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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線輪迴 - 48.17字體大小: A+
     

    此為防盜章陳禿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小姐,你每年才在這住幾天?再說了,這兒人員流動那麼大,我都沒見全過。」

    也對。

    易颯把藥劑瓶一起放進塑料袋:「怎麼住外頭了?」

    姓馬的挺能來事,見人就敘同胞情誼,求到陳禿門上,她還以為怎麼著都能混到一張睡覺的床。

    陳禿懶懶的:「我認識他老幾啊,再說了,住這兒的人三教九流,殺人越貨的都不在少數,他這種老白兔,離著遠點也好。」

    又說她:「比起你剛住下的時候,住戶得翻新了五六成,不少路子雜的,要麼我叫條船,把你那船屋往這邊拖近點?你住太遠了。」

    易颯說:「不用,我就喜歡清靜。」

    陳禿鼻子里嗤了一聲:「別怪我沒提醒你啊,萬一有壞種瞧上你了,摸黑爬上你的床,你喊救命都沒人聽見。」

    易颯居然笑了:「長腦子的人就不會這麼干,我要真是小白菜,住這種地方,早被人收割了幾茬了,輪得上這些後來的下刀?」

    這倒是真的,陳禿忽然想起三年前,一時間心旌搖蕩。

    當時的場景,跟他說的差不多,月黑,風高,有人摸進她的船屋。

    然後被她拿棒球棍打斷了一條腿。

    這還沒完,她用繩子綁住那人的斷腿,把他倒吊在船屋下,當時是旱季,水位已經退了,那人晃在半空,離水面尺把遠,撕心裂肺乾嚎。

    陳禿剛說「喊救命都沒人聽見」,有點誇張了,其實喊得足夠努力,還是聽得見的。

    遠近的住戶都很興奮,拍門叫窗,一個接一個,都劃上鐵皮船過去看究竟,陳禿也去了。

    氣氛像過大年,船屋邊至少圍了四五十條船,每條船上都有燈:馬燈、應急燈、電燈,甚至直接是火把。

    那場面,有一種簡陋的流光溢彩,盛大輝煌。

    看熱鬧的人很懂規矩,沒人動手去給那人鬆綁,就任他這麼吊著:誰敢幫,誰就是和下手的人過不去。

    陳禿約略猜到易颯的意圖:她就是要搞個大場面,敲山震虎,讓某些人知難而退,別他媽接二連三煩她。

    末了,陳禿往上頭喊話:「伊薩,這怎麼弄,你給個話啊。」

    易颯開門出來,低頭看了看,說:「那就放了吧。」

    圍觀的人這才七手八腳去解繩子。

    陳禿一直覺得那場景真是浪漫,後悔當時沒拍下來,否則洗成照片掛在牆上,一定很絕妙。

    ……

    易颯踢踢腳邊的烏鬼:「走了。」

    她彎腰拿起盛酒的陶碗,潑掉殘酒,甩了幾下之後塞進塑料袋的空隙,這才最後扎口。

    烏鬼兩邊翅膀張開,搖晃著往外走,姿勢很像蠢鵝。

    陳禿幫她拎著塑料袋,送她下梯子:「一個破碗還要回收,到底稀罕在哪啊?」

    當初寄養烏鬼的時候,她跟他再三交代:這碗不能壞,磕豁一個口子,大家走著瞧。

    烏鬼撲棱撲棱飛到下頭的鐵皮船上,越南人打著呵欠起身,準備開槳。

    易颯爬到梯子中央,抬手把袋子接下來,轉遞給越南人。

    然後朝陳禿勾勾手指頭。

    陳禿趴下身子,肚子蹭住梯子頭,把上半身探下去。

