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歲就該是熱熱鬧鬧的,大家傳著話,說著笑。都放開了身份之別。女人們圍坐在一起小聲說著話,不時便放聲大笑,連不苟言笑的鄧氏也講了一個笑話。而高邦媛因為是雙身子,很早就睏倦了,便提前上床。藍心安置好高邦媛,服飾她躺下,又為她放下了帳子。
高邦媛在裡頭側臥著,隱隱約約能聽到外屋傳來的人聲。這時於可遠也走了進來,坐在了炕邊上,望向她。
高邦媛便握住他的一隻手,輕笑道:「你怎麼不在外面,回來了?」
「外頭不缺我這一個,我想進來陪你。」
高邦媛嘴角彎了彎,或許沒什麼話,比這樣一句淡淡的話聽起來更加濃情蜜意了。甜蜜的話總是會讓人感到歡喜。
於可遠忽然低頭笑。
高邦媛問:「你笑什麼?」
「剛剛我說的笑話啊……那孩子可真笨呢,將來咱們孩子出世了,萬不能教導成那個樣子的。」
高邦媛撇撇嘴,也笑著說:「那都是因為笨爹,才會教出笨孩子。將來咱們的孩子如果不聰明,也一定是因為自己爹爹就不夠聰明。」
於可遠嘿嘿傻笑著,然後輕輕嗯了一聲。也不知道他是特別贊同高邦媛說的這番歪理,還是有別的什麼想法。
夜越發深了。
外頭屋子裡守夜的人也各自回到自己屋子去了。於可遠和高邦媛兩個還是迷迷迷糊的,誰也沒睡。
這時高邦媛有些沒按捺住,就小聲問:「阿遠。」
「嗯?」
「阿福她……」高邦媛覺得自己這想法真是挺無聊的,「嗯,你說,阿福她會不會對俞公子沒有……」
「沒有什麼?」
高邦媛便硬著頭皮說,「沒有那番意思了。」
於可遠說:「什麼意思……」困意很快就消散了,他人也明白過來,先是很驚訝,然後問道:「你為何這樣想?是聽到什麼了嗎?」
其實也沒聽到什麼。
高邦媛覺得應該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於可遠卻想到了其他方向:「其實,不論有沒有後面這件事,娘娘既然給俞咨皋定了婚,阿福和他便沒有可能。阿福也該擇配了。她如今是大姑娘,你當嫂子的替她來操這個心,是分內的事。你覺得哪家的公子合適?說起來,我覺得門第倒不必看得那樣重,咱家也是貧苦出身,人品最重要……」
「不不不……」
高邦媛簡直一頭黑線,這怎麼就談到給阿福許配旁人了呢?她可從來沒做過媒人,更不想給人做媒人。
這世上什麼人最不好做?
高邦媛覺得這媒人和保人是最難做的。若是兩兩有情,成就了一樁好事,人家也認為是自己有緣分,和媒人有什麼功勞?一旦相處得不好,或者成為怨偶,那看見媒人,就仿佛看見謀財害命的大仇人,眼睛裡恨不得射出刀子來,把媒人戳個臭死。尤其是阿福這樁,原本她和俞咨皋就互相有意,要是自己從中插上一腳,豈不是招兩面的嫉恨?這事萬萬做不得。
「我只是覺得,這次見他們倆,看似熱熱鬧鬧的,卻很陌生,絕不是刻意做出的疏離感,而是自然而然就疏離開了……我想不通為什麼。我看阿福的眼神,更覺得陌生。」高邦媛小聲道。
這倒是於可遠沒有觀察到的地方。
他仔細想了想,覺得好像是這回事,又覺得應該是高邦媛想多了。
「過完年,開春了,天氣就漸漸暖合過來了。」於可遠決定岔開這個話題,然後數著日子道:「媛兒,你覺得,咱們會生個兒子還是姑娘?」
高邦媛輕輕打了個哈欠,然後說:「這我怎麼說得好?」然後笑著,「不如你問問他?」
於可遠還真的朝下滑,小心翼翼地彎著腰,將身子縮下來,臉也貼在了高邦媛的肚子上。
這時高邦媛只是穿著一件又薄又軟的褻衣,連肚兜都沒有系。於可遠的臉和手只隔著那一層薄薄的布料貼在她腹上。
高邦媛覺得很癢,正想笑呢,卻聽見於可遠在被窩裡小聲地說話。
高邦媛立刻安靜下來,仔細聽他在說:
「寶寶,我是你爹爹,我在和你說話,你聽到了嗎?你要好好的,好好長大,爹爹等你出生,爹爹會對你很好很好。」
