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北約克品嘗全英國最好的炸魚薯條」，提議時是心血來潮，是脫口而出。

  傅亞瑟不喜歡心血來潮，所以他用足夠充分的準備，將心血來潮變成了嚴謹的計劃。

  儘管在國王十字火車站的巧遇，讓計劃一開始就出現偏差，倒也歪打正著，讓他制訂出更好的方案。

  只有小女孩才會喜歡魔法。

  但做個小女孩又有什麼不好？

  「稚氣可掬，但純屬天然。」

  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見秦椒雙眼放光，且不是因為食物。

  只是一堵磚牆，人為布置的拍照景點，旁邊商店的促銷手段。她卻看得那麼認真，又那麼歡喜，笑容里滿是躍躍欲試的興奮。

  本以為下一秒，她就要去加入那些戴著彩色條紋圍巾的小孩。他正想提醒她發車時間，就看見她收回視線，笑著回答夏百合的問題。

  那個瞬間，傅亞瑟第一次發現，同樣是笑容，差異竟有如此之大。

  緊接著，他就無不嫉妒地意識到，秦椒從未真正對他笑過。

  再一轉念，心底又升起一股陌生的酸楚，近似憐憫，又更為柔軟。他急於結束社交，不願聽秦椒禮貌又愉快地同夏百合侃侃而談。

  他清楚，那不是真的愉快。

  嬌小的身材和東方面孔，讓秦椒常被陌生人誤認作未成年。她倔強的行事作風，又讓熟悉的人在委以重任的同時，會忘記她還是個年輕姑娘，也會有刀與火之外的愛好，也會於一瞬間流露出孩子氣的憧憬。

  傅亞瑟猜得沒錯，北約克荒野小火車果然不會被拒絕。他們的旅程順勢延長，秦椒甚至連帶著對鐵路博物館也萌生興趣。

  英國國家鐵路博物館，就在約克火車站東面。秦椒一眼就認出了入口處的雕像：「史蒂文森，火車的爸爸！」

  她仰起臉，笑容調皮：「很奇怪嗎？你讀過哈利波特，我當然也學過世界歷史。」

  這是一句反諷，傅亞瑟當然聽懂了。顯然這是只記仇的小貓，隨時想起來就揮一爪子，就因為好幾個月以前，他曾建議她提升學歷，換個更好的工作。

  那是個不歡而散的冬夜，陰冷又黑暗。此時此刻的約克卻是溫暖的，明亮的，深深淺淺的棕黃色建築矗立在藍天下，安靜得像個一觸即消的美夢。

  傅亞瑟抿了抿唇，既沒有糾正史蒂文森發明的是蒸汽機車，也沒有說他已經預訂了某餐廳的位子。

  「那我們必須將計劃稍作調整。」他一邊用手機取消訂單，一邊向秦椒詢問，「你還想試試原計劃的那家炸魚薯條店嗎？從博物館出來後，恐怕只有那種店還會提供飯菜。」

  他查了查那家店的距離，估算後，告訴了秦椒一個從叫到計程車到進店的時間：「或許你需要先補充一點兒能量？」

  他說著，伸手在西服口袋裡摸到一條巧克力。

  來自伯尼的技巧分享：無論九歲還是九十歲，同女孩子出去時，隨時攜帶小甜食總是不會錯的。

  沒想到秦椒的動作比他更麻利，直接從背包里拿出一個雙層飯盒：「放心，同廚師在一起是不可能餓肚子的！」

  「三明治？」

  但又不是傅亞瑟所認識的三明治。沒有培根、沒有芝士、沒有醬料，倒是有幾塊麵包片都被紅油浸透了。

  「介紹一下，小酥肉三明治，鹽煎肉三明治，青椒肉絲三明治，還有我的最愛——蒜泥白肉三明治，都是從你們的炸魚薯條三明治來的靈感。」

  秦椒表示，她正借著這段時間的練習，努力消耗冷櫃裡的豬肉，同時也是在為飯店準備菜品：「為了熊貓飯店，來一塊？」

  傅亞瑟猶豫片刻，選擇了他唯一聽懂名字的那塊。青椒和肉絲，至少食材聽起來很安全，青椒更是一種富含維生素的健康蔬菜。

  他咬了一口，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這直衝天靈蓋的火辣辣，絕對不是他認識的青椒。

  「哎，看來對你們外國人還是太辣了，得再換。」秦椒觀察完畢，若有所思地總結道，「t超市的青椒一點兒青椒味都沒有，這是我特地跑去印巴超市找到的，看起來很像我們四川的二荊條，雖然沒有二荊條香。」

  有那麼一秒鐘，傅亞瑟想說點什麼。發疼的舌尖抵著上顎，終究什麼都沒有說。

  在學校，在醫院，在他某些社交圈裡，他一直被叫做「那個中國人」。在秦椒這裡，他又成了「你們外國人」。

  就像手中這塊味道古怪的三明治，他不能被分類，也沒有機會從「你們」跳進「我們」。

  大概是注意到他臉上的陰霾，秦椒小心翼翼地將飯盒朝他面前晃了晃：「要不要試試酥肉的，這個真不辣。」

  傅亞瑟搖搖頭，堅持吃完了青椒肉絲三明治，並給予高度評價：「這是一道很有前途的菜品，如果你能讓兒童和青少年吃下青椒，熊貓飯店一定會成為家庭消費者的最愛。」

  「這樣嗎？」秦椒眼珠一轉，「那我有一個更好的主意。騙小孩吃青椒，當然是用虎皮海椒塞肉啦。」

  「海椒？」

  「哦，這是我們四川對辣椒的叫法。從海外來的，就叫海椒。胡椒的胡，番茄的番也都是說這種食材來自外國。在一些地方，番茄也叫海茄……」

  微風和煦，將女孩清脆的聲音吹入他耳中，甜絲絲，暖融融，比夾滿肉菜的三明治更令人滿足。

  西裝革履的傅亞瑟，坐在鐵路博物館外的路沿上，享用了他生平最滿意的一頓午餐，順帶收穫了一堆食材知識。

  「說來也真有意思。」秦椒吃掉最後一口蒜泥白肉三明治，興致勃勃又含糊不清地說，「川菜的靈魂辣椒明代才傳入中國，清末才在四川普及。那時候菜譜上的大菜兩百多道，用辣椒的只有六道。家常小菜一百多道，用辣椒的也只有十一道。」

  通常情況下，傅亞瑟會批評克莉絲這樣有失儀態，又或者建議病人專心進食以免影響消化。現在，他只是默默抽出手帕，遞給秦椒。

  「川菜的海椒是從海外來的，現在我又來海外用海椒做正宗川菜，這種奇妙的感覺就像是……」

  她將手帕按在嘴角，苦惱地擰起眉毛。仟仟尛哾

  「就像是命中注定。」傅亞瑟替她找到了最恰當的形容。

  陽光照在他們身上，櫻草、雛菊和番紅花被和風吹成色彩的漣漪，嬌嫩的花瓣像無數心愿相互碰撞。

  「走吧。」傅亞瑟站起身，朝他的命運伸出手，「你對大航海時代帶給中國飲食的變化已經相當了解，接下來該看看英國的。如果沒有鐵路，炸魚薯條也不可能成為英國國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