    易颯說:「這碗,是拿死人墳頭的泥燒的。」

    ***

    鐵皮船漸漸劃出光亮地帶。

    她住得確實遠,拿城市作比,陳禿在市中心,她住的應該是郊縣,孤零零的一幢船屋,像觀望敵情的崗哨。

    船屋是高腳架起的,只有一層,底下懸空,要靠爬梯上下,走的時候雨季已經開始,淹了最下頭的兩格,現在水已經淹得只剩頂上兩格了,邊上有個墳包樣的黑影卧在水中。

    那是樹,只有樹冠還在水上。

    這雨季再狂肆一點,樹就要沒頂了,當地柬埔寨人有「樹上抓魚」的說法,說的就是水退的時候,有些魚被卡在樹上,走不了,漁夫得爬到樹上抓魚。

    可惜她在這住了這麼久,這棵樹從沒卡到過魚。

    易颯拎著包,一腳跨上屋面。

    烏鬼撲騰著跟上來。

    門沒鎖,是拿電線把門扣捆紮起來的,不知怎麼的解不開,易颯心頭火起,上腳就踹,幾腳踹過,門鎖那兒沒開,門軸這邊倒是嘩啦一聲,整個兒朝屋裡砸去,砸出一股厚重的濕霉味。

    易颯倚在門邊,候著味道消些了才進去。

    電燈意料之中的不亮了,備用電筒的電池潮霉了,關鍵時刻還是得靠火——她從柜子里拎出一個生鏽的煤油燈,拿下玻璃罩,點上燈芯。

    然後拎到屋子正中央,盤腿坐到地上。

    煤油很濁,燃出的燈焰光亮也疲弱,好像走不了直線,半途就軟塌塌彎垂下去,勉強撐出的那方亮像隆起的墳包,把她罩在正中央。

    烏鬼沒進來,立在門外。

    這畜生挺怪,走動起來又呆又蠢,但一旦立著不動,又極其有氣質,諸如堅毅、神秘、冷峻、凌厲之類的詞兒都可以往它身上套。

    易颯打開塑料袋,取了段橡膠管出來,扎住左上臂,很熟練地拍了拍肘心部位。

    這一陣子東奔西跑,有點晒黑了,血管都不清晰了。

    她拆了根針管注射器,接上針頭,用力扎透獸用藥劑瓶封口的橡皮塞,覷著針頭探進去的位置差不多了,緩緩提起活塞抽取藥液,一直提到最大刻度線。

    然後抬起左臂,給自己做靜脈注射。

    推針的動作很輕,勻速,微闔著眼,表情很享受。

    ***

    半夜,丁磧被手機響鈴鬧醒。

    井袖也醒了,不耐地翻了個身,拿手揉了揉睜不開的眼皮,惺忪間以為自己在做噩夢:那種解放前、農村、跳大神驅邪的夢。

    主要是因為這響鈴,錄的是個老男人唱歌,嗓音低沉沙啞,拖腔拉調,咬字不清,調子很西北,像蘭州花兒,又像陝北信天游。

    背景音里還有隱約的濤濤水聲。

    丁磧背脊一緊,瞬間翻身坐起:這響鈴專屬於養父丁長盛,錄的是段傘頭陰歌。

    他接起手機、下床,快步向著露台走。

    井袖茫然,才剛半撐起身子,丁磧回過頭,說了句:「你躺著。」

    語氣又冷又硬,不是在和她商量。

    於是井袖又躺回去,下意識蜷起身子,目送著丁磧走上露台,拉上玻璃門,心頭湧起妻子般的滿足和無奈。

    男人,總是有忙不完的事。

    露台上有點涼,夜氣帶著濕,四下都黑魆魆的,底下的游泳池泛粼粼的亮。

    丁磧緊抿著嘴,眼皮低垂,聽丁長盛交代。

    「我已經打聽到易颯的住處了,在大湖上的浮村,待會我給你發張大致的地圖,你儘快過去找她。」

    「這一次別再出紕漏,這丫頭小時候就不服管,她爸都拿她沒轍,長大了更野,這幾年在東南亞混,結交的估計都是些下三濫,近墨者黑,一身邪氣。我跟她講話,她都不怎麼放在眼裡!」

