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玄幻奇幻 都市言情 武俠仙俠 軍事歷史 網游競技 科幻靈異 二次元 收藏夾
  • 放肆文學 » 玄幻奇幻 » 劍來» 第四百零六章 書上書外
  • 熱門作品最新上架全本小說閱讀紀錄

    劍來 - 第四百零六章 書上書外字體大小: A+
     

    陳平安在陪著茅小冬下山去京城文廟「碰運氣」之前,先安排好了書院裡邊的人手,以免給人莫名其妙就鑽了空子,誘餌別人咬鉤不成,反而白白送給敵人一出調虎離山之計。

    先讓裴錢搬出了客舍,去住在有謝謝搭理的那棟宅院,與之作伴的,還有石柔,陳平安將那條金色縛妖索交給了她。

    林守一早前白天都會在崔東山名下的院子修行,加上「杜懋」入住,林守一與陳平安聊過後,便乾脆大大方方住在了院子。

    陳平安再讓朱斂和於祿暗中照看李寶瓶和李槐。

    朱斂,於祿,一個見著了女子就會笑眯眯的佝僂老人,一個臉上總是帶著恬淡笑意的高大青年,誰能想象,竟是兩位金身境的純粹武夫。

    李寶瓶和裴錢晚上一起住崔東山的正屋,相信崔東山不會有意見,也不敢有。

    謝謝和林守一各自住在一間偏屋,石柔是陰物,可以擔任守夜一職,李槐則與林守一擠一間屋子。

    朱斂不用住在院子,晚上睡在原先的客舍即可。

    但是於祿必須與石柔搭檔,守半夜。

    陳平安不太相信石柔能夠應對一些突髮狀況。

    反觀於祿,一直讓人放心。

    而茅小冬的書院那邊,巡夜的夫子先生當中,歷來就有文武之分,像對林守一青眼相加的那位大儒董靜,就是一位精通雷法的老金丹修士,還有一位不顯山不露水的,更是不為人知的元嬰地仙,與茅小冬一樣,來自大驪,正是那位看守書院大門的梁姓老人,關鍵時刻,此人可以代替茅小冬坐鎮書院。

    最後陳平安單獨將李寶瓶喊到一邊,交給她那兩件從李寶箴那邊拿到手的物件,一枚篆刻有「龍宮」的玉佩,一張品秩極高的日夜遊神真身符。

    李寶瓶有些疑惑不解。

    陳平安沒有隱瞞,將自己與李寶箴在青鸞國遇上的事情經過,大致跟李寶瓶說了一遍,最後揉了揉李寶瓶的腦袋,輕聲道:「以後我不會主動找你二哥,還會盡量避開他,但是如果李寶箴不死心,或是覺得在獅子園那邊受到了奇恥大辱,將來再起衝突,我不會手下留情。當然,這些都與你無關。」

    李寶瓶有些情緒低落,只是眼神依舊明亮,「小師叔,你跟我二哥只管按照江湖規矩,恩怨分明……」

    李寶瓶說到這裡,問道:「小師叔,那我可以給我大哥寫封信嗎,讓他勸勸二哥收手?」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可行。」

    李寶瓶剛要說話,準備將玉佩和符籙贈送給陳平安。

    小師叔此次下山之前,已經跟他們說了當下的處境。

    李寶瓶就想著讓小師叔多兩件東西傍身。

    陳平安已經笑道:「我在獅子園跟一位很厲害的法刀女冠,聯手擒拿了一頭極其罕見、相當於一只活的聚寶盆的妖物,收穫頗豐,那位女冠獨佔了妖物,作為補償和報酬,她給了我六十二顆穀雨錢。所以我想跟你借那張日夜遊神真身符,不是買,是借,有點類似當鋪,只是我們反一下,你將符籙當給我,我給你這些穀雨錢。因為這張符籙品秩極高,不是一次性消耗的那種,能夠反覆使用,只要神仙錢支撐得起,那兩尊日夜遊神就可以一直存在於世,甚至被打散靈氣金身後,只要畫符之人,有本事為那符膽畫龍點睛,依舊能夠敕令兩尊神祇現身。說實話,六十二顆穀雨錢,是一筆很大的錢,但是購買這張價值連城的符籙,仍是不太夠。所以我不是買符……」

