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見到老亨利,還是詹金斯放出視頻那天。
當時,秦椒還不知老亨利同何爵士是同門,更不知他們同榮樂園的那段往事。還舉著視頻同老亨利討論這蒜苗是怎麼炒活的,看他的做法似乎也沒有特殊之處。
老亨利只說了一句:「視頻拍不出細節,比如火候的大小,也拍不出鏡頭外的基本功。」
回想起來,他那時神態平靜,還有些心不在焉,完全沒有一個廚師看見別人展現精彩廚藝時,那種本能的興奮和勝負欲。
秦椒卻只當他同何爵士有宿仇,討論這個話題比較尷尬,也就不再拉他一起研究。
數日不見,老亨利的氣色明顯衰敗,見到秦椒時笑容也飽含苦澀,開口第一句話竟是「抱歉」。
「求求你們換個口頭禪。」秦椒挽住他胳膊朝屋裡走,「雖說你是挺對不起我的……早知道專家就在身邊,我就不用熬夜琢磨蒜苗了。哎,不對,榮樂園的秘方是不是不能外傳?」
老亨利動作微滯:「你都知道了?」
「對,我都知道了。」秦椒將他安頓在沙發上,「所以我不會離開熊貓飯店,你也千萬別說什麼為我好,不想拖累什麼的……他已經說過了。」
她轉身朝傅亞瑟努努嘴,順便拋去一個詢問眼神:你說還是我說?
傅亞瑟抬了抬眉毛,視線在亨利身上打了個轉,意思很明顯:你說,注意別刺激到老人。
秦椒心領神會地眨了眨眼,目光瞟向茶几上的茶具:要不要先泡壺茶?據說需要鎮定的時候,一半英國人選擇白蘭地,一半英國人選擇紅茶。
傅亞瑟垂眸看看茶具,再看看她:……我泡?
秦椒堅定地同他對視:不然呢?我可不懂你們紅茶加奶的那一套!
傅亞瑟再度垂眸看向茶具,數秒後掏出手機:「這附近有一家不錯的茶屋,同時也提供簡單的晚餐,我問問他們是否能配送上門。」
老亨利擺擺手:「誰要吃燻肉和豆子?」
秦椒跟著點頭:「反正我不吃!」
幾分鐘後,他們在沙發上排排坐,看老亨利嫻熟地泡茶,廚房裡傳出絲絲蛋奶香甜。
「咦,你同雷蒙小姐一樣,都是先放牛奶再倒紅茶。」秦椒覺得有趣,隨口說道,「我在其他地方喝的下午茶,都是先倒好紅茶再放牛奶。」
老亨利將茶杯先遞給她:「她是北方人,習慣這個順序。」
茶是熱的,沙發是柔軟的,旁邊還有一個醫生待命。
於是秦椒開門見山地提問道:「明明不是你的錯,為什麼這麼多年不澄清?」
老亨利愣了愣:「你們都知道了什麼?」
秦椒將自己同傅亞瑟的調查和推理和盤托出:「你同bbc的確有協議,但那個承諾的冠軍不是你,是何堅尼,對不對?」
老亨利沉默了一會兒,隨即苦笑:「果然菜品是騙不了人的。」
接著他居然替何爵士辯護了一句:「以何的廚藝,拿冠軍是理所當然。我只是想替他加一道保險,確保比賽的結果足夠公平。」
秦椒聽著不覺生氣:「你在比賽里放水,這也叫公平?如果我是何堅尼,知道你這樣『為他好』,一定會更加受不了。這不止是背叛,還是看不起人。」
老亨利嘆了口氣:「如果我拿冠軍,才是真的不公平。」
傅亞瑟做了個手勢,示意秦椒先別說話:「亨利,請告訴我們實情。這個女孩一直堅持你沒有錯,為了尋找證據把眼睛都看腫了。」
「不,事實上,一切都是我的錯。」老亨利靠在沙發上合起雙眼,似乎不願面對往事,口中喃喃回憶起來。
正如何爵士所了解的那樣,起初bbc這檔比賽瞄準的就是「神秘低調的戲法師傅」。老亨利原本不願拋頭露面,但他清楚何堅尼需要這個機會。除了同師弟一起參賽,他拒絕節目組的其他示好和要求。
「即使要拿冠軍,我也希望是憑自己的真本事拿到,而不是因為其他。當時我同何也是這樣約定的,各展才能,痛痛快快地較量一場,無論誰能奪冠都是師門的榮耀,是中國菜的勝利。」
決賽之前,bbc又來同他協商,計劃用一個反轉吸引觀眾。
「他們不懂廚師,所以設想很簡單,希望安排我發生一場小小的交通事故,在最後時刻趕到現場,帶傷完成比賽並效果驚人。他們得到收視率,而我得到無數觀眾的支持和冠軍。」
這個要求當然被拒絕了。
沒想到,到了比賽當天,意外發生了。
助手廖精明發現高湯被放進了冰箱,取出來時已散發出不太明顯的酸味。
說到這裡,老亨利又替廖精明說了句話:「這不是他的錯,反倒是多虧他早早發現,我才能及時應對。」
「我們已經猜到了。」秦椒同傅亞瑟交換了一個眼神,小聲道,「能讓你咬牙背鍋幾十年的人,只可能是……」
老亨利的嘴唇劇烈哆嗦起來,但最終說出了那個事實:「是安娜。」
安娜就是他的妻子,當時作為助手隨他參加比賽。
秦椒想安慰他,說誰都可能失誤,但看他這痛苦的神色,便知道事實一定不只是失誤。
沉默了好一會兒,老亨利重新開口,說的卻不再是比賽。
「我同安娜是由父母安排結婚的,在結婚之前總共只單獨見過三次面。當時的華人婚姻絕大多數都是這樣,門當戶對最重要,大家相信感情可以婚後培養。」
他臉上的痛苦之色越發濃重:「安娜是個好女人,一直在為我們的婚姻努力,而我……在結婚前,有過一個心上人,因為各種原因不能在一起,從那以後我就只有工作。結婚後也是這樣,我對安娜忠誠,卻把更多的時間和感情都投入了後廚。」
這時秦椒想起何爵士說過,安娜為了追隨丈夫才進入後廚工作,心情一時複雜難言。
「那天我同節目組的談話,安娜聽見了。」老亨利捂住臉,「她天真地以為,如果我的事業足夠成功,就能有足夠的時間留給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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