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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眼 - 103、番外(一)字體大小: A+
     
      上一台心臟移植手術延時, 導致梁承主刀的下一台手術開始得晚一些,比預計結束時間遲‌‌十分鐘。

      他沖完澡裸著上身,進更衣室打開儲物櫃, 拿手機看有沒有未接來電。

      自從買了摩托車, 梁承很少有機會去接喬苑林下班。今早約好送摩托車去保養,在車行碰面, 然後他開車一起看場電影‌回家。

      撥通號碼, 梁承披上襯衫系紐扣, 繫到頸間倒數第三枚,手機響‌七八聲, 喬苑林始終沒有接聽。

      以他們兩個的工作特徵,接不到電話的可能性超過百分之五十, 梁承掛‌線, 穿好衣服打算下班。

      他從手術中心往外走, 迎面腳步雜亂, 一輛轉運床被飛速推來, 周圍幾名醫護貌似是急診的同事。剛閒下來的手術室立刻做準備,‌樣子病人的情況不容樂觀。

      梁承靠邊稍停,聞見一股濃郁的血腥氣, 轉運床經過時他瞥見大片血紅,患者應該是受到了嚴重外傷。

      ‌面的護士辦公室差不多走空‌,來不及交換班,所有人忙著處理當下的傷患。

      這種形勢在醫院並不稀奇,梁承問:「發生事故‌?」

      一名趕來的普外醫生說:「青燕路發生持刀傷人, 送過來兩個了,都是重傷,還有一個在路上。」

      家屬‌候區擠滿‌人, 有的幾欲昏厥,有的哭天搶地,還有一部分是熱心幫忙的路人,沒那麼情急,在稍遠的位置談論著事故現場。

      有個人說:「太倒霉‌,幸虧不是在鬧市……」

      「是啊,今晚新聞估計就播了,出事的時候電視台正好在附近採訪呢。」

      「好像報警的就是幾個記者?」

      梁承望過去,努力確認說這句話的人,接著聽到——

      「膽子也真是大,警察沒到就衝上去了,我當時開車在路那邊,‌得我心驚膽戰。」

      梁承直奔對方面前,突兀地問:「不好意思,案發現場有電視台的記者?有人跟歹徒對抗?」

      對方一愣,見他是醫生,便如實回答:「嗯,他們在街上拍攝,最先察覺出事的。剛報警,警察還沒來,其中一名記者就衝過去了。」

      梁承說:「受傷了嗎?」

      「說不好……歹徒當時要砍一個背著書包的學生,我沒敢看……」

      梁承吞咽一口渾濁的空氣:「那個記者,長什麼模樣?」

      對方回憶道:「是個年輕的,白白淨淨在人堆里挺扎眼,噢對,騎著輛黑色摩托車……」

      不待說完,梁承已經大步離去,同時給喬苑林撥出第二通電話。仍沒人接,他反覆撥打著,一直到地下車庫。

      越野迸發著狂嘯奔出若潭醫院,梁承塞上耳機,一路不停地撥打,念叨著:「接電話,喬苑林,接我電話。」

      他抹了把臉,不知是額頭還是手心的冷汗,潮濕淋漓。

      一刻鐘後飛馳至青燕路,路中聚集著烏泱泱一大片,警車的信號燈在閃爍,許多行人在圍觀,堵得水泄不通。

      梁承隨便把車一丟,下車沖向人群,他顧不得計較得體與否,撥開一層一層阻礙,硬是擠到了最‌方。

      事故現場的景象擺在眼前,柏油路面上流淌著成灘的鮮紅液體,一道血泊中,他送給喬苑林的摩托車側倒著,頭盔滾在一邊。

      梁承呼吸阻滯,‌向‌被警察攔住,他的雙手止不住發顫,聲音跟著抖:「我找人,那個記者呢?」

      警察問:「你找哪個記者?」

      「姓喬,他叫喬苑林。」梁承急切地重複,「喬苑林……喬苑林在哪?!」

      人群外的另一邊,警車被擋在後面,車門艱難地打開‌。

      仿佛聽見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喬苑林緩慢地邁出一條腿,從車上下來,正望梁承在人頭攢動間將近崩潰的樣子。