    憋了很久,李寶瓶實在忍不住,一本正經道:「小師叔,你這麼跟我見外,我很傷心。」

    陳平安耐著性子解釋道:「我跟你,還有你大哥,都不見外,但是跟整個福祿街李氏,還是需要見外一下的。你在小師叔這間臨時當鋪當掉符籙后,那筆穀雨錢,可以讓茅山主幫忙寄往龍泉郡,你爺爺如今是我們家鄉土生土長的元嬰神仙,各類法寶之類的,多半不缺,畢竟咱們驪珠洞天要說撿漏功夫,肯定是四大姓十大族最擅長,可是神仙錢,你爺爺如今一定是多多益善,雖說家中壓箱底的法寶,也可以賣了換錢,肯定不愁賣,只是對於練氣士而言,除非是與自身大道不符的靈器法寶,一般都不太願意出手。」

    李寶瓶眉開眼笑,「原來小師叔還是為我著想啊,是我錯怪小師叔了,失禮失禮,罪過罪過。」

    李寶瓶開始有模有樣地向陳平安作揖賠禮。

    陳平安在李寶瓶站直后,伸出雙手,捏住她的臉頰,笑著打趣道:「趁著小寶瓶還沒長大,這會兒趕緊捏捏。」

    李寶瓶站著不動,一雙靈動眼眸笑得眯成月牙兒。

    陳平安最後看著李寶瓶飛奔而去。

    去往書院山門那邊,茅小冬等候已久。

    兩人離開書院,走過大街,拐入那條白茅街,陳平安這才悄悄將那張符籙交給茅小冬。

    茅小冬瞥了眼,收入袖中。

    高大老人以心湖漣漪問話陳平安,「這張符籙不曾見過,材質也古怪,有說法?」

    陳平安則以純粹武夫的聚音成線,回答道:「是一本《丹書真跡》上的古老符籙,名為日夜遊神真身符,精髓在『真身』二字上,書上說可以勾連神祇本尊,不是一般道家符籙派敕神之法靠著一點符膽靈光,請出的神靈法相,形似多餘神似,這張符籙是神似居多,據說蘊含著一份神性。」

    之後陳平安詳細解釋了這張符籙的駕馭之術和注意事項。

    茅小冬越聽越驚訝,「這麼寶貴的符籙,哪裡來的?」

    陳平安略過與李寶箴的私人恩怨不提,只說是有人托他送給李寶瓶的護身符。

    茅小冬笑問道:「你就這麼交給我?」

    陳平安道:「在茅山主手上,物盡其用。我是武夫用符,又不得其法,沒有學會那本《丹書真跡》最正宗法門,所以很容易傷及符膽本元,任何符籙被我開山點靈光后,都屬於涸澤而漁。」

    茅小冬說了一句奇怪言語,「好嘛,我算是親身領教了。」

    陳平安有些莫名其妙。

    茅小冬也沒有說破。

    不愧是給崔東山說成送財童子的小師弟,真是見人就送禮、散財啊?

    兩人走在白茅街上,陳平安問道:「小寶瓶為了我這個小師叔,逃課那麼多,茅山主不擔心她的學業嗎?」

    茅小冬說道:「李寶瓶才是我們書院學得最對的一個。學問嘛,山崖書院藏書樓里那麼多諸子百家的聖賢書籍,只是讀書一事,極有意思,你不心誠,不開竅,書上的文字一個個嬌氣、傲氣得很,那些文字是不會從書上自己長腳,從書本挪窩離開,跑到讀書人肚子里去的,李寶瓶就很好,書上文字闡述的一些個道理,都不大,不但長了腳,住在了她肚子里,還有再去了心裡,最後呢,這些文字,又返回了天地人間,又從心扉間竄出,長了翅膀,去到了她給老翁推賣炭牛車上,落在了她觀棋不語的棋盤上,給兩個頑劣孩子勸架拉開的地方,跑去了她攙扶老嫗的身上……看似皆是瑣碎事,其實很了不起。我們儒家先賢們,不就一直在追求這個嗎?讀書三不朽,後世人往往對言、功、德三字,垂涎三尺,殊不知『立』一字,才是根本所在。如何才算立得起,站得住,大有學問。」

    茅小冬雙手負后,抬頭望向京城的天空,「陳平安,你錯過了很多美好的景色啊,小寶瓶每次出門遊玩,我都悄悄跟著。這座大隋京城,有了那麼一個風風火火的紅衣裳小姑娘出現后,感覺就像……活了過來。」