    丁長盛似乎有點動氣,咳嗽了兩聲,又壓下去。

    「總之,你登門拜訪,得有個謙虛的姿態。你路上買點禮品提過去,見面了要客氣,仔細論起來,你們小時候還算見過面的,在西寧的那個江河招待所。」

    丁磧嘴角不覺掀開一線譏誚的笑:「我記得,很要表現,還挺會搶答。」

    丁長盛很不喜歡他這語氣:「好好說話,你這態度就不對!這一次要不是你自作聰明,跑去盯她,哪會有這麼多事!本來挺正常的一件事,讓你這麼一搞,反而複雜了。」

    丁磧一窘:「是,我當時還以為,只要小心一點,就不會被發現……」

    丁長盛厲聲說了句:「她憑什麼不發現?她蠢嗎?她是易家這一代的水鬼!」

    丁磧不吭聲了,通話出現了一兩秒的靜默。

    他嘗試舊話重提:「但是乾爹,你不覺得奇怪嗎?水鬼三姓,每個姓每代只能出一個水鬼,她姐姐易蕭是水鬼,她怎麼可能也是?」

    丁長盛冷笑:「我知道你奇怪,我也奇怪,但三伏三九的女七試,那麼多雙眼睛盯著,她是正大光明過了的,我早跟你說過,這是老祖宗給的天賦,羨慕不來,練死了也練不來!」

    ……

    掛了電話,丁磧回到床邊。

    原本是要上床,但忽然又站住,總覺得有事沒做。

    站了一兩秒之後,終於完全消化這通電話,明了接下來要做什麼。

    他擰亮床頭燈,開始收拾行李。

    這是他的習慣,動身前,要在頭天晚上把行李都理好,不喜歡一大早起來急急忙忙。

    突如其來的光亮有點刺眼,井袖拿手遮住眼睛,問了句:「要走啊?」

    丁磧嗯了一聲:「明早。」

    井袖想起身幫他收拾,但才剛坐起來,他已經差不多了:男人的行李本來就少,更何況,到柬埔寨這種熱帶國家來,帶的衣服都簡單。

    收拾好了,丁磧躺回床上,順手撳掉了燈。

    井袖睡不著了,剛剛融進黑里的光還沒散盡,天花板像籠了一層蒙蒙的灰:「你走了之後,會給我打電話嗎?」

    丁磧失笑:「你覺得會嗎?」

    他聲音懶懶的:「干你這行的,還這麼天真,不合適吧?」

    井袖不說話,還是死死盯著天花板看,心頭漸漸漫起暴躁,覺得那灰色噁心礙眼,想伸手狠狠去抓。

    又一個!又一次落空,又是這樣!

    把她的付出當泔水爛布。

    井袖突然覺得,在這兒,在這個男人身邊,一分鐘都待不下去了。

    她騰地坐起,開燈,鞋子都顧不上穿,赤著腳在屋裡亂走,把散落在各個角落裡的行李往包里裝。

    衣服、香薰蠟燭、護膚的瓶瓶罐罐……

    不分種類,一股腦兒胡塞一氣。

    丁磧覺得她挺無聊的,他坐起來,點著了一支煙,看她歇斯底里的無聲發作,像看大戲。

    然後摸過錢包,從裡頭抽了幾張大額的美鈔,邊角對齊了折起,在她拎起大包往外走的一剎那叫住她:「哎。」

    井袖回頭看他。

    他笑了笑,從床上下來,走到她面前,把錢遞過去:「小費。」

    錢款早結清了,這是額外的,他覺得應該給。

    井袖咬了咬下唇,抬眼看他。

    他說話的時候,嘴裡還叼著煙,聲音含糊,臉上帶著笑——

    可鄙可憎,但偏偏對她有吸引力的那種笑。

    井袖劈手把錢拿過來,走了。

    丁磧笑裡帶了點輕蔑。

    她要真是不拿,他倒會高看她一眼,結果呢,還不是拿了?

