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逸來到印刷工坊的時候,就發現裴卿正站在一個少年身邊,饒有興味的瞅著人家的手。
少年眉目清秀,臉色通紅,時不時偷偷瞧一眼她,手裡則不停的在擺弄工具,看上去是在雕刻小木塊。
而裴卿始終低著頭,用她特有的嬌軟語調慢條斯理的跟少年說著話,時而不經意的用纖纖玉指把耳邊落下的碎發別到耳後去。
而看那個少年,一副似乎隨時都會流鼻血的樣子 。
在清秀少年又一次偷著去瞅裴卿的時候,李逸走到了她的身後。
「王妃。」他聲音冷淡的喚了一聲。
裴卿剛才正在把活字印刷術的要點講解給陳土,她講的認真,完全沒留意到身後多了一個人。
聽到李逸的聲音,她下意識抬起頭來,轉回身就撞上他毫無情緒的雙眸。
「怎麼啦?」她問。
李逸看看工坊里的人,而後低聲對她說:「是關於話本的事。」
跟黃豪商這麼快就聯繫上了?
這倒是有點讓裴卿出乎意料,於是又勉勵了陳土幾句,而後轉身帶著李逸往外走。
臨走前,李逸似有若無對的盯了一眼那個清秀的少年,清清楚楚看到少年望著裴卿背影的眼裡一片灼熱。
臉上的面巾一動,李逸收回視線,若有所思的跟著裴卿離開了工坊。
裴卿走得不快不慢,所到之處人人拱手,要放在以前他們是一定會跪地叩拜的,但在她規定新規矩後,人們就改成拱手禮,而對她的尊敬卻更勝於跪拜禮。
她腳步不停,一路走回王府的花園小樓,讓阿杏去煮茶後,她讓李逸在桌子對面坐下,兩個人相對而座。
「黃豪商的回信可夠快的。」她欣慰的問李逸,「不愧是商人。」
她說完之後就發現,李逸飛快的看了她一眼,然後又是一眼。
裴卿在心裡偷偷笑了一下。
「不過更快的還是咱們李侍衛,這麼短的時間就把話本銷路打通了。」她笑吟吟的,看上去就像初春剛剛開放的粉桃花,表面上天真無邪,讓人忍不住就把視線落在她對的臉上。
說完了這句話,她再看李逸,就觀察到他的眼睛微微一彎,剛才那種冰雪般的感覺被溫和的水潭代替。
裴卿臉上笑意更盛,這時阿杏把煮好的茶端上來,她順手接過空茶杯,親手給李逸倒了一杯茶。
「喝杯茶解解渴,」她略帶殷勤的說,「辛苦辛苦,跑這一趟不容易吧?」
儘管李逸心裡很清楚這是客套話,儘管他知道她有意識的在哄他,儘管他覺得自己已經看穿了眼前這個少女——但這不妨礙他的心情因為她的話而變得愉快。
李逸再度看了裴卿一眼,還是剛才那種眼神,他接過茶,但並沒有喝,而是捧在了手裡。
「王妃上次說先印一千本,黃某人同意了。」他若無其事的用茶蓋掃著茶沫,垂下睫毛掩蓋了自己的眼神。
「……」裴卿總覺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她試探道,「是不是對方提出了特別苛刻的條件?不會是要我們送貨上門吧?」
那樣的話,每本書的成本飆升,就不符合快消品的理念了,因為,還不知道要把書送到距離多遠的城市,送的越遠,中途花費的人力成本就會越高昂,人工、畜力、路費……樣樣都是成本 。
李逸端著茶杯,沉吟道:「並不是。黃家在昔縣有駐點,只需要把先期一千本書送到駐點,等黃家商隊路過的時候順便捎走就行。」
裴卿桃花眼明亮而晶瑩,盯著他的眼睛單刀直入的說:「可是你看起來好像自己的東西被人搶了似的,真的不是黃豪商那邊的人欺負了你?」
噠。
茶杯被放到桌面上的聲音。
裴卿看到李逸把茶杯放下,一側小臂搭在桌面上,卻沒有露出手掌,而是任由手掌被桌子阻擋,另一側的手臂則稱撐住了他自己的腿,瞬間由板正的坐姿,變成了一個不太那麼板正,卻更有氣勢更睥睨的坐姿。
「能欺負我的,只有一個人。」他說,「但不是黃某人。」