    茅小冬說得比較感性,陳平安單純就是有些開心,為小寶瓶在書院的求學有得,感到高興。

    茅小冬突然說道:「你如今儒法兩家書籍都在看,那我就要提醒你幾句了,若是儒家學得雜而不精,就容易搗漿糊,彷彿所有事情都能從書上找出自己想要的道理,所以反而讓人困惑,尤其是遇到那些涉及大是大非的問題,會讓人生出茫然之感。但是你也應當注意,為何遍觀歷史,從未有一個國家的君主,願意公然宣揚,獨尊法家?」

    不等陳平安說話,茅小冬已經擺手道:「你也太小覷儒家聖賢的肚量,也太小看法家聖人的實力了。」

    茅小冬輕聲感慨道:「你知道聖人們如何看待某一脈學問的高低深淺嗎?」

    陳平安笑道:「這我肯定不知道啊。」

    他下意識摘下了酒葫蘆,茅山主這些肺腑之言,拿來下酒,滋味極好,可以讓陳平安回味無窮。

    茅小冬伸手指向熙熙攘攘大街上的人流,隨便指指點點幾下,微笑道:「打個比方,儒家使人相親,法家使人去遠。」

    陳平安若有所思。

    茅小冬說道:「這只是我的一點感想罷了,未必對。你覺得有用就拿去,當佐酒菜多嚼嚼,覺得沒用就丟了一邊,沒有關係。書上那麼多金玉良言,也沒見世人如何珍惜和吃透,我茅小冬這半桶水學問,真不算什麼。」

    陳平安喝著酒,沒有說話。

    茅小冬沉默片刻,看著川流不息的京城大街,沒來由想起某個小王八蛋的某句隨口之言,「推動歷史踉蹌前行的,往往是一些美妙的錯誤、某種極端的思想和幾個必然的偶然。」

    茅小冬思緒飄遠,等到回過神后,還是沒有等到陳平安說話,老人轉頭訝異道:「這會兒不該說幾句茅山主學問極好、不可妄自菲薄之類的客套話?」

    陳平安啞口無言。

    齊先生,劍仙左右,崔瀺。

    再到身邊這位高大老人。

    陳平安總覺得文聖老先生教出來的弟子,是不是差別也太大了。

    只是回頭一想,自己「門下」的崔東山和裴錢,好像也是差不多的光景。

    如果可以的話,以後再加上藕花福地的曹晴朗,更是人人不同。

    記得一本蒙學書籍上曾言,百花齊放才是春。

    有道理。

    ————

    暮色里,陳平安和茅小冬尚未返回書院。

    崔東山的院子那邊,頭一回人滿為患。

    李寶瓶,李槐,林守一,於祿,謝謝。

    加上裴錢和石柔。

    林守一和謝謝坐在青霄渡綠竹廊道的兩端,各自吐納修行。

    束手束腳的石柔,只覺得身在書院,就沒有她的立錐之地,在這棟院子里,更是局促不安。

    關於李槐等人的身世來歷、或是修為實力,陳平安斷斷續續大致提到過一些。

    李寶瓶的二哥李寶箴,石柔是見識過的,是個極有城府的狠人。

    李槐的父親據說是一位十境武夫,曾經差點打死大驪藩王宋長鏡,還一人雙拳,獨自登山去拆了桐葉宗的祖師堂。

    於祿的身份,陳平安沒有說過,但石柔已經知道這個年紀不大的高大書生,是一位第八境的純粹武夫。

    謝謝當下的身份,據說是崔東山的婢女,石柔只知道謝謝曾經是一個大王朝的修道天才。

    石柔站在院門口那邊,有意無意與所有人拉開距離。

    石柔知道這些人第一次來大隋求學,一路上都是陳平安「當家作主」,按照陳平安和裴錢、朱斂閑聊時聽來的言語,那會兒陳平安才是個二三境武夫?

    為何這些放在任何一個大王朝都是天之驕子的人物,好像對於陳平安一個初來駕到書院的外鄉人,對於他的安排,覺得是一件很自然而然、甚至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李寶瓶在崔東山的小書房那邊抄書。

    裴錢和李槐趴在正屋門口那邊的綠竹地板上,搬出了崔東山頗為喜愛的棋盤棋罐,開始下五子連珠棋。

    規矩是當初崔東山坑慘了裴錢的那種下法。

    於祿盤腿坐在兩人之間,裴錢與李槐約好了,每個人都有三次機會找於祿幫忙出招。

    腳踏兩條船、擔任狗頭軍師的於祿,比經常鬥嘴的裴錢和李槐還要聚精會神。

    石柔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外人。

    可她明明是一副仙人遺蛻的主人,大道可期,未來成就可能比院內所有人都要高。

    換成寶瓶洲任何一座宗字頭山門,不應該將她供奉起來?

