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先前那個老翁忙從宴席中噔噔噔跑了過來。
瞧見他面露警惕疑慮,竟是雙膝一軟跪伏於地。
需知顧軒幾日前才除了一窩蠆鬼蠍妖,滿身沖天的妖煞怨氣尚未散盡。
此刻按劍於手,虛眯著眼環視四遭,直嚇的那老狐翁瑟瑟發抖,驚惶道:
「小人幼女今夜出嫁,實在是洞府簡陋不堪,不得已才借殷縣公留下的莊子操辦婚宴,不料想驚擾了真人,我等萬無做祟害人之意,萬望真人勿怪。」
顧軒瞧了眼宴席上那些喝到醉醺醺的,或是漏出拖地長尾,或是失了變化,現出獸首人身,尖蹄利爪的賓客,暗道:
「早就聽說狐族通靈,喜好類人行事,沒成想今天還真叫我碰上個狐狸嫁女的夜宴。」
他掐個法訣,持符喚起眼神監靈生。
卻又見這些精怪小妖雖一個個妖氣洶洶,卻並未沾染血煞之氣。
看起來走的都是正兒八經導引月華靈氣修行的路子,未有食人血肉,煉人生魂之舉,這才放下心來。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顧軒心念既定也不為難這些精怪狐妖,伸手扶起跪在地上的老狐翁,笑道:
「老丈莫要緊張,天下靈類眾多,貧道非是那種不問緣由就要打殺的偏激之人,只是不知今夜有此新婚嘉禮,雙手空空無以為賀,實在慚愧。」
老狐翁聽了連連擺手,受寵若驚道:
「公子乃是道門真人,能來此地壓除凶神惡煞已是妙緣,還請上坐,老翁闔族不勝榮幸。」
顧軒一時推脫不過,只好客隨主便,跟著老狐翁一道坐進了宴席中。
山風帶著雨後的濕氣掠過月台,但見周遭陳設華美,原本光禿禿的樑柱畫棟上都被纏上了紫帶絲簾。
又見按席分列的桌案上酒液,果脯,佐菜,肉食一應俱全。
觥籌交錯中,滿堂精怪賓客們不時推杯換盞,幾個身著青衣的狐族少女往來期間為其添酒回燈,好不熱鬧。
顧軒心中感慨油然而生:
「難怪婁縣百姓說這莊子鬧鬼,這動不動就張燈結彩操持婚宴的,過往行人遠遠見了又怎能不生驚懼。」
他一個大活人夾在群精怪狐妖中間,瞧著它們模仿人族行禮如儀,大擺宴席的舉動,只覺清奇無比。
再想起自己那同窗好友周皓和為情所困不能自己的韓教授,驀地搖頭一聲嘆息。
「都說紅塵萬丈,人生苦旅,可又怎知人族通智容易,知足萬難。」
瞧這些修行有成的精怪狐妖們依然會借用民宅,學人舉止的姿態。
可想而知,它們對那種柴米油鹽的平淡日子幾多羨慕。
正暗自感懷間,滿堂賓客皆盡持盞而起,卻見一個瞧著約莫二三十上下,神色嬌俏,顧盼生輝的夫人走入宴席。
老狐翁起身走下座席,同那夫人耳語幾句,拉著她一道朝顧軒行禮,恭敬道:
「這位是老翁拙荊,方才聽了小真人赴宴,特來拜見。」
「好傢夥,老夫少妻啊,一樹梨花壓海棠,這老狐狸倒是好生風流!」
顧軒瞧著相貌反差極大的兩妖,心中微微一怔後忙向她拱手還禮:
「小道多有叨擾,還望夫人勿怪…」
三人行過賓主客禮,又是一番客套。
正頷首交談間,忽聽得笙簫鼓樂,鞭炮嗩吶聲震耳齊鳴,一狐精小廝跑上月台,尖聲高呼道:
「來嘍,新郎官來嘍…」
老狐翁聽罷忙拉著狐夫人起身前去迎接。
顧軒雖說曾經參加過不少同學的婚禮,可怎又曉得這『狐翁嫁女』的儀規。
不過好歹是接受過平等和諧友善價值觀薰陶的四有青年,雖說是這場婚禮比較『別開生面』。
他也不擺那道門真人的譜,忙按著人類婚宴的禮儀,站起身來等候新郎官。
俄頃,一群紫衣小童手提紗燈,胸攢繡花,領著那位新郎官走上月台。
老狐翁一路相隨,行至席間喚他先給顧軒作揖見禮。
那新郎官約莫十六七歲,生的真可謂是丰采韶秀,相貌俊雅,一副翩翩少年郎的好皮相。
只是此刻尚未飲酒現行,也不知由何妖變化而成。
顧軒也忙躬身還禮,怎料老狐翁趁著新郎官與眾賓客吃酒的空擋,踱步行至顧軒身旁,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顧軒瞧得不解,笑道:「不知老丈有何見教,但且說來即可。」
老狐翁聽嚴喜上眉梢,拱手道:
「不瞞真人,老翁我原是請了此地山神來為小女證婚,只是泰安府城隍今夜巡視各地,將一眾土地山神都給喚去了案下…」
「老丈莫非是想請小道替愛女證婚?」
顧軒眼皮一陣跳動,心中暗暗叫苦。
他一個連婚禮都沒參加過幾場的單身漢,幾時又曾做過為人證婚這樣的大事。
征愣良久,苦笑道:
「不敢欺瞞老丈,小道對這婚宴嫁娶的儀規了解不多,雖無心推諉,卻怕是會攪了這等彩事,鬧出笑話來。」
「還請真人莫要推辭。」
老狐翁說著突然拉住顧軒衣袖,面色悽苦,語帶哀求道:
