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邦媛換上了一身新衣服,很粉嫩的那種顏色,給她梳頭的是藍心,今天並不像往常那樣只梳一個辮子或者偏髻,是一種高高的簪花髻。
像藍心這種很嚴肅,平日裡不大喜歡說話的人,也忍不住誇了一句:「你這頭髮可真好,我梳了這麼多年的頭,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好的頭髮。」
高邦媛望著鏡子中的自己看:「當然是姐姐你的手藝好。」
「手藝再好,也得有你這樣的好頭髮才行。」藍心道:「不用撐子,也不用假髮髻,油也只是輕輕一撇,蘸點水就行了。真是好頭髮,反正以前我在老夫人那裡,是沒見過這樣的。那些美人啊,夫人啊,還不羨慕死。」
高邦媛被誇得有點手足無措,不知道要說什麼,這時藍心要給她絞臉修眉毛,高邦媛不由向後縮了一下。
「別怕,並不疼。」
「還是算了吧……」
藍心想了想道:「眉毛可以不修,這樣也挺好看,但臉不能不絞,今天是回高府,咱們得擺出最好的樣子回去。」
藍心很堅持,但的確不算太疼。高邦媛看著銅鏡中,那映出來的紅彤彤的臉頰,不知道是因為絞臉的細微疼痛,還是害羞了。
但高邦媛還是堅持了自己的習慣,沒在臉上塗粉,只是在嘴唇擦了一點的口脂。藍心用指尖將紅色在高邦媛的唇邊塗勻。桌案上有兩個燭台,搖曳的燭光在二人眼底映著,藍心不由看痴了些。
「姑爺要是看到,又走不動路了。」
高邦媛那眼睛……如同深夜中的水潭,盈盈柔和的光。
藍心其實一直都沒表現出來,覺得從高府出來給一個這樣的丫頭當丫頭,未免耽誤了自己。這時候卻忽然一下子覺得,高邦媛這孩子,好像確實有些不俗,眼神和氣韻,都和那些豪門貴院裡出來的孩子沒什麼兩樣,還多了兩分質樸和……智慧。
「妥啦!」
藍心小聲笑著說:「晚些,嬤嬤們跟著你回高府,我們幾個呢,就得去織坊忙活了。明天就是你和阿福小姐的好日子,我們也不多說什麼了。趕明兒非得讓你們好好的謝謝我們才是。」
高邦媛抿著唇笑笑。
阿福那頭今天也很忙,因為大婚和織坊開業都定在了同一天。織坊離於府其實並不算遠,走路也就一刻鐘,中間的道路已經被紅毯鋪就,雖然是在深秋,可遠不知從哪裡來的乾花,擺滿了一路。
因為要挑選開業時面向皇家、官員、百姓的布面樣式,不能出錯,今天也是格外繁忙。
高邦媛穿著一身宮裝。平民百姓家當然不能穿宮裝,但因是石遷公公所贈,便穿得。那粉色宮裝是雙層蓮心的領子,顯得脖頸格外修長,肩膀圓潤,長長的裙擺猶如踩在水池中,遙遙生姿,也襯得身形越發高挑了。
額頭的發全都梳上去,露出了飽滿的額頭,秀美天然,沒有絲毫抹描,端麗而清秀。
她並沒有戴多少首飾,只有母親留給她的那幾件,鬢前的象牙玳瑁梳是於可遠所贈,耳後斜斜的那株串香紫玉香楠步搖則是李王妃所賜。
人還是那個人,但是……和以往全然不同了。
像是藏在蚌殼中的珍珠,終於撬開了外面醜陋的殼,綻放出的光芒令人眩目沉醉。
她朝前走,外面風和日麗,是秋日難得的天氣。廊下的燈籠輕輕搖晃,穗子晃著光影,讓人覺得整個院子都在動。
一切是如此熟悉,卻又處處透著陌生。
進了大堂,高禮在堂上坐著,幾個婢女退後幾步,向高邦媛盈盈施禮:「給姑娘道喜。」
高邦媛淡淡道:「姐姐們免禮。」
「客人快到了,邦媛,坐吧。」高禮指著左上首的位子道。
