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老爺子在熊貓飯店吃麻婆豆腐，那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

  時間太過久遠，記憶已經模糊，唯獨味蕾還保留著印象：「究竟欠缺點啥還真說不上來，但就是感覺當年那盤豆腐更好吃些。」

  「一定是記憶美化。」劉珊妮說，「也可能因為你那時候在倫敦生活不易，平時吃不到可口的飯菜，所以覺得那道麻婆豆腐特別好吃。」

  劉老爺子咂了咂嘴巴，咀嚼片刻仍是一無所獲。

  於是秦椒將這當作一件趣事，回到後廚同同事們說笑幾句，也就忘記了。

  不料幾天之後，《海王星報》的一篇專欄卻公開質疑她的「正宗麻婆豆腐」是個「無恥的謊言」。

  《海王星報》是全英銷量最高的報紙，一向以消息聳動、煽情過火著稱。但不得不承認，它所刊登的內容雖然粗糙、低俗、經不起推敲，卻是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

  質疑秦椒的這位作者是個美食作家，若干年前去過中國旅遊，發表專欄後還把社交平台的頭像換成了在長城上的照片，以示自己有資格發言。

  他指出，熊貓飯店的麻婆豆腐雖然看著是那麼回事，但根本沒達到麻婆豆腐的標準，同她嫌棄的番茄醬版本半斤八兩。

  真正的麻婆豆腐要達到麻、辣、鮮、香、燙、酥、嫩、活。什麼「捆」是說豆腐從下鍋到出鍋保持完整，那都是編造出來哄人的，保持食材的完整難道不是對廚師的基本要求？

  「活」才是麻婆豆腐真正的絕技。可惜即使在中國，也已經失傳多年。

  他是在三十年前，美國一家著名的中餐廳吃到的，第一口即驚為天人，至今念念不忘。前不久，他滿懷期待去熊貓飯店，歷經三次訂座才品嘗到所謂的正宗麻婆豆腐，結果失望得不行。

  什麼是「活」？

  就是麻婆豆腐上桌時，碗中一英寸長的青蒜苗根根直立，就像還長在菜園中一樣。吃到嘴裡，濃烈芬芳的香氣飄溢，卻毫無生澀之感。吃著這樣的麻婆豆腐，整個人就像漫步在鄉間小路上，說不出的美妙輕快。

  「相比之下，熊貓飯店的出品，就是一團死掉的垃圾，就是躲在地下室里塗脂抹粉，妄圖復活死去帝國的傅滿洲，用『正宗』的謊言來欺騙我等可憐的外國人。」

  文章的最後，他還十分嘲諷地點明：「大概是命運的巧合，那家飯店的主人的確姓傅。」

  「我真的不能告他歧視？」

  「很遺憾，儘管他用了傅滿洲這個詞，攻擊的目標卻只是你做的麻婆豆腐，而不是你本人。」

  趙傑森說，這個美食作家比詹金斯更臭名昭著。詹金斯只是毒舌和排外，這個人卻是惡意點評和軟性敲詐的慣犯，已經掌握了一套嫻熟的話術，知道如何挑動讀者情緒，卻又不至於觸犯法律。

  「我們更該關心的是，正宗的麻婆豆腐是否真如他所說？」

  「怎麼可能！」秦椒只覺得荒唐，「麻婆豆腐絕技在中國失傳？四川廚師一人撒一顆鹽都能把他砸死！」

  艾瑞克也哈哈大笑：「一英寸的青蒜苗我能切，可一英寸的青蒜苗炒熟了還能直立，那真是瘋子在說夢話！」

  「他甚至不是在中國吃到麻婆豆腐的。」許靈珊細心地指出，「紐約的中餐廳……我們都知道，美國最著名的中餐是左宗棠雞。」

  「唔系啦，系幸運餅！」阿美同許靈珊對視一眼，笑出聲來，負責打雜的兩個學生也跟著笑成一團。

  幾個年輕廚師都當那篇專欄在編故事，捏造一個神奇的絕技，是因為《海王星報》的讀者就吃這一套。

  趙傑森緊皺的眉頭卻並未鬆開：「紐約的中餐廳……如果那家餐廳的名字叫榮樂園，倒未必沒有可能。」

  「榮樂園」三字落入耳中，秦椒微微一怔，笑容凝滯。

  對川菜廚師，乃至四川吃貨而言，「榮樂園」意義重大，是川菜歷史上影響巨大的一個名字。

  它是一家餐廳，更是川菜發展的一座豐碑，是當之無愧的「川菜正宗」。

  甚至可以說，沒有榮樂園，就沒有近代川菜。

  秦椒知道，紐約的確曾經有一家榮樂園，她在學校里聽「榮派傳人」親口講述過那段歷史。

  那是1980年，乘著改革開放的春風，最早的一批中國品牌勇敢走出國門。四川省政府決定與美國合資，在紐約開辦高檔川菜館，讓川菜走向世界，首先想到的就是百年名店「榮樂園」。篳趣閣

  榮樂園的廚師既精於烹製高級宴席，又擅長各色家庭風味菜餚。紐約榮樂園開張後，麻婆豆腐、成都魚、神仙鴨、雞豆花等名菜在美國掀起了川菜熱，是當時數一數二的高級餐廳。

  基辛格、舒爾茨、吳健雄等歷史書上的名字，也出現在紐約榮樂園的合影牆上。

  可惜的是，老字號終究不能擺脫「時間的魔咒」。十三歲生日那天，秦椒同家人最後一次在榮樂園吃了自己最愛的鱔魚筍面。自那以後，這家百年名店便從成都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如果是榮樂園的麻婆豆腐，沒準兒青蒜苗真的能「活」。

  可究竟會是怎麼個活法？

  這個問題在秦椒腦海中揮之不去，卻始終想不到答案。

  第二天，她想要的答案卻出現在網絡上。

  《海王星報》的那篇專欄有人相信，也有人反駁，許多中國留學生都站出來駁斥，說熊貓飯店的麻婆豆腐就是正宗的，她們在國內也從未見過「活」的青蒜苗。

  食評家詹金斯卻突然在社交平台發布了一條視頻：「我見過。」

  視頻不長，效果有些模糊，能看出是年輕的何爵士在後廚炒菜。顛勺數下後，熱氣騰騰的麻婆豆腐出鍋。

  鏡頭在霧氣中推進，給了麻婆豆腐一個特寫。

  看到這裡時，手機從秦椒指間滑落。

  儘管色彩失真，但她看得分明：那的確是寸把長的青蒜苗，的確是根根直立，栩栩如生。

  這怎麼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