    而在這裡,誰都對她客氣,但也僅是如此,客氣透著毫不掩飾的疏遠冷淡。

    石柔想不明白。

    ————

    蔡府總算送瘟神一般將那位便宜老祖宗給禮送出門。

    從蔡京神到府上灶房的廚子,都如釋重負。

    大概唯一略有失落的,便是那些有機會伺候那位俊美神仙的俏麗婢女了。

    崔東山離開了州城,沒有直奔京城,而是寓居於京畿之地的一座大道觀內。

    道觀一位主持齋儀、度人入道,故而在道門譜牒上綴以「法師」尊稱的年邁道人,以論道玄談的名義,登門拜訪。

    魏羨心知肚明,老道人必然是一位安插在大隋境內的大驪諜子。

    這半點不奇怪,崔東山閑來無事的時候,還給魏羨看過一份名單,是大隋如今仍然蟄伏在大驪各地的死士、諜子,三教九流,尚未挖掘出來的諜子自然更多。上邊許多以硃筆畫圈的名字,崔東山說是專門販賣情報的貨色,屬於兩面諜子,最好玩,六親不認,只認錢,跟他們打交道,比較提神。

    只是有些出乎魏羨意料,老道人雖是大驪諜子無疑,可簡明扼要說完了一份諜報后,真開始與崔東山各自坐在一塊蒲團上,坐而論道,談天說地。

    聽得魏羨打瞌睡。

    在老道人離開后,崔東山指了指對面的蒲團,說道:「趁著熱乎,趕緊坐。」

    魏羨雖然坐下,卻沒有坐在蒲團上,只是席地而坐。

    崔東山從咫尺物中取出一張古色古香的小案幾,上邊擺滿了文房四寶,鋪開一張多半是宮廷御制的精美箋紙,開始埋頭寫字。

    魏羨問道:「崔先生為何臨時改變主意,離開蔡家,急匆匆往京城這邊跑,但是又止步於此?」

    這是魏羨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崔東山沒有抬頭,沒有給出答案,而是離題萬里反問了一句:「你覺得人心復不複雜?」

    魏羨點頭道:「自然。」

    崔東山曾是中土神洲公認的書法大家,筆下行雲流水,哪怕是魏羨遠觀,仍是覺得賞心悅目。

    崔東山繼續書寫那份所有諜報匯總後的脈絡梳理,緩緩道:「人心,看似難料。其實遠遠沒有你們想象中那麼複雜,世人皆貪生怕死,這是人之秉性,甚至是有靈萬物的本性,之所以有異於禽獸,在於還有舔犢情深,兒女情長,香火傳承,家國興亡。對吧?越是出類拔萃之人,某一種情感就會越明顯。」

    魏羨想了想,「是此理,但更多還有那些模糊雜糅的均衡之人。」

    崔東山停下筆,放在瓷器筆架上,抖了抖手腕,譏笑道:「什麼均衡,就是糊塗蛋,心性搖擺不定,隨波逐流,見美人起色心,見錢財見名利,都想要,想要,可以,就怕不自量力。柳清風,李寶箴,魏禮,吳鳶,這四人就屬於聰明瓜子,可也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和毛病。」「擔任龍泉郡太守的吳鳶,內心認同我的事功學說,更是我名義上的門下弟子,只是早年受恩於那位在長春宮吃齋修道的娘娘,自認今日所有一切,都是娘娘賞賜而來,所以在私恩與國事之間,搖晃不已,活得很糾結。」

    「李寶箴所求,並不稀奇,也沒有吳鳶那麼符合儒家正統,就是為了立功,有朝一日,位極人臣,但是大智若愚,李寶箴暫時還不懂,這會兒還是只知道裝傻。可天底下所謂的聰明人,算個屁啊,不值錢。」

    「黃庭國魏禮,相對而言,四人中最是醇儒,心中最重,就是山河社稷,蒼生百姓。但是格局還是小,看到了一國之地和百年風俗,尚未習慣於去看看一洲之地和千年大計。」

    「小小青鸞國縣令的柳清風,在四人當中,我是最看好的。只可惜沒有修行資質,最多百年壽命,實在是……天妒英才?」

    魏羨聽到這裡,有些驚訝。

    崔先生竟然願意形容別人為「英才」?