高邦媛忽然覺得鼻子一陣發酸,險些淌下眼淚來。
人雖然是含蓄的,但這些淡淡的話語,卻那般真摯熱烈。那般真誠可貴。
等於可遠再躺平下來,高邦媛輕聲問:「今夜應該無事了吧?」
於可遠想了想:「家裡是無事了,朝廷和宮裡……也沒有大過年的驚擾百官的先例,放心吧。」
……
過了年,天氣比前兩天暖和了一些。太陽出來,照耀在地上,雪花晶瑩璀璨,亮得晃眼。高邦媛眯著眼朝遠處望去,依然覺得目眩神迷,便將頭低下來一會兒,然後再抬頭時,太陽已經鑽進了雲層裡面。更遠處,山峰之間有層濃濃的雲霧,化不開。
一群女人們坐在一塊,將能做的事情都做完了。藍心和慈雲在旁邊玩投枚,其實遊戲很簡單,就是將剝下來的花生殼往一個方瓶子裡面扔,賭的東西只是花生仁,方便打發時間的。
因為院子並不大,能夠做的事情也相當有限。
喜慶在一邊看著她們玩,躍躍欲試的,似乎有些羨慕。藍心她們也沒開口邀請,喜慶自然不好過去表示要玩。
藍心枚投得準頭不夠,高邦媛記得以前她們家那條街上女孩子們一塊玩,她就總是輸,輸了就會賭氣不吃飯。那時候母親還在世,就會安慰哄勸。
大家這時嘴上都沒提,但心裡都記掛著去裕王府的於可遠。
過了晌午,高邦媛在屋子裡坐不住,阿福聽到她在窗戶前擺弄著麥穗,麥穗下邊掛著小小的鈴鐺,不時地響。
高邦媛還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先是坐下,然後又站起來,又接著走。
阿福也有些懸心。
過完年,很多積壓的事情都會爆發出來,而往往這時候若是有事,便一定是滅頂的大事。雖然他們一家人的安危都系在於可遠一人身上,這時其實甚少惦念著自己,而是惦念著於可遠。
一直到天快黑時,門口處終於有了動靜,於可遠先踏進了院門,接著是俞咨皋。
於可遠第一句話就說:「王府給各位大人發了恩賞,明早就會運到。朝廷也有大喜事,福建那頭的倭寇在撤,戚繼光和俞大猷領著親兵下了海,還有地方兵丁,把福建的倭寇打得很慘,殺了他們五千多人,他們再捨不得這花花世界,也開始往回退了,要不然就要被全殲在此,再也回不去海外。」
屋子裡的人聽他說話時,基本都將呼吸屏住了,等他說完,便都不約而同地舒了口氣。
藍心雙手合十:「謝天謝地!這些該死的倭寇終於退了!」
「朝廷欠發的俸祿,今天一早也在陸陸續續補了,雖然補得不多,今年也總算開了一個好頭。」於可遠朝著俞咨皋望了一眼,「俞大人也有了新的差事,過了元宵節,就要北征了。」
儘管這麼說,於可遠自己臉上卻是沒有笑容的,「今天廚房下大火,晚上加菜。」
阿福也微微笑著,她是最鎮定的一個,歡快這種情緒雖然是有感染性的,但這回,於可遠卻敏銳地察覺到,阿福並不是真的歡樂,甚至從那勉強做出的祝福眼神里,隱藏著一抹深深的憂慮和無奈。
於可遠並沒多說什麼。
晚飯似乎每個人都吃的很多。高邦媛也多喝了半碗湯,肚子有些脹。
於可遠說:「媛兒,陪你走走。」
這時阿福也跟了過來,「哥哥,嫂子,我也陪你們走走。」
於可遠不由朝著遠處的俞咨皋看了一眼,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似乎想跟上來,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再過十年,五十年,我們若還能這樣,吃完飯,一起來走走,你攙扶著我,我攙扶著你,那才是真的幸福。」
於可遠的聲音很輕,腳步也很輕,踩在雪地上的聲音很柔。
高邦媛朝前邁著步子,「好。」
阿福也笑道:「那我就一輩子陪在哥哥和嫂子身邊。」
於可遠和高邦媛同時一怔,望向阿福,眼神中不由多出幾分探究。
「為何要這樣看著我?」阿福問。
「阿福是要嫁人的。」高邦媛說。
「為什麼一定要嫁人?」阿福眼底似乎洶湧出一種不該屬於她這個年齡應有的憤恨和執拗。
