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邯鄲
郭開的府邸位於山丘上,沿山勢而建,山靈水秀,宅前是兩列參天的古柏,大門燈火通明,左右高牆均掛了風燈,亮如白晝。
通過一條兩旁都是園林小築的石板道,一座巍峨的府第赫然矗立前方。只看這府邸,便知郭開富比王侯的身家。路旁兩邊廣闊的園林燈火處處,采的是左右對稱的格局,使人感到腳下這條長達二十多丈的石板路正是府第的中軸線,而眼前華宅有若在這園林世界的正中處。
園內又有兩亭,都架設在長方形的水池上,重檐構頂,上覆紅瓦,亭頂處再扣一個造型華麗的寶頂,下面是白石台基,欄杆雕紋精美。先不論奇花異樹、小橋流水、曲徑通幽,只是這兩座亭,便見造者的品味和匠心。
此時,郭開和一名中年人跪坐對飲。
中年人揮揮手,幾名僕從抬來十個大箱子。箱子打開,五口箱子裡是滿噹噹的金幣;另外五口箱子裡是玉器、寶石。
郭開眼珠子差點掉下來。過了許久,他突然回過神,說道:「先生這是何意?這些東西本相府上不缺啊。」
「你就收下吧,你提的條件,秦王已經答應。只要滅了趙國,這郡守一職,肯定是你郭大人的。」中年人道。
「哈哈」郭開笑了一下,捋了捋自己下巴的山羊鬍,「你這話說的,好像我郭開是個貪圖名利的小人。差矣差矣啊,我這麼做只不過是為了順應天意,解蒼生與倒懸之苦啊。潁川百姓上表《萬民書》的事已經傳遍天下。秦王之仁德,更勝於曾經的周天子,秦王,當是六國百姓的希望!」
「郭大人的胸懷實在是太大了,把這些錢財都放進去,恐怕也盛不滿啊。」中年人哈哈一笑,接著道:「不過,這些只是九牛一毛,我們剛剛搜颳了【翡翠虎】的寶庫,秦王許諾,此事若成,必將一半財寶送給郭大人,以安撫民心。」
「來,我們繼續喝。」郭開舉起酒杯,心中已經樂開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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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時期名將如雲,兵家似雨,為後世熟知者或是戰功巨大如吳起、白起、樂毅、田單、孫臏等,或是命運曲折,如廉頗、趙括、信陵君等。許多名將兵家則或因為戰績不大,或因為命運缺乏大起大落,而為後世淡忘。
由於趙國多匈奴之患,邊軍歷來自成一體。自李牧大勝匈奴穩定邊地之後,一戰剿滅十萬匈奴,自此授封【武安君】。有這麼一位名將存在,趙國才一直屹立不倒。
可自從新趙王趙遷繼位之後,也開始了天、地、人三不管的樂境。
趙遷天賦玩心入骨,油滑紈絝,又刁鑽多有怪癖,未幾便將王城折騰得一片荒唐失形。
趙遷最為特異的癖好,便是和女子纏綿為樂。還是少年王子時,趙遷便偷偷對身邊侍女放縱。其母當然心知肚明,非但不加管教,反將兒子行為視作君王氣象,嚴令侍女內侍不得外泄,以致其父趙偃也不知所以。
如今,趙遷做了國王,昔日尚存畏懼的諸多約束一應雲散,頓時大生王者權力之快感,在王城大肆伸展起來。但凡王城女子,無分夫人、嬪妃、侍女、歌姬,趙遷都要逐一大肆蹂躪一番,而後品評等級,以最經折騰最為受用者,賜最高女爵。
於是,每年三月,王城女子的爵號一時亂得離奇失譜。今日遍體鱗傷的洗衣侍女做了高爵夫人,明日奄奄一息的夫人又做了苦役。發放俸金的內侍手忙腳亂,常常錯送俸金,往往正在糾正之時,女爵卻又變了回來。
最後,內侍召集一班心腹會商,報請趙遷允准,隨即定出一個曠古未有的奇特辦法:除了王太后,王城內所有女子的爵位俸金一律改為一年一結,按每個女子在各等爵位所居時日長短,分段累加累減而後發放。隨後,邯鄲王城出現了奇特景觀,所有女子一律平等,都是趙王的女奴;女奴等級之高下,全賴自己的奴性作為。
此等規矩之下,王城女子們競相修習「挨功」,看誰經得起皮肉之苦,看誰經得起種種蹂躪。如此不到半年,王城已經抬出了十六具女屍,其中出身貴胄的夫人、嬪妃占了一大半。
趙遷的放縱技藝則日益精湛,認定王城女子太過嬌嫩,太守規矩,大大有失樂趣,放言要周遊列國,尋覓可心的天賦女奴。
比起曾經的韓王安,那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大臣們都心其實知肚明,國政掌握在郭開手中,而且還名正言順。尤其可怕的是,趙王遷顯然已經在郭開的「掌握」之中。
原本,趙國臣民尚寄厚望於趙王親政。然而新趙王親政半年,一次朝會都不舉行,只在王城與行宮飲酒作樂,其荒唐惡行迅速傳開,成為人人皆知而人人瞠目的公開秘密。
趙國臣民大失所望,舉事大臣們更是痛感被「大陰人」郭開算計。於是,一班被悼襄王趙偃罷黜的王族大臣們相繼出山,以春平君為軸心屢屢密謀,醞釀發動兵變擁立新君。
正在此時,一個突然事變來臨——秦將龍右、王翦率領三十萬主力抵達秦、趙邊境!