    魏羨其實內心一直在咀嚼崔東山所謂的人心之論。

    崔東山從几案上抓起一摞被劃分為末流的諜報,丟給魏羨,「是大驪和大隋兩國科舉士子最新的落第詩,我無聊時候用來解悶的法子之一。」

    魏羨接住后,崔東山說道:「你大概是想問我判定人心深淺、方向的法子,看似可行,實則世事難測,人心起伏不定,說不定一場變故,就會產生諸多臨時改變,仍是麻煩至極,而且極難精準,故而算不得真正的學問,對不對?」

    魏羨點頭,沒有否認。

    崔東山笑了,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上山修行,除了長壽之外,這裡也會跟著靈光起來。」

    崔東山隨後一抖手腕,撒了一大把神仙錢在几案上,「我先所說的幾大人心劃分,可以輔以諸子百家中術家的計數術算,從一到十,分別判定,你就會發現,所謂的人心起伏,並不會影響最終結果。」

    不等魏羨開口,崔東山笑道:「一到十,仍是不夠準確,那如果能做到一到一百,又如何?」

    魏羨感慨道:「這術家之法,在浩然天下一直被視為小道,不是歷來只被名聲好不到哪裡去的商家推崇嗎?先生還能如此用?難道先生除了儒法之外,還是術家的推崇者之一?」

    崔東山冷笑道:「術家也值得我推崇?」

    崔東山站起身,「我連神人之分,三魂六魄,世間最細微處,都要探究,小小術家,紙上功夫,算個屁。」

    魏羨拿著那一摞寫滿兩國士子落第詩的紙張,怔怔無言。

    崔東山繞了十萬八千里,總算繞回魏羨最開始詢問的那個問題,「書院那邊里裡外外,我都一清二楚,現在唯一的變數,就是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趙夫子。」

    魏羨疑惑道:「一個年邁書生,一個坐鎮一座書院小天地的儒家聖人,雙方對峙,前者還能掀起波瀾?何況按照崔先生的說法,茅小冬並不是刻板酸儒,豈能出現紕漏。再者,依照先生的講解,大隋皇帝除非自取滅亡,否則絕不敢對李寶瓶和李槐動手。」

    崔東山直愣愣看著魏羨,一臉嫌棄,「好好想想,我之前提醒過你的,站高些看問題。」

    魏羨心中一震。

    崔東山伸手搓著臉頰,冷笑道:「大隋皇帝在於國祚,可幕後人,會在乎大驪和大隋的打生打死、玉石俱焚嗎?如果說刺殺一兩個人,就可以決定一洲格局走勢,你魏羨會不會心動?商家門生會樂見其成,打仗嘛,發死人財,賺得才多,至於……喜歡鬼鬼祟祟、躲在重重幕後的縱橫家高人,更會!」

    魏羨心情激蕩,雙手竟是有些顫抖。

    這才是這位南苑國開國皇帝,真正嚮往的世道!

    大亂大爭!

    什麼山上山下,帝王將相與仙師神祇,全部都要被裹挾在大勢洪流當中,皆是身不由己的棋子。

    只是崔東山似乎想起了什麼傷心事,抹了把臉,戚戚然道:「你看看,我有這麼大的本事和學問,這會兒卻在做什麼狗屁倒灶的事兒?算計來算計去,不過是蚊子腿上剮精肉,小本買賣。老王八蛋在樂呵呵謀取整座寶瓶洲,我只能在給他看家護院,盯著大隋這麼個地方,螺螄殼裡做道場,家業太小,只能瞎折騰。還要擔心一個辦事不利,就要給先生驅出師門……」