「以前我覺得,女人就算不嫁人,這輩子自強自立,也能有依靠。所以那時候我會想,阿福嫁不嫁人,都是好的,在家裡,阿母,哥哥嫂子給你依靠,誰敢欺負你?但這一年多,經歷了很多事,我漸漸改了想法。不是女人非要依靠男人才能生存,而是說女人有了男人之後才會完整,才能在這個處處對女人有著嚴苛標準的世道生存。阿福,你真希望一輩子陪在哥哥和嫂子身邊嗎?做哥哥和嫂子身後的那個人?不想自己掙出一條路來?」
很玄妙。
用言語說不出來的那種心情和感受。
高邦媛輕輕攬住她,聽到她的心跳聲。就在她的胸膛,那一塊地方,仿佛充滿了生命力的跳動,一下一下,一聲一聲。
阿福低著頭,強忍著淚。
高邦媛看看阿福,又看看於可遠,原本想說的話最終還是忍回去了。
……
新年一過,面對一大堆積壓下來的工作,成堆的文書,半噸重的各部衙新年賀詞,幾百份的請示報告需要趕著處理。
於可遠懷疑他能不能真的趕完這些。因為明天還要去翰林院進行一場重要的討論,而且事先還得看一下那份關於「清廉冊」重新起草的關於審閱等級的提議。
不光是看一下,還要看明白。
不光是看明白,還要記下來。
而且這是一個通政使司大佬寫的——因而它用的不僅是漢語,還是極晦澀難懂的官話。
錢景闖進了祝他新年大吉,並向他簡單介紹了這次討論的情況。
「大人,您確實了解這次討論的重要性吧?」
「當然,我了解。錢景,不僅是翰林院,通政使司和國子監都會來。」於可遠解釋。
和許多政治人物一樣,錢景似乎只有在事情關係到自己,且對外表態中提及自己的消息時,才相信自己的存在。
「這不光是三大部衙的問題。」錢景說,「這同樣也是對所有部衙未來的一次審查。如果我們在這次討論中顯露出任何鋪張浪費或者不稱職……」
於可遠立刻提出一個尖銳的問題打斷了他,「那我們有沒有鋪張浪費或者不稱職呢?」
錢景絲毫不加遲疑,「當然沒有。」他相當憤慨地回答,「但總是有幾個和我們作對的官員。尤其是趙閣老的那些屬下。」
於可遠沒想到趙貞吉的屬下會安插到通政使司、國子監和翰林院這樣的清水衙門。看書喇
錢景遞給他一個貼著各種樣式標籤的捲軸,「屬下懇請您務必掌握這些信息,大人。」他說,並要求於可遠發現任何問題都要問他。
這時候張余德也進來了。
他雖然不屬於詹士府,但詹士府總能看到他的身影,並美曰其名為了更好辦事,實際上就是想多和於可遠走動,以免生疏,某一天被遺忘罷了。
見到張余德,錢景又掏出一份一模一樣的捲軸,用了同樣的話。
張余德是通政使司的官員,雖然以他的級別不大可能會在那樣的討論中發言,但誰知道敵人會準備怎樣的戰術?錢景一向將各種可能都設想了。
張余德很煩躁。
他今天很累,從進通政使司忙活到現在,自己的差事,上司的差事,還要兼顧著這頭的差事。
他告訴錢景自己不想再看一份讓他頭疼的東西了。
「這是什麼?」他問。
這時,於可遠坐在椅子上,給自己倒了一碗茶,已經開始看起錢景做好的信息書簡了。
張余德接著道:「剛來的路上,我就感覺自己快要睡著了,要不是惦記著大人,我恐怕要倒在路上,明天就成為笑柄了!」
「你如果只是這樣懈怠不專心,通政使司恐怕就是你最後一個去處了,張大人。」錢景同情地說。
似乎經過上一回,錢景的某個開關被打開了,每天都想打了雞血一樣亢奮。
他接著又說,這是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包含那些潛在政敵可能提出的問題的記錄,當然都附加了恰當的回答,經過了周密的考慮,還闡明了實際情況。
錢景卻有些不滿了。
「它們都絕對可靠準確嗎?」
「是經過了周密的考慮,能夠很好闡明實際情況。」錢景在這上面的用詞一向謹慎小心。
「錢大人!」他一樣謹慎地解釋,「這次討論非常重要,你要知道這可是『清廉冊』!是徐閣老在掌管著的!不能讓人看出來我們是在欺騙內閣!」
