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湘發看不清這些人的臉,但根據他們入睡的位置,他知道這些都是他的同鄉。
幾百名一同入伍的少年,如今俱是苟延殘喘的老兵。
望著這些與他出生入死,輾轉大半個中國的老兄弟,他心中溫熱,能結伴還鄉也是人生幸事,幾人默契十足的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正準備離開大營。
一道聲音讓他們疆在了原地。
「劉老爹,回去睡好,我就當沒發生這個事情。」
只有二十多歲的王把總聲音說不出喜怒,彷佛早就在這裡等著劉湘發。之所以叫劉湘發劉老爹,除了他在營中資格最老,入伍時對王把總頗為照顧外,最重要的是劉湘發救過他的命。
加上大了三十來歲,叫聲老爹也算恰當。
噗通!
黑暗中傳來一道聲音,營中沒有任何回應,卻在心底驚醒了許多人。
劉湘發聲音有些嘶啞:「把總,你應該知道我就是四川的。這輩子我去了遼東,到了京師,而後又過了陝西、河南、山西、漢中,兜兜轉轉幾十年了,為的就是這一天。
我殺過許多人,卻沒做過一回惡!有一口吃的就留給你們這些小的,有一身厚衣就披給你們這些年輕的。我為的是什麼?你不是不知不道吧。為的就是給我大哥積德,希望有朝一日,能夠重返故地!
我答應過他,要帶他回家。如今我把我哥的頭髮捂在胸口三十多年了,家鄉就在眼前,你讓我借道而過。我做不到!
這輩子我沒求過你什麼。我也不打算念叨我救過你幾回命,就說我不過五十,頭髮都已經白了,這些年我為大明買過命,也為大清買過命,不欠任何一方,能做的都做了,就看在一個拿著長矛都有些吃力的老人份上,放我回家吧!」
黑暗中,王把總嘆息數聲。
劉湘發慢慢靠近,抽出腰刀。
王把總聽到異響,不發一言,儘管看不清任何東西,他還是把自己的眼睛閉上了。
彭!
刀背砍向後腦勺,王把總被擊暈了。
然後幾人有驚無險翻出了軍營,朝著黑夜跑去。
他們不敢點燃火把,只得慢慢摸索著向前走動,過了好一會,他們自覺遠離了軍營。
幾個老哥倆抱在一起哭了。
「我們回家了!」
劉湘發小心翼翼的從懷中掏出他哥哥的一揪頭髮。
輕輕說道:「大哥,弟帶你回家了!」
也許真是天若有情天亦老,此刻烏雲散開,皎潔的月光灑向人間,照亮了旅人歸途。
幾人望著天上的嬋娟,互相望了一眼,覺得天意成全,此去定是吉兆!
他們望著眼前這似是而非的山川,與記憶中似乎有很大的出入。
他們只知道這裡是道寧,不敢百分百確定這就是家鄉,一路上他們已經錯過了太多「可能」的家鄉,到了這裡他們實在走不下去了。
三十多年了,記憶中的故鄉早已在他們腦中經過不斷美化,變得不真切起來。
整個四川到現在記錄在桉的只有一萬多人,他們自然也找不到人問路,只能抱著翻過山頭便是家鄉的信念出發。
一步步攀爬山峰,月光明晃晃的照耀他們前行的路,每一步都走得無比的心切與踏實。
終於爬到了最頂峰,借著月光,他們能看清山腳的一切。
他們動情的哭了,倒不是千里無人煙的慘狀讓他們哭,而是山腳真的是他們的家鄉。
但山腳下那些植物已然漫過了村莊的屋子,生機勃勃,寥無人煙。
劉湘發來不及擦乾眼淚,瘋狂的向山腳的村莊跑進。
樹枝不斷刮過他的臉頰,出現一道道細小的血痕,他沒有任何感覺,反而覺得腳步輕盈了許多,彷佛回到了十七歲。
天啟四年的早春時節,農活空閒的時間,他與大哥還有弟弟叫上村裡的同伴上山掏鳥,早春的嚴寒抵擋不住青春的氣息,他們在山野間追逐,嬉笑聲穿透了整個樹林。
現在儘管劉湘發感覺自己已經回到了年輕的時候,但多年的軍旅生涯產生的老寒腿,讓他時刻隱隱作痛。
他偶爾甚至被石頭絆倒,滾落在山間,然後一言不發站起來繼續往下跑。
此刻他的心中只有一個信念。
到家了,到家了。
如此不顧一切的奔跑,他大概是想希望自己死在路上,不想親眼見到家園盡毀,不想希望徹底破滅。
然而天不遂人願,他竟然跑回了家。
纏繞在村莊外的植物長出了新芽,鬱鬱蔥蔥。
照著記憶的步伐,他默念進村右轉二十步,再斜轉五十步,過了石橋一直走到頭便是家了。
劉湘發此刻腦海中已經沒有了任何念頭,或者說已經不敢說有任何念頭。只有本能驅使著他前進,然後他走到了記憶中的盡頭。
看著已經垮了大半院牆上插著半截已經腐爛的木劍。
轟的一聲,劉湘發知道自己回家了。
他走進這個院落,將屋裡的狐狸驚的四處逃竄。
「爹,娘」
「孩兒回來了!」
喊完這兩句,劉湘發蹲在院中哭的撕心裂肺。
哭完了許久,劉湘發無力的躺在院子中央,看著姣姣明月,他用手輕輕撫摸。
我回家了。
此時肚中的飢腸轆轆傳出咕嚕的聲音,
原本想自殺一了百了心思也隨著這一串叫聲消散了。
他決定,要勇敢的活下去,就在這個村子裡,餘生他那也不想去了。
他又想,或許父母與弟弟逃難搬去遠方了,等過了幾年,仗打完了,他們或許就會回家了,那時他們看見自己一定會又哭又笑。
說完他撐著疲憊的身體,在院中收拾枯枝,拿出活褶生了篝火。
他往廚房裡走出,尋到到了缺了一角的砂鍋,磊了一個簡單的灶台,抱著破損的砂鍋去了溪邊洗乾淨,然後用水袋打了一壺清水,回家將砂鍋放在灶台。
接著將那些新發的嫩芽充做野菜搗碎倒入砂鍋。
滿滿當當的一鍋野菜羹,散發出熱氣騰騰的氣息。
他用腰刀簡單做好了一個木碗,舀起了野菜,吃了一口,有些苦。
吃著吃著,他恍然間響起了以前營中有個老童生教他唱的一首歌,不知不覺的哼了出來。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
道逢鄉里人:家中有阿誰?
遙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從狗竇入,雉從樑上飛。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春谷持作飯,采葵持作羹。
羹飯一時熟,不知飴阿誰!
出門東向看,淚落沾我衣。」
歌聲中,村子火光沖天,戰馬奔騰。
抓逃兵的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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