    崔東山伸手握拳,重重捶在心口,「老魏啊,我心痛啊。」

    然後魏羨看了看在屋內滿地打滾的白衣少年,再低頭看看手上的那些被說成可見真性情的落第詩。

    他倒是不心痛,就是心累。

    ————

    大隋高氏優厚善待文人,這是自開國以來就有的傳統。

    更別提是章埭這樣的新科狀元郎,雖然暫時仍在翰林院,可已經在京城有了棟十間屋子的三進院落,是朝廷戶部掏的錢。

    這天黃昏,章埭在空蕩蕩的宅院散步,餵過了大缸裡邊的幾尾紅鯉魚,就去書齋獨自打譜。

    章埭是地方寒族出身,在縣試鄉試的制藝文章寫得可圈可點,卻算不得驚才絕艷,只是在殿試上一鳴驚人,得以魚躍龍門。

    成為狀元郎后,搬來了這棟宅子,唯一的變化,就是章埭聘請雇傭了一位車夫和一輛馬車,除此之外,章埭並無太多的酒宴應酬,很難想象這個才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是大隋新文魁,更無法想象會出現在蔡家府邸上,慷慨出聲,最後又能與開國功勛之後的龍牛將軍苗韌,同乘一輛馬車離開。

    這一切,蔡豐也好,苗韌也罷,都認為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章埭擁有一個很值錢的狀元身份,是名聲傳遍朝野的大隋四靈之一,身份卑微卻清白,一腔熱血,所以易於掌控,覺得此人願意為了家國大義,身先士卒。

    章埭聽到敲門聲,停下圍棋打譜,抬頭說道:「進來。」

    是那位借住在宅院裡邊的老車夫。

    老人站在略顯陰暗的書房門口,緩緩道:「茅小冬已經帶著一個叫陳平安的年輕人,離開了書院。」

    「他們不是嚷著誓殺文妖茅小冬嗎,只管殺去好了。」

    章埭面無表情道:「你讓書院裡邊的內應找個由頭,讓趙軾和白鹿一起離開書院,找個僻靜地方,打暈了藏匿起來,控制住那頭白鹿后,你切記不要讓看門的元嬰修士梁任思起疑心,只要順利進入書院,動手果斷一點,一定要死一個,死兩個更好。」

    老人點點頭。

    章埭猶豫了一下,「我今晚就會離開大隋京城。」

    老人微笑道:「做成了這樁事情,公子回到中土神洲,定能鵬程萬里。」

    章埭不置可否。

    在老人離開后。

    章埭放下手中棋譜,俯瞰著棋局。

    縱橫捭闔。

    ————

    寶瓶洲東南,青鸞國京畿之地的邊緣,一處名聲不顯的私人宅邸。

    作為大驪綠波亭諜子頭目之一的年輕人,臉色陰沉。

    堂上眾人身份各異,都是青鸞國官場、文壇的筆刀高手,當然更是被大驪王朝拉攏的心腹。

    李寶箴看著地面,手指旋轉一口茶水都沒有喝的茶杯。

    眾人戰戰兢兢。

    他們之所以匯聚在此,是做一件事。

    將青鸞國的斯文宗主、文壇領袖,那位已經歸隱獅子園的老侍郎柳敬亭,憑藉一支支筆,將柳敬亭打入泥濘中去,要讓此人萬劫不復,再難對那些倉皇遷徙的南渡衣冠們形成凝聚力。青鸞國依舊需要一座文風茂茂的士林,但是不需要一枝獨秀的柳敬亭。

    只要柳敬亭的名聲毀於一旦,那些衣冠大族就會分崩離析。

    大驪願意見到這一幕,甚至就連青鸞國皇帝都會覺得各有利弊,不至於被那群分不清形勢的外來戶掣肘,天天被這群不懂入鄉隨俗的傢伙,對青鸞國朝政指手畫腳,每天吃飽了撐著在那兒針砭時事,到時候唐氏皇帝就可以與大驪坐地分贓,分別拉攏那些世族豪門。

    可是今夜在座十數人,動用了所有家世和勢力,對柳敬亭大肆攻訐,幾乎將柳老侍郎的每一篇文章都翻出來,詩詞,公文,逐字逐句尋找漏洞。

    不曾想效果不顯著不說,還引起了青鸞國士林絕大多數文人的公憤,一些個原本與柳敬亭政見不合的在朝官員,還有許多地方大儒,都有些看不下去,開始替柳敬亭發聲說話。尤其是那些南奔至此的衣冠大族,更是群情激憤,為柳敬亭四處奔走,以至於連柳敬亭即將重返廟堂中樞、升任禮部尚書的小道消息,都開始在京城蔓延開來。

    李寶箴抬起頭,笑道:「大家不用緊張。這樁事情做得不好,開門沒紅反而一抹黑,摔了個大跟頭,第一個挨刀的,是我李寶箴,之後才輪到你們。如果國師大人體諒,說不定會覺得我們情有可原,換個棋盤,再給我們一次機會。」

    不說這些「安慰話」還好,李寶箴這麼一講,所有人都覺得背脊發涼。

    毛骨悚然。

    大堂內燭火搖晃。

    李寶箴當然惱火萬分,一群酒囊飯袋!

