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真正讓於可遠大開眼界。
今天他有一小段時間沒看到錢景了。應他的要求,錢景終於出來碰頭討論工部工程。於可遠解釋說,他曾經在例會上滿腔熱血地談論這個工程,但現在有了新的想法。
「大人,是什麼特殊的理由嗎?」錢景十分謹慎又禮貌地詢問。
於可遠沒有旁敲側擊。「錢景,」他說,「工部那個差使進行得一切都順利嗎?」
「我相信現在搭建過程進行得相當令人滿意,大人。」他對答如流。
於可遠耐心地解釋說那並不是他想要問的事情,「現在有哪些事在進行中?」他問。
「施工在進行,大人。」他匯報。
「是的。」於可遠暗暗壓住火氣,「不過,有什麼情況出來了,不是嗎?」
「回大人,是的,的確。」他回答。終於讓於可遠感覺有了一些進展,他想。然後他鬆了一口氣。
「出了什麼狀況?」於可遠問。
「項目的地基已經打好了,」錢景說,「第一層樓幾乎也快出來了。」
於可遠開始表現出他的煩躁。
「錢景,拜託,現在都什麼時候了!我說的是這個差使的整個基礎!能承托它存在的東西!」
「啊……」他的下屬——其實更類似於常任秘書一樣的職務的錢景回答了,「屬下明白了。」
「關於這個問題,你都能和我講講哪些?」
「回大人,就屬下所知,大人……」這回來了,他想,終於應該是實情了吧,「……基礎是上好的建築碎石上澆築砂礫?」
錢景這是在把自己當做十足的大笨蛋嗎?
「錢景,」於可遠有些嚴厲了,「我想你明白我說的是有關銀子的方面。」
於是他又閒扯到朝廷和李氏朝鮮的一些合約上面,還有通常的一些交易,還有種種沒用的廢話,於可遠立刻打斷了他。
「那是什麼,」於可遠質問,「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事情?」
「大人,您指什麼?具體地講?」這是他閃爍其詞的回答。
在一種極度困惑、恐慌和憤怒,幾乎要歇斯底里的情況下,於可遠仍然在試圖解釋。
「我不知道,就是說……有些事情我並不知道全部,因而我還找不到合適的問題來為。因為我不知道我該問你什麼,我不知道但你卻知道的事情到底是什麼?說給我聽!」
錢景仍然在那裡裝無辜。
「大人,」他說,「屬下不知道您不知道什麼,那有可能是任何事情。」
「但是!」於可遠斬釘截鐵地問,堅持地問,「你有事情在瞞著我,不是嗎?」
錢景竟然破天荒地點頭了。
「什麼事?」
於可遠這時候已經快要爆發了!雖然這件事在陳洪和高拱的三言兩語間達成了一種默契的交易,但最致命的是徐階,他到底會不會小事化了,這件事一旦曝光出來,自己就是首當其衝的那一個。望著錢景屈尊附就地對著自己小,真是讓人無法忍受。但越是這種時候,就越是要心平氣和地思考。
一個前提,錢景和自己明明是一條船上的人,他不可能脫離自己去追求名和利。而他現在如此狂傲地蔑視自己,無非是擔心也如自己一樣,成為棄子,成為那個被踢出來背黑鍋的人。說到底,錢景哪怕什麼事情都不做,也不願意做錯事。再不濟他還能在翰林院混口飯吃,是個極度守成之人。
也就是怠政。
他竟然還說,他自己的工作就是保護於可遠不受日復一日的大量無關的信息干擾。
這不是於可遠要尋求的答案。他站起身,做出最後一次嘗試來解釋他的問題——以防萬一他沒有理解。
「聽著,錢景,」於可遠說,「我知道工部這個項目有些事情是我所不知道的,而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張余德也知道,但他知道的沒有你多。徐閣老高閣老和陳公公都知道。看在老天的份上,這件事恐怕連一些平頭百姓都知道。只有站出來在大明王朝百姓面前談論這件事的這只可憐的老替罪羊的我,對於正在發生的事毫不知情!」
錢景只是盯著他,似乎毫不動容。他終究什麼都沒說。於是於可遠試圖對他清清楚楚地說出來。
「錢景,」於可遠說道,抵抗住想要給他一拳乃至薅頭髮的衝動,自己的,或者是他的,「能不能回答我一個最簡單的問題?」
「當然可以,大人,這是屬下應該做的,」他回答,「什麼問題?」
「我不知道!」於可遠深吸一口氣,「你告訴我我才能問!」
……
今天仿佛過不去了,毀滅就在眼前。
