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我冒昧,大人。」翰林院編撰陳國圍問,「屬下以為,岐惠王吞併的土地,當初也是真金白銀從百姓手裡買來的,無論價高價低,買定離手,土地都和他們無關。如今岐惠王伏法,土地理應收歸國庫,徐閣老體恤百姓,提議將這些土地還給百姓,這已經是天大的恩情,讓百姓們買回自己的土地也是應當的。」
「所以你要說的是,讓百姓們自己買土地?」
「對。」陳國圍直截了當地說,「朝廷本不該過於干涉這些買賣,必須保持距離。」
趙貞吉滿意地向高拱看了一眼,然後望向其他官員。
另一個翰林院的從五品侍講學士道:「這是極公平的事。」
「表面的公平罷了。」從六品的修撰庚忠冷笑一聲,「你們口口聲聲說公平,無非是一群沽名釣譽,擅長鑽空子的狡辯大師罷了!」
陳國圍立刻反駁道:「你憑什麼這樣說!」
庚忠朝著高拱拜道:「閣老,屬下贊成您的觀點!這土地要麼直接送到百姓手裡,要麼由朝廷敲定價格,不准專賣,也不准鄉紳和世家大族購買,只能由百姓以低價買入,不然還百姓土地就是空談!按陳國圍的意思,朝廷遠離這些買賣,那麼世家大族哄抬價格,抬到百姓買不起的價格,或者這些主持土地買賣的官員沆瀣一氣,把土地優先自己買了,賣給親近之人,到百姓手裡的可能不足一成,哪裡是為百姓謀福祉!」
「不,不會這樣……」
「是,就是這樣的!」
接著翰林院一群官員就說著「哦,不,不會」,「呵呵,是,它就是這樣」,類似的話,來來回回說了一陣。於是高拱頭疼地喝止了他們的爭吵。
趙貞吉見縫插針地問:「你們翰林院的觀點只有這兩種?我看還有人沒發言。」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於可遠。
趙貞吉的問題讓他略有措手不及,停在那裡想了一下。
「大人認為我們是否必須謹慎行事?」
趙貞吉微微愕然,問道:「如何謹慎行事?」
「譬如,我們要把所有可能的後果都考慮進去?若是不能,這或許是個令人有點費解的決定。」於可遠輕聲細語回道。
「似乎不夠坦率。可遠,你的意思是指高閣老的提議很愚蠢,還是指徐閣老的方案不夠全面呢?」
於可遠並不擔心趙貞吉的責難,坦然回道:「這正是師相主持這場議論的價值,無論師相還是徐閣老,都在為百姓謀福祉,若能謀兩方之長,補彼此之短,謀個萬全之策,才是對百姓負責。這本無對錯之爭,更不是指責誰愚蠢誰疏忽大意。」
趙貞吉有些懊惱,他沒想到自己的設計竟被於可遠如此輕而易舉化解。
「可遠。」趙貞吉說,「你能不能直截了當地回答一個直截了當的問題?」
意思是,非要於可遠在徐階和高拱之間確定一個立場。
這怎麼可能呢?
為什麼非要以得罪一方的代價討好另一方?即便高拱是他的老師,是他最大的靠山,如今這個情形也沒必要做到這個程度。
他趙貞吉是何居心?
張居正是何居心?
譚綸又是何居心?
同為徐階陣營的人,竟然有三種完全不同的心思。
「正如這場討論,師相併未要求諸位大人挨個論述,只是提出一些見解,您若執意要求下官採用過於簡單的方式作答,比如簡單的認可或否認,」於可遠用一種既真誠坦率又模糊其詞的態度道:「我想我會嘗試回答。」
「……」趙貞吉再次緘默了。
一場激烈的思想鬥爭似乎在趙貞吉心中進行著。
「那好。」於可遠站了起來,「現在我想提個直截了當的問題。」
趙貞吉的臉掛了下來。
「哦,」他說,「我還以為你會一言不發呢。」
於可遠輕輕一笑,「趙大人,在之前幾次探討中,您屢次從朝廷對民間買賣的過於干涉這個角度,批判了由朝廷全權做主分配岐惠王及其子女土地的方案。既然朝廷不能過分干涉,倘若有富商,只提價不買土地,導致百姓買不起土地,土地遲遲不能分配下來,時間久了,這些變賣家產想要買地的百姓,土地沒買到,只能用準備好的錢買吃食,一年半載尚能生存,三年五載之後,錢都用光,他們如何生存?趙大人是否仍然支持這項提議?『是』或者『不是』!請趙大人給下屬一個明白的回答!」
於可遠還能把這個問題說得更簡單明了嗎?
在場所有人都清楚,恐怕不能了。
他有何底氣竟敢對趙貞吉這般問話?或許有高拱的支持,也或許是因為他看出了譚綸和張居正皆與趙貞吉立場不同,而最關鍵的一點,明知趙貞吉欲對自己不利,若毫無作為,就太不像於可遠的性格了。
趙貞吉其實什麼都知道,他也清楚若朝廷不干涉,岐惠王的土地最終會落在誰的手裡。誰讓他也是世家大族出身,有利益訴求呢?他當然不能認錯。
「好,你要回答,我這就給你。你這樣想,未免將天下富商想得太壞了!既然硬要我給出一個直截了當的回答,那麼我得說,就我所知,從總體上來看這個問題,考慮各方面的因素,從戶部到吏部,再到地方官場,朝廷都應該適當地引導,而不是全權包辦,正是太岳所言,吹毛求疵不可取,水至清則無魚。」
張居正雙眼幽深如潭,沒想到在這件事上,趙貞吉會拉他下水。
眾人正被趙貞吉這番話暈頭轉向時,張居正又補充了,無疑是為反駁趙貞吉進行進一步說明,「哈!徐閣老或許正是如趙大人所想,才提出這樣一個方案,但也正因知道這裡面的很多問題,徐閣老才沒有票擬,請司禮監的諸位公公批紅,事情總歸要多商量,高閣老所言的問題確實存在,諸位同僚的擔憂也是正理。雖不能將天下富商想太壞,也不能將他們想得太好,是水是魚還是雜質,全是角度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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