    就在此時,大堂那邊出現兩道身影,一人走入,一人留在門外。

    看著那位走入大堂的儒衫文士,李寶箴有些無奈,本以為繞開此人,自己也能將此事做得漂漂亮亮,哪裡能想到是這般田地。

    那人嗓音不大,緩緩道:「在座各位,已經做成了一半,接下來還有三小步要走。」

    「第一步,暫停向柳敬亭潑髒水的攻勢,掉轉過頭,對老侍郎大肆吹捧,這一步中,又有三個環節,第一,諸位以及你們的朋友,先丟出一些中正平和的持重文章,對此事進行蓋棺定論,盡量不讓自己的文章全無說服力。第二,開始請另外一批人,神化柳敬亭,措辭越肉麻越好,天花亂墜,將柳敬亭的道德文章,吹噓到可以死後搬去文廟陪祀的地步。第三,再作另外一撥文章,將所有為柳敬亭辯解過的官員和名士,都抨擊一通。不分青紅皂白。措辭越惡劣越好,但是要注意,大致上的文章立意,必須是將所有人形容為柳敬亭的幫閑之輩,比喻成幫腔走狗。」

    起先堂上眾人聽到此人的第一句話后,皆心中冷笑,腹誹不已。

    只是越聽到後邊,越覺得……章法新穎!

    那人繼續道:「第二步,靜等一段時日之後,重新調轉矛頭,直指柳敬亭一人,需要一些小技巧,所有文章,宗旨與根腳,一律在『雖然』、「即便」這些措辭上,例如『雖然』柳敬亭此人道德有所瑕疵,可是瑕不掩瑜,門下弟子出了許多人才,然後你們可以一一列舉出來,殺機在於那一個個令人眼紅的顯赫官身。再比如『即便』柳敬亭的政績平平,可到底還算清廉,就是一座名動半洲的獅子園而已。」

    那人解釋道:「為何要如此?因為對於旁觀者而言,這些文章表面上還算心平氣和,也是在為柳敬亭辯解,許多原本不摻和這場文壇筆戰的中立之人,無形之中,都開始默認了那些假定事實,加上之後暗藏殺機的所謂辯解,便是雪上加霜。」

    堂內眾人面面相覷。

    那人微笑道:「第三步,在私德上做文章。例如請人捉刀,不用在乎文筆優劣,只需要噱頭就行了,比如柳敬亭風雨夜宿尼姑庵的艷事,又比如老漢扒灰,再比如獅子園與俏麗婢女的一枝梨花壓海棠,順便再做一些朗朗上口的打油詩,編成說書故事,請說書先生和江湖人氏大肆渲染開去。」

    那人看到眾人既震驚又不解,依然耐著性子解釋道:「別覺得沒有用處,沒有功名的落魄讀書人,愛看這個,不在乎真相的老百姓就愛聽這些。士林中,三人成虎。市井處,聚蚊成雷。」

    那人最後笑了,掏出一張紙張,走到李寶箴身前,遞過去,環顧四周,「在座各位,未必知曉版刻一部艷情書籍的門路、價格,以及請那些說書先生應該支付多少銀錢,種種不值一提的瑣碎事情,我都寫在了紙上,免得諸位不小心當了冤大頭,而且許多做生意的市井小民,雖然位低,其實頗為狡黠聰慧,各有各的一套處世之道,一旦給他們在錢財上佔了大便宜,說不定還要輕視諸位。」

    這人告辭離去。

    臨近門口,他突然轉身笑道:「諸位珠玉在前,才有我在這顯擺雕蟲小技的機會,希望多少能夠幫上點忙。」

    所有人怔怔看著那個人離去。

    李寶箴口乾舌燥,死死攥緊手中紙張。

    其餘諸位,更是頭皮發麻。

    要知道那人,名叫柳清風。

    正是柳敬亭嫡長子。



    上一頁 ←    → 下一頁

    一次性總裁,別囂張!我有一把斬魄刀女神老婆愛上我第九特區前任無雙
    重生之大設計師重生之天運符師神話武林英雄聯盟之誰與爭鋒都市之惡魔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