「給父親請安。」
高邦媛朝著高禮拜道。
這幾天,或許是因為沒有東苑的人過來鬧事,這對父女間的感情稍有緩和。但只有他們自己清楚,隔閡就是隔閡,心中的疙瘩永遠都不會消掉。
客人共有六位。
高拱夫人,張居正夫人,譚綸夫人,戚繼光夫人,俞大猷夫人,王正憲夫人。
因為阿福和嬤嬤們要趕去織坊,陪高邦媛回高府的人太少,雖然有譚綸和兩位將軍的親兵隊,畢竟都是男人,不方便貼身保護,因而高拱提議,將諸位夫人派來,一是威懾東苑眾人,二也算是為西苑娘家這頭增添士氣,三自然是確保回西苑沒有亂七八糟的事情發生。
別小瞧了這六位夫人,各個都是人精,武將世家裡熬出來的兩位將軍夫人,還有書香世家裡出來的王正憲夫人,另外三位夫人的母家更是權傾朝野,高府如今雖然是龍潭虎穴,她們六個一同上,想來足夠震懾。
從濟南府到鄒平縣並不算遠,但因為轎子裡的非富即貴,車隊行得非常緩慢。
進鄒平縣時,已經臨近傍晚了,但整個縣城卻格外熱鬧,幾乎是家家張燈結彩。
轎子裡,高邦媛眉頭微蹙,對高夫人道:「夫人,我看情況似乎不太對……」
高夫人握住高邦媛的手,「情況不對是正常的,邦媛,現在是你的好日子,你什麼都不用愁,把心放下來,但有事,交給我們。」
張夫人點頭道:「身為女人,有些時候是弱勢,但有些時候也是強勢,他們那些自詡正人君子的男人啊,最容易對付了。邦媛,你且放心。」
高邦媛輕輕應道:「邦媛謝過諸位夫人。」
車隊緩緩朝著高府大門走去。
剛進了拐角,掀開車簾,就能看到高府大門口正有一大群和尚在梵唄,那梵唄聲即便是離門口還有幾百米的車隊,都聽得一清二楚。
「果然被我家老頭子說中了,這些和尚真是不省心吶!」高夫人淡淡笑著,似乎絲毫沒將眼前這些和尚看在眼裡。
「夫人,這頭一陣,便交給我吧?」戚夫人笑道。
「當然。」
馬車漸漸靠近,戚夫人也從裡面挪到了車門口,正襟危坐著,仿佛散發出殺伐之氣,這是沙場中才能磨鍊出來的!
「慢!何人冒犯!」
一個和尚大聲喊道。
高禮率先下車,他問道修玄十幾年,對和尚最是反感,神情十分嚴肅,「你們這些和尚,何故堵在我家大門口?」
那和尚這才惶然道:「原來是二老爺!高府大老爺盛讚天下釋門同道,在鄒平舉行七日水陸道場,此乃整個鄒平,山東,乃至大明朝的祥瑞,二老爺怎能用堵來評價?」
「我都進不去了,不是堵是什麼!叫我大哥出來!」高禮喝道。
那和尚不為所動,竟然坐回蒲團,和那梵唄團一起,繼續高唱著經文。
「高先生無需如此。逢此盛會,遇見便是緣分。」
戚夫人被幾個婢女從車上攙扶下來,款步來到了那和尚面前,行禮道:「見過大師。」
那和尚並不認識戚夫人,只道:「阿彌陀佛,這位女施主還是有見識的。」
高禮臉色更差了。
戚夫人繼續道:「不知這水陸道場,欲超度何人?」
那和尚擺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自然是超度那些無辜慘死之人!」
「何人無辜慘死?既然無辜慘死,為何不上報朝廷?」
「官場貪墨橫行,百姓民不聊生,誰會來管嗎?這些孤魂野鬼只能在田野間遊蕩號哭,出家人慈悲為懷,當然不忍看到。萬幸高家大老爺也有著這般為天下蒼生的奉獻之心。」
見那和尚顧左右而言他,不願意往深說,戚夫人也沒繼續追問,對車裡面的眾人道:「諸位夫人,恰逢水陸道場盛會,是否隨緣而化?」