秦軍攻趙的消息傳開,朝野一時大嘩。
畢竟,秦、趙之仇不共戴天,抗秦大計立成朝野關注中心再是自然不過。舉事大臣們立即謀定:上書舉李牧為大將禦敵,其後無論勝敗,都要誅殺郭開並脅迫趙遷退位。
元老們如此謀劃,基於一個鐵定的事實:多年前,秦軍攻趙平陽,郭開不經朝會便派親信大將率軍十萬救援,結果被秦軍全數吞滅;今年秦軍又來,郭開定然還是舉薦無能親信統軍,最終必將喪師辱國!
所以,元老們要搶先力薦李牧抗秦,之後再殺郭開。元老們一致認定:腹地趙軍終究不如李牧邊軍精銳,趙國已到生死存亡關頭,必須出動邊軍抗秦;李牧抗秦、誅殺郭開、趙王退位,三者結合,必能一舉扭轉危局!
不料,元老大臣們的上書還沒有送入王城,趙王特書已經頒下:准郭開舉薦,以李牧為將率軍抗秦!舉事大臣們愕然不知所措,對郭開的行事路數竟生出了一種神鬼莫測的隱隱恐懼,春平君聞訊,鐵青著臉連呼怪哉怪哉,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
面對外面的流言蜚語,趙遷無所作為,依舊在宮中與侍妾廝混。
郭開走了進來,躬身行禮:「王上。」
「愛卿你來了,快坐,與寡人共飲一杯。」
「謝王上。」郭開跪坐在趙王面前,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愛卿,武安君抵達邊境了吧?」趙遷問道。
「是的。」郭開點點頭。
「這個嬴政運氣可真好,有個【九玄王后】。戰時可以上陣殺敵,晚上可以顛鸞倒鳳。我趙國為何就沒有這樣的奇女子。」這一年來,趙遷對身邊的這些嬪妃產生膩煩了。
倘若趙國國力強盛,他說不定會舉兵攻打秦國,把秦王后抓回來盡情玩弄。但這種事情,也就是想想罷了,五國合縱尚且打不過,別說現在的趙國。
「臣最近聽到了一些不好消息」郭開欲言又止。
「什麼消息?」
「王上把趙國所有兵力都交給他一個人,現在的百姓把他當做趙國唯一的救星。臣實在擔心」
「擔心什麼?除了李牧,還有誰能擋住秦人?」趙遷反問道:「對,不還是你舉薦他的嗎?」
「話雖如此,可李牧能打敗秦人,就不能反手打敗王上嗎?最近的百姓都自掏腰包,把糧食集中起來送往前方,可見他的威望之高,長此以往」郭開沒有再說下去。
「愛卿,寡人知道你和李牧素來不合,若說他會行反叛之事寡人是不信的。」
「畫皮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王上,不信你看這個。」說罷,郭開從袖子裡掏出一張絹布;趙遷接過,端詳起上面的內容。
「王上,臣的一名舊部,在李牧手下供職,是他冒險送給臣的。」郭開解釋道。
「這怎麼可能說李牧私下裡與秦人講和,寡人絕不相信!」趙遷搖了搖頭。
「臣也不願意相信,但又不能完全不信;為王上社稷著想,小心不會出大錯。王上不要忘了,李牧曾經支持公子嘉為趙王。以臣愚見,不如派人到前方秘密查看一番便知」
趙遷略作沉思,點點頭,「寡人就依你。」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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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趙邊境
龍右率領數名衛士來到邊境線上,對面是武安君李牧。
「龍將軍。」李牧拱手道。
「李將軍,上次一戰,我們沒能交手,這次我希望能親自領教一下閣下的鎮岳劍。」龍右微微一笑。
「好,我們雙方誰都不要留手!」李牧點頭。
戰國時,雙方將領相互欽佩的事情太常見了。
「不過今日,是有人想要見你。」龍右話音剛落,身穿鎧甲的嬴政騎馬走上前來,「李牧將軍。」
李牧微微一愣,隨即拱手道:「秦王。」
各國都講究戰場上的規矩,雖然最大的敵人就在眼前,然雙方都不屑於動手——這也是一種默認的規則。
「寡人記得,十二年前,我們母子在邯鄲被人欺辱,幸得將軍相救,給了我們錢財和糧食。這份恩情寡人一直記得。」
李牧心中亦是感慨萬千,甚至有些後悔:「想不到,當年如不經風的邯鄲少年,而今已經是一隻生性涼薄的老虎!但兩軍對陣之即,秦王若要敘舊,李牧恕難奉陪!」
「趙遷荒淫無度,這樣的君王,不值得將軍效忠。將軍可否與寡人共商大道同歸?」
「那不知秦王所謂的大道是什麼?」李牧問道。