裴卿本來就是隨便問問,沒想到他卻給出這種回答,不由得便生出一點興趣,她隔著桌子問 :「誰?」
李逸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說啊。」裴卿催促。
李逸的眼眸銳利如鷹隼,淡淡回答:「近在眼前。」
他的語調極度冷淡。
故此,裴卿愣了好幾秒鐘才反應過來。
「哦……」反應過來之後,她的睫毛連連抖動,下意識的向後縮了縮。
但很快的,又因為他那獨有的語調,剛想升起來的一點旖旎又被她按了下去。
裴卿坐直了身子,纖細的手指撩了撩耳邊的髮絲,若無其事的說:「那不是應該的嘛。」
她的話音剛落,李逸放在桌子上的小臂收了回去,坐姿由恣意重回端正。
「是應該的。」他不咸不淡的說,「都是我自找的。」
他聽到了清脆的笑聲。
裴卿邊笑邊問:「這怎麼還陰陽怪氣了?莫非本王妃虧待了李侍衛?」
李逸垂眸把玩茶杯,沒說話。
「這樣吧,以後只要是你幫我做的事情,都可以從裡面抽千分之一的成。」她不緊不慢的說,語氣和他的很相似,卻多了一絲調皮。
李逸的面巾動了動,似乎是張了張嘴,但還是沒有說話。
裴卿微微歪頭,放任而自在的輕笑著說:「就從這次銷售艷俗話本開始,無論黃豪商給什麼價,裡面都有你的千分之一。」
李逸依舊沉默,但垂下的睫毛卻抬了起來,眸子倒影著一點窗欞里透出來的微光,顯得瞳孔愈發幽深。
只聽裴卿解釋道:「千分之一呢,就是一千份中的一份。」
「我知道,我讀過漢朝的《九章算數》,」他淡漠的接過了話,「知道什麼是分數。」
裴卿:……
她有點發窘。
本來以為分數是現代人數學課里的內容 ,原來漢朝就有分數的概念了啊?
「 《九章算數》是《算經十書》中的,」李逸解釋,「還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裴卿臉上已經恢復了正常,她沒讀過的書多了,沒讀過古代數學名著也不是多丟人的事,不用太不好意思。
——她回頭就去系統里兌換!
「說起來,李侍衛居然連《九章算數》都讀過,看來受過良好的教育呢,」裴卿臉上泛起甜甜笑意,完全看不出來剛才的尷尬,略帶感慨的說,「你的家境應該很不錯的吧?」
李逸頓住,垂下眸子掩去眼中光輝,淡淡回答:「是王爺令我讀的書。」
裴卿再度哦了一聲。
對這個古代世界的人來說,士農工商,顯然讀書人站在整個社會階級的上層,普通人能夠有讀書的機會不容易,死鬼王爺給李逸提供了珍貴的讀書機會,所以,李逸對死鬼王爺這麼感激又效忠,也就情有可原了。
才怪!
一個侍衛而已,居然還讀書,讀的還是普通人不會用上的《九章算數》,死鬼王爺對他可不是一般的器重,然而他每次提起死鬼王爺的口吻都是淡淡的,像是在提及一個陌生人。
——所以,他到底是一個信奉「只做不說」的行動派,還是一個只會敷衍的「口是心非」?
裴卿感覺自己越來越難懂這個「李侍衛」了。
她面色轉為認真:「等黃豪商的商隊來了,你負責跟他們談價錢,錢多錢少這個在你,如果覺得有必要,第一批書可以不要錢,這個也在你把握。」
李逸沒什麼反應,莫非認為這個千分之一的提成不夠高?
那他也得受著!
裴卿又道:「最重要的是開拓市場,先鋪開市場再說掙錢,其實如果我能和黃豪商見一面就更好了,這樣更能摸准他的脈。」
李逸就像條件反射一般的迅速說道:「他眼下不在昔縣,最近也不可能來昔縣。」
細碎的光掠過裴卿的桃花眼,她眼尾上揚,這樣看人就帶著一點不自覺的挑釁,她說:「你對黃豪商的行蹤很了解?」
更加奇怪了好嗎?
一個小小的侍衛,居然能掌握家資豪富之人的動向,他哪來的那麼大的能量?
