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鄭重其事的老亨利，秦椒心中五味陳雜。

  她突然記起來，她小時候常被人叫「兒蠻婆」。在四川方言裡，這個詞專指比男孩還粗野的女孩。

  第一次被這麼叫，是她五歲的時候。

  那是個雨後初晴的下午，她坐在自家火鍋店門口吃糍粑。

  剛炸好的糍粑外殼焦香，內瓤軟糯，不澆紅糖也甜滋滋。她吃得眉開眼笑，隔壁家的黑娃兒伸手就從碗裡搶走一條糍粑，接著又是一條。

  等大人被哇哇大哭引來時，兩個孩子已經在地上滾了幾圈。地上水汪汪的，秦椒最喜歡的小裙子泥水淋漓，頭髮濕漉漉貼在臉上。

  被打哭的卻是黑娃兒。

  年紀大一歲，塊頭大一圈，也架不住她這瘋勁兒。被大人拉開時，胳膊上還有新鮮牙印。

  黑娃兒媽不依不饒，拉著哭哭啼啼的兒子堵在火鍋店門口要說法。一向和氣生財，未語先帶三分笑的秦媽卻斂起了笑容：

  「先動手的是賤皮子，我家椒椒兒這叫自衛！不信，我就把監控放出來，讓一條街的人都來看看你兒饞成啥樣子。」

  秦爹在屋裡給女兒擦破的膝蓋上藥，教育完她為人要大氣，為一點兒吃食動手划不來，轉頭就朝她懷裡塞了一碟新出鍋的小酥肉。

  「椒椒兒做得對，就是不能慫！」

  秦椒就是這樣長大的，從不知道「好強」竟是缺點，讓她接連被兩位老行尊批為「不適合後廚」。

  黃主廚的批評她還能忍，一向待她和善又親切的老亨利也這樣說，就讓她倍覺委屈，更深感納悶：

  後廚被公認為男人江湖，除了男女體力差異之外，另一個論調就是「餐廳是由睪丸素驅動的」，是雄性荷爾蒙讓廚師野心勃勃，堅持不懈，永遠激情四射，充滿無盡創意。

  為此，人們甚至願意寬容後廚的粗話和暴力，就像寬容天才的怪癖。

  她還沒在後廚罵過人呢，怎麼就不適合了？

  就因為她拒絕在小吃攤擺放番茄醬？

  「我的性格就是這樣，我也不認為這是廚師的缺點。」她氣鼓鼓地扁扁嘴，「哪怕讓我當主廚，我也是不會改的。這樣也可以嗎？」

  老亨利笑了：「當然。」

  「我想做真正的川菜。不是咕佬雞，不是士椒牛肉，不是麻婆豆腐，這樣也可以嗎？」

  「你是主廚，你說了算——當然，你必須有足夠的理由說服受託人。」

  秦椒眨眨眼睛，心頭困惑更甚：「所以，我又突然適合後廚了？」仟千仦哾

  「不是你突然適合，是我發現自己眼神不好。同滿漢樓那位主廚一樣，我一度認為你把『輸贏』看得太重。被克莉絲刺激幾句就大炫刀技。一定要和印度米較勁。拼命說服客人聽你的勸告，不要番茄醬，要香辣椒粉。」

  老亨利嘆了口氣，眼神幽深而悲傷。

  「很久以前，也有個自信又倔強的年輕廚師，可能比你還好勝一些。他師從名廚，在全英和歐洲拿過各種獎項，最後卻差點兒毀了熊貓飯店，也幾乎毀掉他自己的全部人生。」

  在秦椒驚愕的目光中，他輕輕點了點頭：「是啊，那個年輕廚師就是我。」

  他再次向秦椒道歉：「那段過去困住了我，讓我在你身上看見了自己的恐懼。」

  在秦椒的印象里，老亨利是個聆聽者，無論是在小吃攤還是病房裡，都是說得少，聽得多。安慰人時也只有幾句笨拙又直白的話。

  這是她頭一次見到老亨利打開話匣子，不加掩飾地把對她的觀察和誤解和盤托出。

  甚至說到小吃攤被砸後，他真心認為這樣對秦椒更好。

  「可以回國和父母一起生活，平安又快樂。繼承火鍋店很好，最好不用自己下廚那麼辛苦。可以留長髮，像克莉絲和其他女孩一樣穿漂亮的裙子，把手指甲塗得五彩斑斕。」

  「我沒耐心做美甲，裙子休息日隨便穿，而且……」秦椒撩了撩劉海，大聲道，「難道我短髮不好看嗎？」

  「很好看。」老亨利含笑看著她，「你瞧，我差點就犯了一個糊塗祖父的通病，不知道心愛的孩子真正想要什麼。直到親眼看見你完成天蠶土豆，才明白自己錯得離譜。」

  「讓我猜猜，是我為了劉老爺子拼命練刀，讓你覺得我心裡還有客人？」

  「是，但不僅如此。」老亨利目光柔和，看著她又像透過她在看著別的什麼，「我看見了一團火，永遠不會熄滅的火。」

  不知道為什麼，他明明在微笑，這話卻聽得秦椒心裡難過。

  「昨天黃主廚還對我提過你。」她有些笨拙地開口，「三十年前人人都知道魔法傅，好厲害呀。」

  老亨利笑了笑，眼皮卻耷拉下一小片陰影：「其實，那個年代他們的意思是戲法師。」

  魔法和戲法，在英文中是同一個單詞，秦椒不太明白老亨利為什麼要用中文特為解釋。

  說完老亨利自己也聳聳肩，表示那並不重要，都是他早該被遺忘的過去：「你不一樣，小chilli。你不是我，也不會成為我。」

  可能是感冒還未痊癒，秦椒只覺得還是雲繞霧罩，索性就直接問了：「你也覺得我該提供番茄醬，客人想要什麼就給什麼，哪怕他們就愛吃屎？」

  老亨利沉默了一會兒才徐徐開口：「這是所有廚師的難題，我自己的答案不夠好。我衷心希望，你能找到更好的解答。」

  於是秦椒勉為其難在小吃攤上放了一瓶番茄醬，認真觀察了幾天客人們的反應。

  觀察的結果是，她還是很想揪住某些客人的衣領咆哮，命令他們趕緊嘗一口真正美味的香辣土豆松。

  比客人更令她頭疼的，是家裡人。

  一開始，聽說她有機會通過「特殊人才簽證」留下，還有餐館預約她當主廚，家裡也挺高興，輪流把她誇成一朵花。

  親媽還問，既然是「女王的特殊人才計劃」，是不是還會有和女王的合影，「寄張回來掛在火鍋店，就挨到我們的諧星胖二哥！」

  再一聽，這個簽證為期五年，親媽就拼命搖頭：「到時候你都二十七快二十八了，個人問題咋個解決？」

  秦媽和奶奶聯手轟炸，從年紀說到性格再說到工作的環境和時間，總而言之就三句話：

  廚師找對象難；

  女廚師找對象更難；

  在外國的女廚師找對象難上加難！

  秦爹想替女兒說句話：「我女兒長得乖，就算在外國也不愁沒人追。」

  秦媽一把將他推了個跟斗：「屁！天天蹲在後廚煙燻火燎，哪來的人追？趕緊回國，讓你阿姨們安排好對象！」

  秦椒聽得煩躁，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對，脖子一揚：「誰說沒人追？還有人求婚呢，我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