「天下歸一!」嬴政斬釘截鐵的道。
「秦王所言天下歸一,怕不是什麼大道,充其量只是霸道而已。倒是李牧這裡也有一條大道;不管秦王肯與不肯,你我都要同歸與此的!」
「願聞其詳。」
「人生大道,不過死爾。即使貴為天子,又能免得一死嗎?」李牧拱手道:「告辭了,李牧在大道上恭候秦王大駕。」說完,李牧大笑三聲,縱馬而去。
已然不知,這一切都被兩個躲在暗處的人影盡收眼底;待李牧走後,這二人也悄然離去。
嬴政搖了搖頭,低聲道:「只可惜,寡人不是天子,而是人祖!」
「可惜啊,戰神李牧終究會死在宵小手上。」一位年輕將領說道,此人便是【天刀】宋缺,亦是龍右的如今的副將。
「傳令,大軍準備,一旦李牧離開大營,立即進攻!」嬴政下令。
「諾。」
嬴政早就發現那兩個細作,這種做法雖說陰險,可戰爭本來就是「你死我活,不擇手段」。一丁點的猶豫,就可能葬送數萬大軍的生命。所以一開始,他就沒有選擇進攻,只是調集各處大軍,做好戰鬥的準備。
兩日後,李牧「通敵」的消息傳到趙遷的耳朵里。
趙遷一腳將眼前的桌案踹翻,怒喝道:「李牧,你竟然敢辜負寡人!」
「這都是奴臣親眼所見!」眼線顫顫巍巍的回答道。
「李牧!」得到肯定的回答後,趙遷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一個足以葬送趙國基業的決定出現在他的腦海。
自龐煖陣亡後,李牧夜夜不能成眠。每每眼看著連綿軍燈在稀疏的星光中沒入朦朧曙色,聲聲刁斗在悽厲的號角中陷入沉寂,李牧卻還在一片片金紅的胡楊林中遊蕩著。
桀驁不馴的李牧雄霸軍旅一生,但是這次,他第一次有種不詳的預感。
郭開與他素來不合,這次居然一反常態大力舉薦他為主帥。
拔出鎮岳劍,李牧陷入沉思,這把劍隨他征戰多年,已經數不清砍下多少秦人的頭顱。拋開其他因素,他認為秦王是個好君王,攻滅韓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安撫民心,平心而論,天下需要這樣的君王。
只可惜他是趙臣,家國大義大於生命。他能做的,就是為趙國戰鬥到最後一滴血。
「武安君,王上召命!」亢奮的稟報夾著急驟的馬蹄飛上了高岡,趙王派遣的身邊的內侍前來傳召。
「何事?」李牧依然遙望遠方,絲毫沒有轉身的意思。
「趙王命武安君速回邯鄲,軍權交於顏聚,違令者——斬!」內侍說道。
秦軍虎視眈眈,趙王卻在此時換將;回想起前些天的事情,以及郭開的反常舉動,李牧心中已經有了個大概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李牧回過身,目光死死的盯著內侍。
「大膽李牧,你竟敢違抗王命!來人,把他給我拿下!」話音剛落,十幾個護衛從黑暗中沖了出來,內侍似乎早就預料到是這樣結果,因此早已做好的應對的策略。
李牧右手握住劍柄,手背上青筋暴起。但他始終沒有將劍拔出劍鞘,如果現在動手,自己一定會被扣上一個「反叛」的罪名。
「秦軍虎視眈眈,臨陣換將必然軍心大亂,請你回去轉告趙王,打退秦軍後,李牧會親自向王上請罪!」李牧平復了一下心情說道。
「武安君,趙王命令你即刻返回邯鄲,你若有心報國,大可以回去向王上說明原有再來不遲。」內侍依舊不依不饒。
李牧豈會不知,只要自己離去,恐怕再也回不來了,他抬頭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無奈的嘆了一口氣,最終跪地接詔,「李牧接詔!」
「——啊!」
突然,幾名護衛接連被人砍翻在地。隨著一道劍光,內侍的咽喉被割開,鮮血噴灑而出。
李牧大驚,「司馬尚你幹什麼?」
「將軍,你難道不明白,這一切都是郭開搞的鬼,他一定被秦人收買了。將軍此去,凶多吉少!」司馬尚道。
「可你擅殺內侍,已經是大逆之罪!」
「趙遷聽信讒言,已經沒有資格做我們王。為今之計,就是聯合朝中老臣,誅殺郭開,擁立公子嘉為新王!」司馬尚道。現如今,反叛之名已經徹底坐實,這是唯一的辦法。
「將軍,我已經著急出了一批親信,秘密護送你返回邯鄲,這裡我頂著。只要新王登基,趙人必然一心,共抗秦人!」
聞言,李牧點點頭,答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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