「如今山神大人未至,這滿堂賓客里也只有真人曉得人間禮儀規矩,若是無人證婚,今夜小女這門婚事又怎能圓滿…」
「也罷,老丈莫要焦急,還容小道思量一番。」
顧軒瞧著他那出嫁閨女般戚戚然的樣子委實覺得好笑,只得先應允下來,乘著婚宴尚未開始,忙絞盡腦汁搜颳起電影中那些有關古代婚事禮儀的橋段來。
………
不多時,青衣翠裙的少女們排成長龍,將一盤盤冒著熱氣的菜餚端上桌案。
珍饈琳琅滿目,玉盞盡盛美酒。
更映的婚宴美輪美奐,光彩逼人,好似仙宴奇境一般。
只是台下赴宴的賓客略顯怪異,已經有很多精怪喝得醉醺醺的,尾巴撐破衣襟現出了原型。
顧軒持酒瞧去,只見得形形色色的妖怪絮語碰杯,有禽獸化妖,也有草木成精。
可能是參加老狐翁婚宴的原因,它們一個個都學著人類的樣子,裁了身大小合身的衣物套在身上。
有個頭戴幞頭官帽,身披紫袍腰掛魚袋的大老鼠端坐在一頂雙轂官轎上,竟是扮成個當朝一品大員的模樣。
只是它天性難改,兩截鑿齒開合叩咬,將盤中乾果一粒粒撥進口中去仁褪殼,瞧著不倫不類的反倒有趣。
這群精怪混雜著坐在席間,有些化形未成的還能瞧出是那種動物,有些半人半妖的瞧著全無頭緒。
就連顧軒不遠處,也坐著個身著大紅對襟長衫,腰纏紫金玉帶的貓頭鷹在吸溜玉盞中的酒液。
顧軒直瞧的膽戰心驚,生怕一不留神那隻鼠妖就被它當成佐食給打了牙祭。
他心中生出個比較惡趣味的想法,很想轉頭問問這隻貓頭鷹一樣的妖怪:
「你跟狸貓不是表親嗎,四捨五入算過來老鼠也算你的天敵,咋沒跟它掐起來!」
……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老狐翁擺出七隻大小形制,紋飾環耳都一模一樣的金樽來。
他將一隻放到顧軒身前,剩下六隻擺於案上,喝道:
「盛猴兒酒來,賀咋家小姐出閣嘍!」
玉盤似的滿月掛在天穹,好像滿莊亭榭樓閣都灌滿了月輝。
此刻良辰美景,繁星西移。
滿堂賓客聽罷老狐翁的呼喝,都眼巴巴看向樓梯口的位置。
顧軒直道這狐翁老丈好生闊綽,竟藏有這樣七盞形制古樸的金樽,恐怕婁縣那些自持家財萬貫的豪紳都不及他一半家私。
正納悶間,一股沁人心脾的酒香伴著腳步聲悠悠飄來。
顧軒抬頭瞧去,卻見一群青衣少女擔漿提壺走上月台。
每個人都從老狐翁那裡分了一壺酒漿,施了個萬福後散開,隨即將酒液倒入一眾精怪妖賓的酒盞中。
她們也不論座次排列,體形大小,全都一視同仁,約莫瞧著玉盞有八分滿時便止酒提壺,行向下一位賓客。
連那隻紫袍鼠精也分到了好大一盞,一頭探進酒漿中喝的咕咕冒泡。
顧軒瞧的好生有趣,又瞧了瞧自己身前那個明顯要比酒盞大出一圈的金樽。
他跟著那本圖鑑冊子的指示滿豫州瞎竄,行走的不是荒郊野外便是深山老林。
孤身一人唯有美酒解憂,小道人慢慢的也變成了個無酒不歡的酒鬼。
此刻聞著那『猴兒酒』散出的香氣被勾起了饞蟲,正在猜測自己會不會也分到大約是那玉盞八分滿的酒液。
突然一股濃郁的酒香飄來,一併而來的還有一把盛滿『猴兒酒』的玉壺。
「咦!」
顧軒微愕,心道老狐翁對這『猴兒酒』如此寶貝,想來應是珍貴之物,又怎生對他這般大方?
雖覺詫異,饞蟲驅使下卻依舊接過酒壺。
抬手時卻看見一對毛茸茸的狸耳映入眼帘,正是那個先前被他驚到的青衣少女。
她一雙寶石般晶瑩的眸子伴著睫毛微微動,瞧著顧軒俏皮的眨巴了幾下,施個萬福後便要離去。
「姑娘稍等!」
顧軒卻是起身叫住了青衣少女,指了指賓客身前的玉盞,又指了指自己案上的酒壺,笑道:
「多謝姑娘抬愛,只是這酒…」
顧軒知道狐族生性痴情,尤其是該族那些靈智初開的少女,往往情愫暗生就在一面之間,他可不想暈乎乎的就沾上什麼情債因果來。
那青衣女子見顧軒起身詢問,心頭暗道:
「小真人莫不是曉錯了意,覺得我擅作主張私自分了他一整壺酒液不成?」
她思緒翻轉登時臉色潮紅,一雙眸子秋水含波,更顯羞赫之色,糯聲糯氣道:
「是阿公專程吩咐南書的,他說公子是貴客,這壺『猴兒酒便權當是赴宴的謝禮。』」
「呃,原來姑娘叫南書…」
原來卻是他理解錯了人家的意思,顧軒尬笑一聲,躬身行禮後忙坐回了席間。
一番烏龍惹的青衣少女捂嘴輕笑,分完酒後杵在牆角,兩眼眯成月牙般盯著他瞧了許久,聽到老狐翁喚聲後才手提釵裙,踮著腳輕快跑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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