這是從跟錢景的又一次討論開始的。氣氛無疑是冰冷的——楊百芳也在場,要討論關於對海瑞定罪的事情,這是每一個部衙都會私下裡關門討論的事情。
他如今對討論定罪海瑞的事情一點興趣也沒有,它與他目前的問題似乎沒有直接的關聯,雖然談話過程中充斥了「終止那些想要為海瑞請求的想法」和「任人唯親」和「朋黨」相關的話。錢景小聲評價稱其為「最具想像力的」,張余德將其評價為對文武百官的讚許,這當然是一種另類的讚許。張余德當然還沒了解到「最具想像力」是最具嘲諷意味的一種批評詞彙了。
楊百芳的想法是集翰林院全體臣工,一致上疏請內閣司禮監定海瑞死罪,以此來凸顯他們與君父一條心,當然這受到了其他人的堅決反對,大家都知道楊柏芳是個什麼德行,簡而言之是和錢景一樣的德行,阿諛奉承,諂媚聖上,不出錯就不會有錯的那類人。
「為聖上進言,為百官進言,為我大明朝千秋萬代進言,治海瑞之罪,而不是那些老交情、混水摸魚的朋黨之流,還有那些你儂我儂搞利益交換的人。」楊百芳的語言一如既往地表現出他慣有的魅力。
在他看來這是一個好方案,他還建議翰林院全體員工每人都出一篇論海瑞罪疏。
「這當然是很新穎的提議。」另一位翰林院侍講學士評論說。「新穎」——這是另一種否決詞。
當這並不影響楊百芳繼續闡述他自己的觀點,那就是全體官員上疏論海瑞罪是極其有必要的,而且還必須論海瑞一個死罪——秋後處斬。很難說,這個楊百芳背後的人到底是不是陳洪,否則他怎麼能如此堅定不移地和陳洪站在一條戰線上?
這樣一想,於可遠又正襟危坐了,難道自己這位頂頭上司是陳洪的人?
只是,他很少聽見過這樣的廢話。
「楊大人真是為國為君啊。」張余德不無嘲諷地說。為國為君,就是缺了一個為民,這是在說楊百芳德行有虧。
「但他是個出色的上司。」錢景說。
「更是個無知的小丑。」張余德不屑道。
「儘管如此,」錢景朝著於可遠瞅瞅,意味深長道,「還是個出色的上司。」
這次討論並沒有達成一致的意見,因而暫時終止了。隨後錢景說,「大人,在您決定是否為海瑞上論罪疏之前,屬下有件東西,您應該看一下。」
他拿出一份部衙里的檔案。
封面上寫的是「工部-李氏朝鮮-密」。為什麼是密?於可遠打開它。
他明白了為什麼。
高拱,他的恩師,他背後倚靠的人,向李氏朝鮮借了五百萬兩白銀,卻隻身負一百萬兩白銀的欠條。而缺掉的四百萬兩白銀,如今就快要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摧毀這個本應該是皆大歡喜的工程。
於可遠目瞪口呆。
絕對目瞪口呆。
他想不通為何這樣絕密的事情,會出現在翰林院的檔案,而不是司禮監,不是戶部,不是內閣!
他問錢景為什麼這事一點都沒讓他知道,而他則白痴一般地嘮叨說他如何深切地意識到於可遠肩膀上的沉重負擔。對於可遠來講,這些天他已經使這些負擔沉重了不少。
「這件事如果傳出去,」錢景有氣無力地說,「它會是所有茶館酒樓的談資,一場驚人的公開的醜聞,一場絕對的災難。」
「駭人聽聞!」張余德加了一句。他總是喜歡這麼安慰人。
但是有那麼片刻,錢景給了他一線希望——或許是他所以為的希望,「大人,您要挺住!」他抓起那份秘密檔案,「您看,這個檔案的日期是在您赴任翰林院之前,您是清白的!」
「然而不幸的是,」於可遠小聲嘀咕,「我還是參與到這個差事裡來了,任人唯親,或者說是暗通款曲的嫌疑人,即便我做沒做,都會歸在我的身上。」
錢景打斷他:「大人,可是每個人都知道這不是您的責任。」
「確實如此,」張余德又開始他特殊的安慰人的技巧,「但在朝廷里,在您這個位置上,需要在特殊情況下有人做出犧牲——就連嚴嵩嚴世藩那種。當前有狼後有虎的時候……是不是這個情況,大人?」
於可遠說不出話。
張余德沒有被嚇住,「當然,充分的爭辯是有必要的。」
「這樣……」錢景露出極為偽善又無奈的表情,「軟弱之人或許會設法脫身。但對大人來說,目前最體面的做法只有一種。正如大人您清楚的那樣。」
他悲傷地望著於可遠,再次搖搖頭。
於可遠覺得,忽然有一種奇怪的幻覺,好像是在出席自己的葬禮,在聽這兩個人追悼自己。
「你不覺得張余德的話可能有些道理嗎?」於可遠問道,決心奮戰到底。
「是的,」錢景說,「除非沒有那次例會,聽說上次……」
「沒有論出個結果。」於可遠打斷他。
「那下一次……」
「今天。」
