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秦回到琴島，直接去了父親的影院。

  影院裡很是安靜，父親辦公室的門卻是開著的，偷眼打量，唐長遠一個人正在繪製電影海報。

  他年輕的時候，影院裡人手少，放映員和美工師經常就是一個人干，那些年，他畫了數不清的電影海報。

  「爸……」唐秦輕輕叫了一聲，閃身就躲在牆壁後面。

  手握彩筆的唐長遠馬上抬起頭來，卻沒有看到人，只有從外面投下的明亮光線，和光線中不時飛舞的小蟲。

  是啊，現在的影院，哪還有人啊。

  唐長遠失望地笑笑，是自己太想兒子了，他不由看看自己左側，牆上是一本掛曆，現在都五月份了，可是掛曆還停留在二月份，因為這一頁掛曆上面是自己的兒子唐秦。

  「爸……」

  哦，這一次，唐長遠聽到了，自己兒子的聲音，就在他手拿畫筆快步就要走出去的時候，唐秦一下子就笑著閃現在門口。

  「我就知道是你，你逗你爸玩呢，」唐長遠臉上的皺紋就全舒展開來，作勢就要把手裡的畫筆蹭在唐秦臉上，「什麼時候回來的？」

  「這不剛下火車就直接到影院來了。」

  唐秦看著父親繪製的海報，這樣的海報，每當新片上映前，不同影院的美工師都會同時創作，把電影中最精彩的橋段展現在海報中，而且即便放的是同一部電影，手繪的海報都完全不同。

  因此，不管手繪海報的大小，都需要精巧的構思和精湛的繪畫功底，可以說每一張都是匠心之作。

  在沒有PS、沒有數碼噴繪的年代，手繪電影海報是一座城市的文化風景，或許，這時的人們喜歡上一部電影，就是從電影院門外一張手繪的電影海報開始的。

  「這不年不節的，怎麼從BJ回來了？」唐長遠抬手看看腕上的手錶，「吃飯了嗎，這還沒到飯點，我從家裡帶的包子，我到食堂給你熱熱去……」

  「爸，你別忙，我不餓，在火車上吃過了。」唐秦攔住父親，「嗯，這個禮拜放的什麼電影？」

  父親的海報還沒有畫好，現在剛打上格子，後面還要描線、調顏料、填色……

  「劉曉慶的春桃，」唐長遠笑道，「中國排名第一的女演員，希望大家都能進影院來……唉，你說，當年她演芙蓉鎮的時候，票都搶不著……」

  是啊，以前票都搶不著，父親隔兩天就得畫一張海報，現在呢，電影院沒人，只剩下海報。

  「白天都上班，晚上人就多了。」唐秦只能這樣安慰父親。

  「到了晚上人也不多，都看西遊記，紅樓夢去了……」唐長遠看著兒子，「走吧，回家去。」

  「我想下樓坐會……到觀眾席。」唐秦認真道。

  黑暗中，父子二人就這樣走進觀眾席，一排排空蕩蕩的座椅，人影不見。

  唐長遠走到一個座位上坐下，「你說啊，這才多少年，你小時候吵吵著看電影的模樣我還記得清清楚楚，你啊，看著看著就睡著了，我把你抱到放映室，你睡醒後在放映室再看……」

  唐秦笑了，那就是童年。

  「爸，你知道謝鐵驪嗎？」他突然問道。

  「知道啊，早春二月，智取威虎山，海霞，清水灣、澹水灣，那可是大導演，BJ電影製片廠的吧？」黑暗中，唐長遠看不清楚兒子面上的表情。

  「是，」唐秦的眸子在黑暗中發亮，「爸，我要演電影了。」

  真的？

  唐長遠呼地站了起來，「不會是演他的電影吧，什麼電影啊？你演男幾號？就是小角色，小配角你也不要拒絕……」

  可是，我演的是男一號，並且，我還不願意去演。

  「男一號？你不是演電視劇嗎，怎麼演起電影來了，你演……賈寶玉？」黑暗中，唐長遠笑得就合不攏嘴了，他的手抖顫起來，「你說，這麼好的角色，怎麼就選上你了……」

  唐秦知道，自從演了西遊記，名聲響一點，父親多麼希望在銀幕上看到自己！

  「我不想演……」

  「瞎說，」唐長遠只道兒子又在逗他玩，「北影，謝鐵驪，紅樓夢，你不想演我去演，你媽去演，人家也不要啊……你又在逗你爸，，我知道，這個角色，肯定又是你搶回來的，費了很多心思吧？」

