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很早以前就該對你說了，對不起，真的對不起,隨隨便便把你從故鄉帶走,卻沒有盡責任照顧你到最後，真的對不起,芳華。」

  ——不要說對不起，你沒有對不起我。

  「現在你也許不明白我做了多麼過分的事情，等你長大，你終究會懂的。到那個時候,你會恨我嗎？如果痛苦的話，恨我好了。」

  ——你看著我啊，我並沒有怨恨你……把我從孤獨的世界裡,拯救出來的那個人，不是你嗎？為什麼要恨你？我什麼都明白,不明白的是你。

  「對不起，芳華，對不起。原諒我，不,不要原諒我。」

  ——不要說了。主人姐姐。不要說了……

  遠離人間的桃源鄉，一棟典雅的中式建築內某間窗口正對著草地和桃樹林的臥室,一個銀髮如絲精緻如女兒節人偶的和服女孩，在床上仿佛陷入漫長的夢魘，她秀氣的眉頭緊蹙,雙手握著拳頭,幼小的身體緊繃著,偶爾微微顫抖,呼吸急促不安。

  「小芳華！醒醒！小芳華！」一隻小白兔在和服女孩的床上和枕頭上蹦蹦跳跳，「快起來！我們該出門了！小芳華！起來了！」

  銀髮小女孩緊緊地握著拳頭，身體微微顫抖，半晌，她像是從夢魘中驚醒過來似的，緩緩睜開眼眸，冰冰涼涼帶著寒意的瞳孔，在短暫的迷茫後，慢慢染上絲絲暖意。

  「好，我起來了。」

  猶如歌唱般悅耳的聲音從小女孩的喉嚨里自然的流淌，早在幾百年前，不知道為何放在自己身上的神秘之蛋破裂開來，她的音色就有了絲絲變化，不需要任何妝點便如仙樂般美妙肆意，不管到哪裡，只要開口就會引來眾人的注目——這並非小女孩所願，她便日漸沉默了。

  小白兔蹦蹦跳跳，從床上跳到地面，從地面竄過窗台，直接跳到外面落英繽紛的草地上，混入白兔群中。銀髮小女孩怔忪了一下，從床上起來。她動作緩慢地整理和服上細微的褶皺，自言自語般道：「做討厭的夢了啊。真奇怪……明明已經連主人姐姐的長相都記不起來了。」

  為什麼還會做夢呢？銀髮小女孩抿了抿唇，冰冷的心好像再次多出了一道裂痕。已經被那些任性的話語刺傷很多次了，再為此痛苦流淚毫無意義，不要再想起過去，不要再尋找過去，對彼此來說都會更好一些吧？那個人不是已經把她拒絕在自己的世界之外了嗎？

  「小芳華，好了沒有？」

  一個相當輕佻的年輕男性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隨之而來的還有敲門的聲音。

  小女孩過去開門，穿著白大褂容貌清雋漂亮的年輕男性出現在她的眼前，她開口道：

  「白澤君，我準備好了。走吧。」

  悅耳至極的聲音傳入白澤耳中，他露出片刻的恍惚之色，笑道：「小芳華，給你！」他從背後拿出一枚胸針，顯擺給小麒麟看，「專門給你挑選的哦！節日禮物！漂亮吧？」

  銀髮小女孩看了一眼，很有禮貌地笑了笑：「謝謝！」她把胸針隨手別在胸前，笑容轉瞬即逝，消失在平淡緊抿的嘴角。

  白澤一副什麼都沒有察覺的樣子，牽過小女孩的手，他笑嘻嘻地說：

  「上次有兩個討厭的傢伙，說我們走在一起看起來就像父女一樣，超~過分的！至少也該說是兄妹對吧？我明明就很年輕嘛。」

  「是白澤君打扮得太老氣的緣故吧？」小女孩沒有過多思索就反駁他，「服裝品味超級差勁！給女孩子挑禮物的時候很正常，給自己搭配服裝就糟糕透了，穿得像是個老爺爺！」她想了想，又說，「還有，我比白澤君小很多，從年齡來說，咦？我該叫白澤君白澤爺爺才對嗎？」