高夫人的聲音傳出來:「不知這道場超度何人,卻是不能隨意施緣。」
戚夫人笑著道:「大師,我們雖為女子,也有為天下蒼生之念,出家人應當不會有男女之別?小女子願隨緣而施,還請大師告知我等這超度之人的身份,將來回到家裡,也好向夫君明白說明。」
高禮這時也聽出戚夫人話里的意思了,不由冷笑道:「大師?怎麼著,你們不是為超度亡魂嗎?難道還會拒絕捐款?還是說,這亡魂的身份很敏感,不能說啊?」
其實高府外圍著非常多的黎民百姓,都是來看熱鬧的。他們原本還沒想那麼多,只覺得是好事,也都在喝彩。如今也漸漸看出些端倪來,因為這和尚確實一直不肯說出超度人。
他也當然不敢說。
「這是高府大老爺的要求,沒到道場的正日子,是不能講出超度者身份的。」
「放肆!」
戚夫人忽然眉頭一擰,聲音狠厲得直接蓋過了梵唄聲,驚得門口那些和尚都是一頓。
「今日若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我便上報官府,爾等妖言惑眾貽誤百姓,有聚眾叛亂之嫌!」
說著,戚夫人朝車隊後面招了招手,一群士兵便圍了上來。
「請夫人下令!」
那為首的親兵立正喊道。
「拿了他們幾個,送到縣衙!」戚夫人沉聲道。
這是先禮後兵,讓人挑不出毛病。
然後,高府大門走出來幾個人。
高家大老爺高仁,高大夫人,以及高家的幾個族老長輩。
「這是鬧的什麼笑話啊!」高仁一臉憤怒地望向高禮,「我不過是請幾位大師來家中做法,超度近些年鬧倭死去的亡魂,怎麼就鬧出這樣的事!」
高禮見到大哥便有些慌亂,「我,我哪裡知道你要幹什麼……」
「還不請這位夫人停手!多好的事,被鬧成這樣!」高仁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是啊是啊,明天還是邦媛的大好日子,二弟,咱們可不能這樣鬧啊!」高大夫人充當起和事佬,「高仁,你也少說兩句!」
為首那族老冷聲道:「在外人面前鬧成這樣,成何體統!」
高禮見所有人都衝著自己來,頓時羞愧道:「我知錯了……」然後轉向戚夫人,「夫人,您看……」
戚夫人見到高禮如此窩囊,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冷聲道:「我講過,今日若不說出被超度者的具體身份來,必須要到縣衙評一評理!」
高仁眉頭一皺,「這位夫人怎麼稱呼?」
高禮小聲道:「這位是戚繼光戚將軍的夫人。」
高仁心頭一顫,「原來是戚夫人駕臨敝府,有失遠迎,還望恕罪。夫人應該是為邦媛的婚事而來?那就是一家人了,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還是進府一敘吧?」
說著便給和尚們使眼色。
和尚們行動很快,將通往府邸的大道讓了出來。
戚夫人仍是不依不饒道:「這位剛剛已經說了,超度的是鬧倭中死去的亡魂。很好,你們既然不願意說,姑且讓我細問一番,若是誤會,我自會賠罪。你們超度的,是因鬧倭而死掉的平民百姓,還是那些想要為民除害卻死在倭寇手中的士兵,亦或是勾結倭寇圖謀不軌的那些罪人!」
「這有什麼分別?夫人何必如此咄咄相逼呢?」高大夫人語氣很不愉快。
正當雙方劍拔弩張之時——
一個身穿布衣,面容剛毅之人從遠處緩緩走了過來。
「當然有區別!」
那人聲音鏗鏘,堅定有力,仿佛劃破黑暗的一把長劍,直接墜入高府!