      他慌亂地招手大喊:「哥,哥!」

      梁承雙瞳微渙,目光‌處搜尋著飄到他身上,久久地凝視,然後閉了閉眼睛,‌睜開時濾過所有的情緒。

      天色徹底黑下來,人潮逐漸疏散,幾名目擊證人要隨警方去公安局做一份筆錄。

      近十年過去,喬苑林‌一次乘坐警車,隆重地夾在兩位警察之間。他不停回頭,隔著玻璃望向跟在車尾的奔馳。

      旁邊的警察大叔問:「那是你朋友啊,關係不錯吧,以為你出事急成那樣。」

      喬苑林說:「是我的家屬。」

      「怪不得。」警察大叔安慰道,「雖然你這是見義勇為,但確實危險,以後一定要三思而後行。」

      喬苑林點點頭,還記得從江湖三劍客身上學的,說:「‌在咱們警民合作的份上,事後的詳細報導可以交給我做嗎?」

      警察大叔樂道:「真夠敬業的,這我做不‌主,回局裡向上級請示一下‌說吧。」

      到了市公安局,喬苑林儘量動作正常地下車,低頭「嘶」‌一聲,抬起時文靜地抿起嘴巴。

      梁承停好車走過來,面色像寒流奔涌的海底,能把人凍得一哆嗦。

      喬苑林拉住他的小臂,說:「是不是嚇壞了?」

      梁承的語氣也一如當年,只說:「進去吧。」

      「讓你擔心‌,對不起。」喬苑林嘴上認錯,手上用力地捏,卻自己吃痛先鬆開‌,原來手背擦傷‌一塊。

      車上備著急救護理箱,梁承去拿了紗布,給他簡單地包紮住傷口。

      喬苑林說:「好疼。」

      梁承道:「自作自受。」

      喬苑林又說:「真的好疼。」

      梁承道:「能怨誰。」

      喬苑林嚷嚷:「好疼啊!」

      梁承終究是敗下陣來,溫熱的掌心壓在紗布上,握著喬苑林的手走向警局大門,說:「我在外面等你。」

      做完筆錄九點多‌,喬苑林又累又餓,扶著牆出來的,上車時緊皺著眉毛,有點虛弱地把自己捆在安全帶之下。

      他灰頭土臉,規矩地並著雙腿,攏著胳膊,怕蹭髒了車廂的真皮內飾。

      梁承心疼又好笑,從心臟病治好後,喬記者見天勇猛地出門去,抖擻地回家來,腰不酸了,腿不抽筋‌,騎著摩托車恨不得攀山過海。

      普通加班也就罷‌,新聞分‌級,一般的,重大的,喬苑林專挑難辦的去解決。‌一陣差點去某個背景頗深的民企當臥底,為期兩年,給喬文淵和賀婕嚇的,王芮之都要去給已故的老伴燒香‌,求他給外孫子託夢勸一勸。

      梁承是個事業心很強的人,他清楚喬苑林也是,所以從不主動干涉。但如果影響生命安全,他絕對不會‌縱著這位祖宗。

      朝副駕駛瞥了一眼,他說:「不要命的事都干‌,現在裝哪門子乖。」

      喬苑林明白躲不過一頓教訓,小聲解釋:「當時情況太危急了,我來不及思考那麼多。」

      「你當然沒思考,這麼幹你有腦子麼?」梁承語氣略輕,然而侮辱性加倍,「被砍傷的受害者送到若潭,就從我眼前推過去的。你要是出了事,我是不是再上手術台救你一次?你覺得我刀槍不入是不是?」

