她可恨自己完全做不到難得糊塗。
「你知道馮安嗎?馮亭的兒子。」
上黨之事關係韓國幾十年的國策。它背後所系被韓相查清楚了,在很久之前,張良的父親就已經告知於他。
由於被秦國騙得著實悲慘,又把禍水轉嫁給了趙國,關係到韓趙兩國邦交,這件事就是絕頂的機密。
「良知道。」
「父王要讓我去查上黨之事,馮亭之故,是在給我機會。」
「荷華……」
「我知道,你不可能成為馮亭那樣的人。你擔心張家在秦國有一天會出事。那日,我因為潁川郡的事情找你父親,你恰好在官署。回來之後,我想明白了的。張家真正的危險不在潁川郡,而在父王的猜忌。
潁川的事情你不好出面徹查。你需要一個最快能接觸舊案的人,這個人需要幫你把事情能關聯到的全部人都隱瞞下來。你選的這個人就是我,對不對?」
許梔不等他回答,她笑著,抬首望著他。
「子房。我們其實算得上是一類人。」
張良沉默了很久。
他不說話的時間裡,時間凝固,只有馬車的車輪聲轟隆隆地響。
「公主所言,良無從辯駁。」
他果然不會騙人。
許梔突然不太懂,自己為何總要將情緒深處的晦暗追得如此清醒?
追太深,追到真相就會讓人感覺到傷心。
他們都太清楚,太絕望,他們之間從一開始就橫隔著秦韓之仇。
不提不代表忘記。因為仇恨結緣,又如何去談婚論嫁?
他感覺到了她呼吸的凝噎。
她慢慢靠近,將腦袋貼近他的胸口,然後才去聽他要說的話。
「荷華,我對你的心意沒有半分虛假。」
「所以你也承認了,我們的真心都摻雜了利用的考量。」
張良沒有辦法否認這句話。
加之他不知道魏國還有什麼等著他,他不敢輕許承諾。
許梔壓下反反覆覆的不確定,愛情之事能開誠布公地談到這裡,總算讓她放下了不少懷疑。
她眼睛裡涌動著柔情,她對待他總有極好的耐心與態度。
「好了,你出使魏國諸事小心,大梁若有異,不管事成與否,你回秦,我都不會逼著你娶我。」
她在下馬車之前,極快回過身,躬下身,一手捧住他下半張臉,於他唇邊,回過一吻。
「現如今,我已經心滿意足。」
終於有一次,是許梔留給他揚長而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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