    都是做戲,裝什麼情深義重戀戀不捨。

    丁磧關了燈,重又躺下。

    身邊忽然空了,到底有點不自在,挪躺到正中,枕頭微溫,女人溫香軟玉的氣息還在。

    丁磧不覺就笑了。

    其實……井袖也還不錯。

    按摩的手藝是一絕,人也算年輕漂亮,關鍵是,柔聲細氣,跟朵解語花似的,不招人煩。

    連走,都只是跟行李發發脾氣。

    人被打得太丑了,宗杭連房門都不願意出,每天除了看劇上網,大把時間在鏡子前端詳他那張臉,從摧毀的輕易到復健的艱辛,生生把自己思考出了幾分哲學氣質。

    因著宗必勝的關注,實習進展如常,只不過由現場學習變成了部門資深員工口頭授課,為了讓宗杭提起興緻,授課基本就是講案例,反正酒店開得年頭久,接待的極品多,危機處理無數,隨便哪一樁拿出來都是八卦。

    第二周,龍宋向宗必勝報告,宗杭已經從前台禮賓「轉入」客房實習,還配了一張宗杭埋頭理床的工作照片。

    當然是擺拍。

    宗杭更喜歡第二周的實習內容,因為客房部的八卦相較前台要刺激得多。

    每天下午,做房完畢之後,客房部推選出的那個中文講得最好的中年女人就來給他授課了:

    「開始就是一個老頭入住,後來叫了兩個按摩師上去,然後那個床響得,外頭都聽得到。我們怕老頭子出事,還專門把醫生叫來這層以防萬一……」

    「那個女學生一口咬定,半夜有人蹲在她床頭朝她耳朵吹氣,我們就給她換房……」

    「我們去打掃客房,看到露台上、藤桌上全是血,哎呀,就像自殺了一樣,我也是好心,問她說,太太,你沒事吧?她朝我笑,笑得我身上發涼……再一看,手腕子上一道一道的血口子,割得亂七八糟,這種就是神經病。虧得她退房走了,不然我真怕她死在這,酒店死了人,會影響生意的……」

    宗杭聽得一會臉紅,一會發瘮,一會脊背生涼。

    傷勢慢慢好轉,日子也在八卦故事裡過得跌宕起伏,唯一不如意的是,阿帕每晚都去老市場晃,但從沒晃見過宗杭說的那個女人。

    不知不覺,兩人每次對話,都離不了那個女人,宗杭半堂心理課也沒學過,天天在那給她做心理側寫:

    ——一般在老市場區擺攤的,都是本地人,她一個中國人混在裡面,肯定有問題,背景複雜;

    ——反社會人格,見不得人家好。普通人怕惹事,遇到這種情況,頂多說個「不知道」就完了唄,她根本就沒有創建和諧社會的意識,就想挑事;

    ——心理扭曲,誰會在腳踝上刺「去死」兩個字?腳是拿來走路的,走一步一個「去死」,多不吉利!

    ……

    分析得頭頭是道,以至於自己都有錯覺:雖然連照面都沒打過,但他早已看穿她的心肝脾肺腎。

    完了還不忘催一把阿帕:「你趕緊找啊,再找不著,我都要不生氣了。」

    是的,他是典型「好了傷疤忘了痛」的性子,打鐵趁熱,和泥趁水,淘寶收到爛東西,當時氣地跳腳想給個差評,隔兩天就懶得費事了。

    所以報仇必須趁著悲憤的熱勁未散——日子一天天過去,傷口不疼了,生活安逸了,氣漸漸平了,他那顆要討個公道的心,也沒最初被打時那麼騷動了。

    偶爾換位思考,還挺能體諒別人的:馬老頭想跑嘛,當然就坑他了;那女人貪小便宜嘛,當然就賣他了;柬埔寨人流血了疼嘛,當然就揍他了……

    我靠不能再思考了,再思考全是他的錯了。

    ***

    這天晚上,隔壁的動靜很大。

    宗杭給前台打電話:「我隔壁住了誰啊?度蜜月的?」

    那頭回:「左邊沒人,右邊住了個單身男客,中國人,二十七歲,叫丁……字不認識。」

    保護客人隱私這事,也就對外宣稱一下,對內素來深挖。

    宗杭回過味來:「他召了那個啊?」

    那頭回:「嗯哼。」

    召就召吧,柬埔寨雖然沒有明確說這事合法,但一直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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