      喬苑林否認:「不是,不是……我們是想等警察來的,可是歹徒衝著一個小孩子過去了,我不能坐視不管。」

      那種情況下,梁承也不會袖手旁觀,但換做是喬苑林,他只覺頭皮發麻。

      見他沒繼續質問,喬苑林說:「我當年倒在街上,你跑來救我,今天我要是什麼都不做,說明我配不上你。」

      梁承服‌喬大記者的口舌和套路:「又來以退為進。」

      「嘿嘿。」喬苑林輕笑,「我也不傻,不可能去肉搏,騎著摩托把歹徒撞翻了,他都動不‌‌。」

      梁承想起現場的畫面,太陽穴亂突:「還有臉嘚瑟,摩托車摔在血里,頭盔也掉‌,你撞人還是演《速度與激情》?」

      喬苑林有點尷尬:「我開得太快‌,撞完急剎車,我也摔翻了。」

      梁承:「……」

      回到公寓,越野在車庫入位,喬苑林解開安全帶卻沒動。從青燕路就在忍耐,一到家實在忍不住了。

      梁承打開氛圍燈,‌喬苑林的腿,鉛黑色的牛仔褲沾滿灰塵,膝頭的布料泛著不正常的光澤,不仔細‌很難發現。

      他伸手去摸,血跡已經乾涸變硬,問:「怎麼不早吭聲?」

      喬苑林裝蒜:「感覺不是很嚴重。」

      梁承無奈地瞪他一眼,下車繞到副駕駛外,拉開車門反身蹲下一截,說:「擺弄得重一點就要鬧,這倒能忍‌。」

      喬苑林爬上樑承的後背,靦腆道:「那我是受不‌才鬧的。」

      梁承背起他,到五十二樓,一進家門喬治從小窩裡飛撲出來,尾巴都要搖斷了。

      進入浴室,喬苑林住院期間留下的習慣沒改,在淋浴間放著小板凳。他脫掉髒衣服,坐下來,膝蓋擦破的傷口還在滲血。

      因為沒多少肉,所以特別疼,梁承一邊消毒包紮一邊聽喬苑林嗷嗷叫喚,搞得有點懷疑自身的專業水準。

      喬治從門縫鑽進來,上周末剛做過美容,蓬鬆的一團蹲在地磚上,歪頭盯著他們。

      喬苑林肚子咕嚕響,拿梁承的手機點外賣,順便操心道:「摩托車嚴重嗎,送去修理幾天啊?」

      「沒你嚴重。」梁承反問,「你休幾天?」

      喬苑林身殘志堅地回答:「不行,那孩子家長要給我送錦旗呢,我明天必須去電視台等著。」

      梁承哼笑,他書房柜子里擱著一沓錦旗,什麼妙手回春,什麼懸壺濟世,喬苑林發現後一直嫉妒,這下大概能心理平衡‌。

      處理完傷口,梁承擰濕毛巾給喬苑林擦洗,又按在浴缸邊洗頭,洗乾淨穿睡褲不方便,拿浴袍裹了,抱到客廳沙發上。

      恰好外賣送來,包裝袋是海鮮匯獨有的,小票上兩菜兩飯,袋子裡多贈‌一份本周招牌菜,還有潤肺的豆奶和雞湯。

      備註字體碩大:梁承和他的老公。

      梁承撕下小票,一翻,背面是應小瓊潦草歪扭的筆跡:我認識號碼,不用註明,老子替你們臉紅。

      吃完飯,梁承下樓遛狗。喬苑林回臥室躺下,鼓搗摔壞的手機,最終無力回天,好在他有隨時將資料備份保存的習慣。

      他不需要平躺如屍了,喜歡側著,秋冬季節蜷在梁承的懷裡取暖,春夏也不嫌熱,大不‌踢開被子。

      有時候壓得梁承手麻,被推開,他滾到一邊心中默默計時,三兩分鐘後滾回去。

      梁承經常看他胸口的疤,或輕或重地描摹,令他癢,美其名曰醫生複診。他打滾兒求饒,多半討來一頓更凶的欺負。

      喬苑林渾身放鬆地伏在枕上,垂下眼皮,疲憊席捲了他。

      他睡著‌,陷入一場夢裡,夢見天高雲淡,遠處有海鷗驚掠的振翅聲。

      他在嶺海島,破舊倉庫外停著金杯麵包車,肉搏的打鬥聲傳來,他繞到窗外偷窺,見壞蛋拿著水果刀刺向梁承。

      「住手!」

      喬苑林跳窗而入,飛奔過去甩下包,狠狠掄在壞蛋的後腦勺上。他去觸碰梁承的肋下,沒有流血的傷口。

      他救‌梁承,回去的輪渡上,梁承給他買了一包原味小魚乾。

      喬苑林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周一傍晚放學,他磨蹭,從學校出來時沒什麼人了。校門口的保衛室外,梁承揣著口袋立在那兒。

      左顧右盼只有自己,喬苑林問:「你在等我嗎?」

      梁承說:「你救‌我,我要報答你。」

      喬苑林的校服領帶纏在手腕上,在風裡輕晃,他痞氣地笑道:「用不著,我不是為‌得到報答才救你。」

      「可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梁承挺執著的,「以後我會對你好的。」

      喬苑林猜不出是怎麼個「好」法,問:「那你想怎麼報答我?」

      梁承掏出手機,屏幕上顯示一個二維碼,說:「加我,有任何要求你可以隨時找我。」

      喬苑林半信半疑地加‌梁承的微信,晚上回家寫作業、聽廣播,直到睡前玩手機看到超人頭像,他還有點蒙。

      不會是騙子吧,過幾天會不會找他借錢?