「……今天,」錢景接著說,「您要再次參加,說明職務繁忙,只好將這件事完全推給其他同僚,但又有誰會接手這樣的燙手山芋呢?」
他們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著。
然後張余德衝出去想打聽一下例會再次召開的時間。
於可遠喊了一聲,「張余德,找到他們,延緩例會召開。」
錢景驚愕地說,「張大人,我祝您好運。只是……呃,您知道司禮監出來的公公的脾氣。這事是有陳公公參與的。」
「是的。」於可遠點頭,「但想必處於這種情況,一場危機,一個非常時刻,一樁醜聞……」
「是的,」錢景點點頭,在這一刻,他仿佛下定了什麼決心一樣,也真正地將某些東西歸順在於可遠身上,「如果張大人就這樣過去說,恐怕某些人會把例會召開的時間提前。然後直指核心,向您發難。」
「我會命令他們取消。」於可遠說,堅定的說。
「大人您企圖插手司禮監事務,這可是大忌。」錢景陰鬱地想到了這一個可能。
於可遠當然能明白他的意思,但他確實誤解這層含義了。問題到如今,已經沒有再舉行例會的意義。眾所周知,那位工部左侍郎和主持召開例會的人,要麼是徐階的人,要麼是陳洪的人。陳洪雖然和高拱達成了這一默契,但握在譚綸手裡的密函並沒消失,只是說雙方互相有把柄握在彼此手裡,這是一道擺明了的底牌,雖然可以不出,卻能拿出來威懾對方。而威懾的對象當然不能是高拱本人,作為他的弟子,這時便理應要為他獻身。
所以,即便召開例會,也一定是這群人全力配合自己,為他排除萬難,讓他繼續進行工部差事的文書工作。他現在也終於明白,這文書工作在這件事上是多麼致命的了,也唯有文書工作,才能同時接觸到雙方最深的秘密。
這時張余德回來了,他說翰林院的某些大人正在說著那些可怕的事情。關於李氏朝鮮那五百萬兩白銀不翼而飛的事情,關于于可遠對工部差事有如何強烈的個人興趣,還有這如何成為內閣正在從事的一切行為的象徵——乃至引申到了國庫為何空虛、嚴黨倒台之後為何反而不如倒台之前,屎盆子接連扣在了以高拱為首的這一派系的官員身上。
於可遠制止了張余德,完全聽不下去。
張余德和錢景心灰意冷地默默對視著。
於可遠等著,但沒有人說話。
最終,還是於可遠說了。
「錢景,」他平靜地問,「你為何要和我說這些話?」
「大人,這是無奈之舉……」他又裝出那副「我不過是一介小小修撰」的態度,「屬下只能提建議,屬下的確提了,還提了最強烈的建議。但當一個建議者的建議被忽略的時候……」
他的聲音越來越弱,很明顯能感覺到他還保留了一些至關重要的信息沒讓他知道。
其實於可遠心中已經打定了主意,也有了想法,這時不僅僅是想聽旁人的建議,也是想看看錢景這個人的智慧到底怎樣。
「現在提吧。」於可遠冷冷地說。
「當然,大人。」他想了一下,「正如大人所言,阻止例會召開,其實結果如何已經沒有懸念,無非是要不要重複一遍沒用的步驟,只要大人您亮出他們想要的態度,這些人就不會為難您。接下來就看您的決心了。譬如您決心要接下此事。」看書喇
接下此事!
和他的想法不謀而合!
原來錢景也是這樣想的!
「是的,您如今的處境,已經是兩面不討好。一面想陷你於死地,一面是您將不該現在暴露的事情提前暴露出來,導致您的上司出現危機。便只能置之死地而後生,依屬下的意思,徹底解決掉高閣老的疑惑,而解決的關鍵便在司禮監,能讓徐閣老那頭的人閉嘴,這件事也就成了。」
錢景解釋說,偶爾利用一下他們的敵人對自己有好處。這便是一個政治家,尤其是文官該有的風度。
張余德似乎沒有被這個觀點打動,他吵啊吵的,說太危險了,直到最後於可遠只好叫他閉嘴。
於可遠問錢景,還有誰知道關於這份可惡的工部項目的秘密文件?只有楊百芳,而事實上,原本錢景是不應該知道的,但賴於某些人的推波助瀾,楊百芳使了一些手段,讓這份密函「一不小心」暴露在錢景面前。
起初錢景是拒絕的,只當做沒看到。因而才有之前那番暗裡暗示的話,卻不肯直言。眼見著於可遠要滑入深淵,驚恐自己無法善後,又受到楊百芳的威脅,便只好攤牌。
他這一攤牌,便註定今後只能跟於可遠一條船,更是一條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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