  「不~要~」白澤火速比了個叉，「拒、絕！絕對拒絕！你真的叫，我就當做不認識你哦。」

  小女孩擺擺手，不置可否。她想，下次，要是遇到一個善良好心的漂亮姐姐，就叫白澤君「白澤爺爺」好了，因為白澤君最後總是會讓無辜的女孩子傷心嘛。

  白澤不知道小女孩在想什麼，他自然地開始轉移話題，開始提到今晚要去的宴會：「沼皇女是個很喜歡熱鬧的妖怪，她的宴會進入門檻很低，會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小妖怪過來玩樂，小芳華可以看熱鬧了。你不是很喜歡看《畫圖百鬼夜行》嗎？你可以辨認一下有哪些認識的妖怪。不認識的妖怪就問我好了。我可是神獸白澤，天底下就沒有我不認識的妖怪，你總是不出門，路上連跟你打招呼的妖怪和鬼都沒有幾隻，這可不行，你也是神獸，要好好學習怎麼和別人交際才行……」

  就像個帶著自閉兒童出門的老父親，白澤無意識地絮絮叨叨。可憐的神獸還沒有發現，從幾百年前領養小麒麟之後，他風流瀟灑的單身生活就一去不復返了，生活中的瑣屑也變得有趣起來。

  小女孩嗯嗯嗯地應著，心不在焉地到處亂看。qqxδnew

  不知道是不是直覺，她心臟怦怦直跳，下午休息還夢見很久以前的事情。她懷疑今晚的宴會不會平靜了。難道是有妖怪鬧事嗎？那她在一邊看看熱鬧就好。

  白澤君一點都不經打，神獸這個身份在打架的時候一點用處都沒有。

  小女孩經常看到白澤挨打後紅腫流血的臉孔，開始還會心疼後來就習慣了，變成「啊，白澤君又被打了，是鬼燈大人來了嗎？還是他又被漂亮姐姐甩了」這樣的念頭——

  某種劍走偏鋒形式下的邏輯滿分。

  朧車在外面等很久了。

  鑽進朧車裡，小女孩望向窗外，朧車越飛越高，桃源鄉那棟中式建築在視野中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她輕聲說：「今天的月亮，和五百年前的月亮，一樣亮呢。」

  所以才做夢了嗎？好奇怪啊。

  月輪高懸，懸掛在高遠深藍的天幕，從古到今，仿佛從未改變。月光如水，靜靜地傾瀉在桃源鄉，也傾瀉在凡間的神社，照出緩緩走出神社的棕發少女翩然的身影。她面對神使，背對著往外面走，邊說邊笑，眼角眉梢帶著活潑的笑意，顯然對今晚的宴會極為期待。

  容貌俊美、銀髮綠眸的第二神使和同伴唇槍舌劍，然後被單方面踩在腳下碾壓。最終眼神溫柔中隱含傲氣的另一名銀髮神使在棕發少女的柔聲懇求下，終於高抬貴腳放過不知死活的白蛇。

  一個銀髮小女孩默不作聲地緊跟著棕發少女，走下台階。神使們旁邊是嘻嘻哈哈提著燈籠戴著面具的鬼火童子，它們目視棕發少女、銀髮小女孩和綠眸神使走上一架朧車，與他們揮手告別。

  棕發少女從窗口探出頭來，揮手和留守神社的第一神使告別，笑著說回來的時候一定會給他帶禮物。第一神使臉上不由溢出縱容的微笑，不見幾百年前橫行一方的大妖怪所應有的冷酷與鋒芒。