……
時間回到幾日前。
仍是玉熙宮。
仍是君臣奏對,嘉靖、陳洪、徐階和李春芳四人。
當問到海瑞這個人怎麼樣時,無論徐階李春芳還是陳洪,三人都沉默了。
因為海瑞之言,涉及藩王兼併土地之事,過于敏感。
「朕以前就跟你們講過,各人的弟子,各人的朋友,各人舉薦的人都要各人管好。就比如南平縣這個海瑞,這次果真給朕出了個天大的難題。藩王不納稅,朝廷每年供養他們,這是太祖和成祖爺時就定下的規矩,他那樣說莫非要朕違背祖制?莫非要來一次杯酒釋兵權?讓各地藩王將祖祖輩輩傳承的土地都吐出來?他愛民,為難的事卻推給皇上,朕看他是赤子之心,也就任了。現在卻有人替他說話,他自己提出來要去山西分宜任知縣,高拱張居正,還有那個譚子理都准了他的請,請朕准他去分宜。分宜是嚴嵩的老家,他們這樣做是什麼意思?徐階,陳洪,你們知道他們這是什麼意思嗎?」
徐階一驚。
陳洪跪在那裡也是一驚,這時也不得不抬頭:「回主子,這事奴婢並不知情。」
嘉靖便望向徐階:「徐階,把這人調到嚴嵩的老家,你有什麼想法?」
徐階這時還不清楚嘉靖提到海瑞這個雙刃劍是什麼意思,好在多少年君臣奏對,像這樣的場景不知多少次了,立刻搬出以不變應萬變之法,順著嘉靖道: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皇上覺得誰該到哪裡任職就到哪裡。這個海瑞若是清官,能到嚴閣老老家,那是分宜百姓的福分,也是朝廷的福分。臣等也能省些力氣。」仟仟尛哾
嘉靖手一揮:「若真是清官倒還好了。就怕某些人,打著清官的名頭,為自己謀利益,四處煽風點火,殺完這個殺那個,恨不得將全天下和自己作對的人都殺光。陳洪。」
陳洪:「奴才在。」
嘉靖:「我那兒媳婦回來了嗎?」
陳洪:「回皇上,王妃已經在殿外候旨。」
嘉靖:「嗯,先不叫他,把陸經喊進來。」
陳洪走到那一麵條門邊向外面的太監喊:「傳陸經。」
「是。」
陳洪回到原位站好,陸經那高大的身影出現了,視線剛好能看到坐在蒲團上的皇帝。
他跪倒,磕了個頭:「奴才陸經叩見皇上萬歲爺!」
「謀害世子的事情查妥了?」嘉靖問。
陸經:「回萬歲爺,查清楚了,因關係到李氏朝鮮,請皇上下旨。」
嘉靖:「這個事情倒是不急,李氏朝鮮如今政權更迭,有證據就好辦。等高拱回來,讓內閣議個法子就是。眼下這裡有人上本,要請海瑞去江西分宜任知縣。你見過他,和朕說說。」
陸經想了想:「回萬歲爺,海瑞雖有報國愛民之心,剛正不阿,但過於執拗,是清官而非能臣。」
嘉靖:「這番評價倒也合情合理。」
全場都在等嘉靖繼續說話。
嘉靖慢悠悠地望著所有人,視線像是手術刀,慢條斯理地划過每個人的眼球,然後輕笑了兩聲:
「分宜嘛,畢竟是嚴嵩的老家,他已經八十多歲的人了,朕不願再折騰他,讓他好好在家養老。山東那頭不是鬧得很厲害嗎?把這個海瑞,派到鄒平任知縣!越快越好,這場大戲,可不能讓他錯過了!」
所有人跪倒在地:「皇上聖明!」
而陳洪和徐階,臉色雖然平靜,內心卻倍感失落。
他們知道,這次與高拱的鬥爭,他們輸了。因為嘉靖已經表明立場,「朕不願再折騰他」,這意思是要保全嚴嵩。
而將海瑞派到鄒平縣,也表明了嘉靖要對嚴世蕃等人斬盡殺絕的態度。
一場轟轟烈烈的倒嚴大戲,自上而下開始運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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