李逸又是一頓。
「王爺和黃某人是好友,」他這樣解釋,「黃某人經常來信了解昔縣的事,屬下因此會得知他的動向。」
裴卿粉潤的嘴唇彎了彎,眼眸光芒更盛,她有五成把握眼前人在撒謊。
不過她也懶得拆穿就是。
只要他能打通銷路,怎麼和經銷商聯繫的,不重要。
黑貓白貓能抓老鼠就是好貓。
「行。」裴卿笑得嬌軟又純真,「我就當是這個原因好了。」
李逸面巾一動,這次明顯能看出來是想說話。
但裴卿等了又等,卻沒等到他的聲音。
他這是想進一步解釋?
卻被她的反應堵回去了?
裴卿心念電轉,臉上卻不露聲色。
她甜甜的問:「李侍衛除了讀過《九章算數》,還讀過別的書嗎?本王妃讀書少,對會讀書的人很羨慕呢。」
李逸深潭般的眸子倒影著她玉白色的面龐,在瞳孔里顯示出小小一團亮光,他雙眼皮的褶皺微微加深,顯得他看人特別專注深沉。
「王妃又在套我的話了。」他悠悠的說。
裴卿無辜的睜大眼睛,軟軟的說:「怎麼會?本王妃明明在正大光明的提問。」
「……」李逸依舊用剛才的眼神看她,口裡卻說,「我卻認為,王妃博學多才,懂得也太多了。」
又騙人,她一看就是讀過很多書的樣。
裴卿笑嘻嘻的說:「還好吧,不過我讀書都是被迫的,不像李侍衛這麼珍視讀書的機會呢,李侍衛真的好上進。」
她好像說了什麼,又好像什麼也沒說,但無形之中,李逸感覺自己被小小的捧了一下。
有點……控制不住的開心。
「王妃,你為什麼對誰都這樣?」李逸的聲音裡帶著一點自己都沒察覺的笑意,「你在天庭也這麼會說話的嗎?」
所以她下凡的時候,才帶來了那麼強大的仙術?
裴卿溫柔親切的回答:「本王妃生來如此。」
她就是這樣的人,他有意見?
憋著!
李逸這時候便說:「你對那個雕版的小匠人也太和善了,有那個必要?」
裴卿沒聽懂。
「什麼?」她愣了一下才問。
李逸的聲音里多了一絲壓抑,他說:「就是那個給你把弄木頭塊的小子。」
「哦……」裴卿似懂非懂。
但很快她便明白了什麼。
呵,在這等著她呢?
裴卿臉色轉冷,一向帶著一點嬌軟甜意的雙唇繃了起來,桃花眼中的波光被冷冽所取代,她直視著對面高大的男人,而對方也不為所動的和她對視,似乎在等待她說些什麼。
「李侍衛,我希望你能意識到,王爺已經死了。」她冷冷的說,「我現在是個寡婦,我有權向任何人教授知識,我有權和任何人單獨相處,你沒有權利用死去的王爺攻擊我。」
李逸同樣冷冽的看著她,不為所動的反問:「你不覺得你和那個少年離得太近了嗎?」
下一瞬,他收到了瑞王妃的冷笑。
裴卿的話裡帶著冰碴子:「你的意思,我是不是也和你走得太近了?我是不是要離所有男人遠點?你是不是想讓我把昔縣所有的男人都趕出去?」
李逸啞然。
他抬起手指揉了揉額角:「我不是這個意思。」
裴卿痴笑:「你就是這個意思!」
她拍桌而起,居高臨下瞪著人家:「我告訴你,我不會受到任何人任何事約束,我就是這樣做事的,你想教我做事?你算老幾?」
李逸繼續揉額角。
糟糕,炸毛了。
他不過是想提醒她注意自己的安全,這個世道對女子並不是那麼寬容,怎麼在她嘴裡……
「我的錯。」李逸果斷認錯,「我不該那麼說你。」
裴卿依然很氣,嬌滴滴的叫囂道:「就是你的錯!」
李逸迅速拱手:「我錯了,請王妃責罰。」
裴卿看著他擋住面部的拱手禮,忽而一怔。
李逸露出來的手上,疤痕縱橫,幾乎布滿了雙手。
奇怪,可能是她以前沒注意?他原來手上就有這麼多疤痕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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