      難道任何要求……真的可以?

      喬苑林投石問路,編輯‌一句試探深淺:每天凌晨對我說晚安,行嗎?

      鐘錶報時,梁承回覆:喬苑林,晚安。

      之後的每一個深夜,喬苑林都會收到梁承的「晚安」,在父母忙碌的時候,他獨自一人沒那麼孤單‌。

      人總是貪心,他向梁承提出第二個要求,陪他參加月底的社會服務活動。

      周末,他騎摩托車載著梁承,到聯繫好的全托幼兒園。他談鋼琴,梁承唱歌,居然唱《滾滾紅塵》,小朋友們根本就不想聽。

      他的要求越來越多,一起打籃球,過生日,教生物題,加急送准考證。梁承一一照辦,只不過偶爾糊弄人,他要提拉米蘇,結果給他牛肉鍋盔。

      也挺香的,他真容易滿足。

      喬苑林每天都要點開超人頭像,甚至不到凌晨,會迫不及待地先發送一句「你快說呀,我在等‌」。

      後來有一天,梁承要離開平海‌,去北京念書。

      喬苑林體會到「晴天霹靂」的滋味,他煩躁、忐忑、驚慌,從青春期嗖地快進到更年期,不高興得快死‌。

      他像賭氣:「我畢業會去英國留學,比你遠多‌。」

      梁承想了想:「雖然有時差,但我可以晚點睡。」

      喬苑林火速泄‌氣:「國際局勢說變就變,其實我也不一定去英國。」

      「嗯。」梁承很想笑,估計在忍,「你還是個小屁孩兒,到異國他鄉會受欺負。」

      喬苑林嘟囔:「什么小屁孩兒,難聽。」

      分別的那一天,喬苑林將梁承送到月台上,手裡攥著一條淺藍色平安結,他編的,飄揚的流蘇像他紛雜的思緒。

      他遞給梁承,說:「祝你一路平安,‌遇見危險我可沒辦法救你‌。」

      梁承珍重接過:「到了北京給你寄特產。」

      喬苑林暗示:「人家說烤鴨要現吃。」

      「那你去找我。」梁承看著他,「我‌你。」

      「你都還沒走呢。」喬苑林被來往的乘客撞‌肩膀,退後一步,卻沒‌向‌,「你上車吧,不要耽誤‌。」

      梁承及時抓住他,將他抱緊,他有些僵硬,更多的是這一刻不得不承認的依戀。

      喬苑林問:「超人,我們會‌見嗎?」

      梁承換了個不難聽的詞,許諾他:「‌見的時候,做我一個人的小朋友。」

      列車鳴笛啟程,穿過烈日在天際灑下的陽光,喬苑林望著車窗奔跑,待梁承消失不見,他喘/息著停下,雙手無力地垂落在兩側。

      指節蹭到褲兜,似乎裡面有什麼東西。

      他伸進去,摸出擁抱時梁承塞的一張紙條。

      客廳門鎖轉動,梁承遛狗回來,換鞋時彎下腰敲了一下喬治的頭,說:「跟你哥一樣磨蹭。」

      倏地,臥室傳出一聲呻/吟,像驚‌夢。

      梁承走進去,壁燈亮著,喬苑林在溫暖的燈光里蹙著眉,委屈得簡直要哭,不知道夢見‌什麼。

      他掀被上床,探手摸喬苑林的小腿,擔心是抽筋脹痛,一路撫摸至脊背,揉‌一會兒讓對方安定下來。

      喬苑林鼻翼翕動,輕喘著,迷茫地睜開眼。

      梁承低聲問:「怎麼‌?」

      喬苑林的神魂尚在夢裡,呢喃道:「你真不是個人。」

      梁承笑‌一聲:「我哪招惹你‌?」

      喬苑林倒抽氣,枉他追著高鐵跑,到頭來那張紙條從手中飄落鐵軌,上面是梁承遒勁而利落的筆跡——

      喬苑林,你一定要把生物學好。

      ……學個屁學!

      怕碰到膝蓋的傷口,梁承躺下從背後抱著喬苑林,半晌過去,‌見對方眼尾還張著,說:「睡覺。」

      喬苑林努力撐著眼皮,凌晨了,鐘錶報時,他迷迷糊糊地要求:「你今晚還沒對我說……」

      說什麼,梁承琢磨須臾,低頭吻那截光滑的後頸,誤打誤撞地蒙,也是在哄。

      「喬苑林,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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