  ……

  唐秦騎著自行車，后座上坐著父親，慢慢地行駛在琴島的街頭。

  百貨大樓門前、商店門前，到處是長長的隊伍，排隊的有婦女、有老人甚至還有兒童。

  一家經營五金、土產的商店門前，進貨車才從生產廠家將電冰箱運到商店，不等擺上櫃檯，人們就湧向運貨車，搶著自己動手往下搬，好像白送一樣。

  哦，友誼商店門前，幾年前還是老百姓不敢問津的地方，現在，人們已顧不上排隊，手拿大把人民幣瘋狂搶購黃金首飾。

  一位女同胞經過一場「奮戰」，終於搶到一枚24K金的黃金戒指，她仰頭哈哈大笑，狀如瘋癲……

  今年颳起的搶購風，已經從上海蔓延到了琴島。

  人人以搶到東西為樂，可是唐秦不搶，賈寶玉自己飛過來砸到他頭上了。

  「我的老兒子回來了，快，看，你媽你姐還有你姐夫的戰果。」回到家，趙明荔看到這個老兒子就合不攏嘴了，滿地上全是肥皂、咸鹽、衛生紙……

  「等你回BJ，把這些都帶回去。」趙明荔親昵地看著兒子。

  這麼多，我真拿不了……

  唐楚就不樂意了，「我說小僧同志，你們這些搞藝術的是不是不吃飯，不喝水，不洗澡，沒了鹽，沒了肥皂，你們吃什麼，洗什麼……」

  不過，還真是，唐秦這個搞藝術的還真沒有為這些柴米油鹽發愁過。

  中華電視台有宿舍，在人藝，人藝在四樓也給安排了臨時宿舍，兩個單位也都有食堂，回到錢糧胡同，自己在酒精爐上下點麵條，好歹也能對付一頓……

  「別說這個了，搶了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咱兒子搶了個角色，還是主角，他啊，要演紅樓夢裡的賈寶玉了。」唐長遠也不是個愛管柴米油鹽的人，他還沉浸在唐氏版本的賈寶玉里。

  「電視劇不是播了嗎，怎麼還要拍電影？」趙明荔看著兒子。

  紅樓夢，六部八集，拍三年呢，北影廠謝鐵驪導演，這跟電視劇能一樣嗎，聽到趙明荔說起央視版的電視劇，唐長遠就有點生氣了。

  「不一樣，完全不一樣，電視就好比一個火柴盒，在大銀幕上看自己的兒子，能一樣嗎？」

  「兒子，好好拍，我要在我自己的電影院裡看你的電影，我親自給你畫海報，不，從明天起，爸就給你畫海報，一個禮拜給你畫一張，就等你的電影上映那天，爸把這些海報全貼出去……」

  爸——

  唐秦不想說什麼了。

  此次回琴島，就是為了父親的一個心愿，可是這個心愿真的不是那麼好了。

  因為，電影版紅樓夢，這就是一部生不逢時的藝術巨著！

  這部北影版的紅樓夢，共六部八集，七百多分鐘，可以說是新中國歷史上最長的電影了。

  至於演員，更是群星薈萃，眾星雲集，豪華到了什麼程度呢？陶慧敏出演林黛玉，影后劉曉慶出演王熙鳳，劉姥姥的扮演者，是大家最喜愛的小品演員趙麗蓉老師。

  古裝第一美人何晴出演秦可卿，薛姨媽的扮演者，是87版紅樓夢裡襲人的扮演者袁玫，尤三姐的扮演者是西遊記里的玉兔精，也就是唱《沙里哇》的李玲玉，一代貂蟬陳紅，也甘願演個丫頭……

  就連賈寶玉身邊的小廝茗煙，扮演者都是後來BJ曲協的主席李偉健……

  大投資、大明星，大製作、大師手筆，這都讓人聯想起蘇聯傾一國之力，打造的系列巨片《戰爭與和平》，一舉獲得當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

  而這部紅樓也是幸運地依靠計劃經濟的優勢，舉國之力，聚藝術精英，拍出煌煌六部八集的大作，謝鐵驪獲金雞最佳導演獎，林默予獲金雞百花最佳配角獎，美術、服裝、化妝、道具……拿獎拿了個手軟。

  而不幸的是，正逢電視大舉進攻電影領地的時代背景，家家戶戶到了晚間都在放陳力演唱「啊——啊——」的無字歌序曲，收看87版電視紅樓時，電影紅樓就尷尬地被遺忘在片庫里……

  影版紅樓只上映了第一、二部四集，後面四部六集，大多數人沒有看到，放映的數據和票房，到現在北影廠都秘而不宣，未公布於眾……

  唉，父親高興一下就好，他可能不會在銀幕上看到它了！

  「兒子，你怎麼不說話了，怎麼樣，什麼時候能讓我在銀幕上看到你？？」唐長遠興致勃勃地問道，「你可得給我演好了，別給我演砸了，別對不起觀眾，對不起人家謝導和北影廠！」

  「你是不是有什麼顧慮啊？」趙明荔摸一把兒子的光頭，「電視劇有人看，電影也有人看，只要你們演得好，媽就上街給你賣票去。」

  嚯——

  唐秦不說話了，得，一入紅樓誤終身，這誤也誤了，可他得演好，他得爭取讓這部電影讓父親在影院裡看到他，讓這部電影讓全國觀眾也看到它！

  他要證明，這部電影不比電視劇版差！

  他不是跟馬蘭說了嗎，也要拿個獎項……

  「小僧同志，你們電影裡誰演王熙鳳啊？」唐楚笑著摸一把弟弟的腦袋，自打演了唐僧，這都變成她的習慣了，「你看咱媽象不象王熙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