「當然不會。」
錢景並不滿意,他開始懷疑這些信息並不完全誠實可靠,他加緊追問。
「都是實話嗎?」
「除了實話還是實話。」他向於可遠保證,雖然問題是張余德問的。
「是全部的實情嗎?」
「當然不是的,大人。」他有些不耐煩了,這回是衝著張余德的。
於可遠饒有興趣地看著二人這一唱一和,「那麼,我們是要告訴他們,某些事情我們要保密,是嗎?」
錢景一愣,搖搖頭,「當然不是,大人。」
「為什麼不是?」於可遠接著問。
「大人,要保密的人就必須得對他有秘密這件事保密。」錢景故作聰明地說出了這番漂亮話,將張余德震在原地。
於可遠則輕笑了兩聲,望向張余德,「學到了?」
張余德看上去一臉困惑。他盯著於可遠看看,又盯著錢景看看。
需要注意的是,於可遠在聽到要對這次討論會隱瞞情況,甚至是撒謊的建議時,絲毫沒有覺得震驚。這類謊言在朝廷內會被看作是無傷大雅的小事。一名大臣會自然而然地對很多問題撒謊,如果他說了真話反而會被認為是愚蠢或無能。舉例來說,他對即將發生的財政赤字問題總是矢口否認,而且他總要讓人感到大明王朝擁有足夠並可靠的應對力量。
在詹士府工作的一天,加上和同僚們共處的一天,他精疲力盡地坐在大案前,兩眼瞪著必須在一天內搞定的所有書案。
「為什麼……」
張余德看著那比他桌案的書案還要多的,疊成山的一堆,自言自語道:「大人們不拿著這些東西就哪兒都不讓他們去呢。」
「以防他們措手不及被人抓住把柄。」錢景頗為風趣地回答。至少於可遠覺得風趣,但也可能只是湊巧而已。
為了處理這些事,他將其他任何可以脫卸的工作都延後了。所以在看一份關於王府日常開銷的簡報時,發現這份簡報是不壓力去年那份簡報的重複,而且也是千年的,也是大前年的。
可能打嚴嵩上任以來就是這樣了。
於可遠向錢景指出,第一句話就足以讓任何人都打消讀下去的念頭:「詹士府的職能是支持儲君和服務儲君的。」
「大人,」錢景笑著望向那份簡報,「這其實是很有吸引力的。」
於可遠問他,怎麼會有人對這種事情有興趣。
「其實,」錢景說,「如果您回頭看一下嘉靖三十八年的第一份記錄,就是世子剛剛降生的那年,您就會看到這份記錄的第一句話就是『詹士府對裕王府的開支節儉情況負有責任』,類似於這樣的話。」
於可遠點點頭,「所以這才是這份記錄真正的目的。」
「是的,」錢景接著說,「但事實表明,這實際上是一份相當艱巨的任務。詹士府要對任何一點浪費和低效率負責。原本起草這份記錄的人,那位詹士府詹事原本應該也是這個意思。但後來情況太棘手,所以就照常辦理了。」
重點就在「照常辦理」這四個字,聽起來就很有意思。
於可遠繼續望著他,讓他說下去。
但錢景也不言語了。
照常辦理,在官員們口裡說出來,其實就是保證你的預算、官員和部衙不變,暗中改變你的職權範圍。所以在嘉靖三十八年起草這份記錄,並正式擬用後的第二年,也就是嘉靖四十年,詹士府便將第一句話改為「詹士府旨在促進裕王府的開支節儉」,將「負有責任」四個字刪掉了。
而在嘉靖四十二年,他們又改寫成「詹士府旨在支持裕王府的各部各項支出各自實現節儉」,這樣就把責任推到了其他人身上。
而到今年,錢景給出的改寫方案便更加簡單,直接擺脫了那個令人尷尬的概念——節儉。於是從今年起,便成了「詹士府的宗旨是支持和服務裕王府各部的差使」。也就是說,詹士府真正宗旨的最後一點殘餘在僅僅不足兩百年後終於消失殆盡,而這個部衙的規模已經相當於朱元璋初創時的十倍還多。
張余德現在明白錢景為什麼說會被吸引住。這才是文官真正的魅力所在——文字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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