  月亮越升越高，時間從傍晚推移到深夜。

  姍姍來遲的土地神毫不愧疚、氣勢十足地走進大廳，她身穿第一神使精心準備的華美和服，臉上畫著精緻而絢爛的金色妝容，稚嫩柔和的眉眼顯出意外的凌厲之感——

  「沼皇女，很久不見！看起來你過得很不錯！」她的視線掠過宴席上花樣百出的山珍海味，挑了下眉頭，「這是相當不錯了，我自愧不如啊。」

  仿佛感嘆一般，沼皇女冷汗就出來了。

  她開始冥思苦想：新神這句話，是誇獎還是在對我表示不滿呢？她猶疑不安地問：「土地神大人看得上眼，那我宴會後讓人再給您的神社照樣送上一份生鮮作為禮品？」

  嗨呀！還能連吃帶拿嗎？土地神有點不好意思，她幾步上前，在沼皇女旁邊的空座位上坐下，表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親切起來：「你說得挺好，你一番心意，我就接受了，回頭我也給你送點回禮！」看向眨巴眨巴綠眼睛找不到座位的瑞希，土地神主動給沼皇女解圍，「你家青竹還是那麼沒眼力勁啊！還不趕緊給我家神使加一個座位！」

  沼皇女默默地踢了侍從青竹一下，青竹終於回過味來，趕忙過去搬桌子。沼皇女又叫人重新上菜，宣布宴席重開。坐席上的妖怪們糊裡糊塗，再度熱熱鬧鬧地喝了起來，吃了起來。

  「喝酒……喝酒……這裡的酒真好！」

  來到宴會沒多久，白澤就喝得醉醺醺的。

  他們坐在側廳，距離主座最遠的地方。如果白澤亮明身份倒也不是沒有好位置，只是他最近在花街把錢花得精光，這次赴宴連禮物都沒有帶來。

  考慮到自己本來就不怎麼光彩的名聲，白澤乾脆混在小妖怪中間蹭吃蹭喝，既不需要顧及神獸的形象，還能順便陪幾百年難得出一次門的宅女小麒麟認一認妖怪。

  「……你喝得夠多了。」小麒麟一臉無奈，把白澤桌上的酒瓶拿走。旁邊的狸貓竟然還拉著白澤拼酒，白澤從狸貓手裡接過酒就開始喝，怎么喝也喝不完，還一邊和狸貓談論哪裡的酒最好喝。

  狸貓感慨萬千：

  「幾百年前，我喝過真正的美酒，那可是能夠讓大妖怪惡羅王也為之傾倒的美酒啊。唉，這麼多年來，我還記得那種美酒的滋味，從此我喝過再多的美酒，也始終及不上它……」

  「嘿嘿嘿……我家附近可是有天國名勝……酒鬼們做夢都想嘗到養老瀑布……那才是真正的美酒……」白澤喝醉了，紅著臉笑個不停，「我總是喝到要吐……嘔……想吐……」

  「喂！你這酒量不太行啊！」狸貓瞪大眼睛，小鬍子一翹一翹的，「別吐在我身上啊！」側廳一角頓時亂了起來。小妖怪們呼聲漸起，仔細分辨多是些「把醉鬼扔出去」「別讓他吐在這裡」「這傢伙好噁心呀」之類的話。

  主座上，沼皇女聽到側廳傳來的喧譁，她眉頭一皺，眼睛緊盯著慢條斯理享用美食美酒儀態悠然的土地神，偷偷踢侍從青竹一腳：「旁邊好像有妖怪鬧事，青竹，你快點去搞定！快去！」

  年輕的土地神吃得專心。

  她偶爾跟沼皇女隨便聊兩句，偶爾夾一筷子青菜餵給人偶般精緻的小跟班，然後欣賞銀髮小糰子面無表情地咀嚼食物耳根微紅的可愛模樣，妝容精美的臉上時不時露出一抹歡快的笑意。這時銀髮神使便笑著從旁邊湊過來撒嬌，眼神明亮地提出要求，讓主人不能厚此薄彼，也要給他夾菜。

  這時，沼皇女的心腹侍從青竹匆匆趕向鬧哄哄的側廳。在沼皇女的再三強調下，他擺出十分嚴肅的態度。他想：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小妖怪，這麼不懂事，在殿下款待土地神的宴席上這般張揚。不行，我得趕緊叫人把鬧事的小妖怪趕出去！直接扔出沼澤好了！

  等到走進側廳，青竹一下子就聞到嘔吐物的臭味，兩道劍眉憤怒地皺了起來。侍從表情冰冷，一揮手，叫道：「來人啊，把這白衣服的醉鬼給我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