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可遠和俞占鰲吃了半盞茶,聽著外面趙雲安與隊官說話,便同時起身向外迎接。
趙雲安問隊官:「就在裡面?」
那隊官回道:「是的大人,都在裡面坐著。」
於可遠和俞占鰲迎了出來,趙雲安看二人一眼,也不多說什麼,直接進了屋內,對那隊官擺擺手道:「吩咐下去,任何人不准靠近這間屋子。」
然後率先坐在屋內主座上,對於可遠和俞占鰲道:「來得急,咱們就長話短說,可遠,你不去東流書院讀書,忽然殺回濟南府幹什麼?」
於可遠低聲說:「我想問問,歐陽必進來山東,諸位大人打算怎樣做?」
「你是為這個。」
趙雲安先沉默了一會,並沒回應於可遠的問題,「你在擔心,他在今科府試為難你?」
「為難我只是一方面,今科府試落榜,我再準備兩年而已。」於可遠抬起頭,目光如炬,「可我擔心,歐陽必進再次入仕,會影響東南抗倭的大局。」
趙雲安愣了:「抗倭……他來這裡,無非掣我們的肘,想要在通倭案上扳回一局,怎會影響胡部堂那邊?」
說完這句,趙雲安望向身旁的隊官,指了指於可遠和俞占鰲桌案前的茶碗。那隊官將茶碗拿走,不一會功夫,又捧回熱氣騰騰的新茶。
「是時候做抉擇了,大人!」
於可遠站起身,在大廳里來回踱步,「重啟歐陽必進,需得皇上同意。皇上當初強行讓歐陽必進致仕,就是不想朝野上下皆是嚴黨把持,更是對這個人極端不喜。但眼下,嚴黨雖然傷筋動骨,但朝局仍在他們的掌控之下。這種情況,皇上仍舊同意歐陽必進入山東,趙大人,難道您就沒想到什麼?」
趙雲安垂著頭,在那沉默了好一陣,才道:「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極陽後而衰,天下哪有久興之勢?你是想說這個?」
「欲叫他滅亡,先叫他瘋狂!」
於可遠輕喝一聲。
這句話,落在趙雲安耳中,無異於驚雷萬道。
趙雲安也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胡亂揣測天心,可遠啊,這可是大忌!」
「都什麼時候了,我的趙大人!您到底在忌諱什麼!」於可遠也有些懊惱了,「您若仍對歐陽必進百般順從,不敢與其相爭,無異於助長嚴黨的大勢。嚴黨勢起,胡部堂在東南沿海的戰事就會搖擺不定,倭寇不除,國事便會一誤再誤,天下百姓早已苦不堪言,您就沒有半分不忿嗎?」
趙雲安沉默了。
「譚綸譚大人,還有張居正張大人,他們能來山東,絕不會是裕王爺和徐閣老的打算,必定有嚴嵩嚴世蕃從中推波助瀾。他們下出這樣一步臭棋,就是在薅天子的鬍鬚!是在踐踏皇上的底線。現在上頭逾是平靜,底下的波濤就逾是洶湧。不把握住這個機會,將來嚴黨倒台,牽連到胡部堂,就以您對歐陽必進的言聽計從,您還想置身事外?」
於可遠深吸一口氣,聲調忽然提得極高,但聲壓仍是很低,以近乎嘶吼的方式喊道:「您是想坐實嚴黨走狗的身份嗎?」
撲通!
趙雲安直接跌坐在椅子上,汗流浹背了。
他根本沒有想到這一層。仟仟尛哾
其實仔細琢磨,歐陽必進來山東,皇上一定是礙於嚴嵩的面子,才不得已而同意。嚴黨倒台只是時間問題,一旦到了那日,歐陽必進重新入仕,必定會被清洗。自己在山東若是對其言聽計從,多年來謹小慎微就怕和嚴黨扯上干係,豈不是成為空談?
於可遠繼續道:「譚綸譚大人,張居正張大人,他們都是背靠裕王爺和徐閣老,就算表面對歐陽必進言聽計從,將來也有權宜之計為藉口,他們有一百條退路!您若是這樣做,可真真半點退路都沒有。」
「這……」
「歐陽必進來山東,無非是想在通倭案上動手腳。他若想深查,您就阻止他深查!他若想揭過此事,您就深查!總之,步調一定和他是反的。」
趙雲安眉頭皺得很深,「可這樣做,會擾亂了部堂之前的布局。一旦將通倭案鬧大,之前的努力都白費了!」
「白費?怎麼會!之前案子能結,是因為皇上希望用這種方式結案。但現在嚴黨蹬鼻子上臉,皇上未必會給他們好果子吃,皇上的態度最重要!依我看,嚴黨是想借著通倭案,把譚綸和張居正兩位大人拖下水,借皇上之前保嚴黨的態度除掉兩位大人。所以,他們一定會繼續深查通倭案。但左寶才和季黎已經被壓往北京,想要重查,就得向朝廷上奏疏。歐陽必進應該會用身份壓人,要譚綸大人,張居正大人,田玉生大人和您,都得聯名上奏,向朝廷請求重審通倭案。這種時候,您要堅持住態度,無論他怎樣威逼利誘,都不能同意。必要之時,別忘了,您是都指揮使,他只是一個小小的知府。」
趙雲安已經聽得眼睛發亮,「若是你,換作我這個位置,你會這樣做嗎?」
「我嗎?」
於可遠冷笑兩聲,「我不會。」
趙雲安一愣。
「我只會做得更絕。什麼狗屁知府,也要我去登門拜訪?我若為都指揮使,他若在上任的第一天沒到都指揮使司拜訪,第二天我就要向朝廷參他!這個時候,凡是能撇清和嚴黨干係的,我都照做不誤!」
這番話說得叫一個斬釘截鐵,聽得趙雲安也是心潮澎湃。
他到山東官場多少年了,何曾有過這樣的意氣風發?忽然想到當初在私邸與於可遠談瀟灑,這何嘗不是一種瀟灑呢?
於可遠看到趙雲安這幅樣子,就知道是說到他心裡去了,當下也不顧忌許多禮儀,「還請大人在府上為我和俞大哥備兩個房間,這些時日,我便在您府上住下了。」
「你……不去平陰縣了嗎?」
「還有必要去嗎?」於可遠臉上的笑容要比剛進府邸時鬆弛了許多,「歐陽必進不被革職,府試考也無用。我就在您府上等著,他什麼時候被致仕了,我再什麼時候去平陰縣。」
趙雲安輕笑了一聲,「所以你千里迢迢跑回來,為的還是今科府試。」
於可遠很坦誠,「是有這方面原因,但您是知己,是朋友,是兄長,更值得我回來一趟。」
「罷了。」趙雲安神態也頗為輕鬆了,「你都這樣講了,知府衙門我便不去了,天色已晚,咱們吃些宵夜,小酌幾杯吧?」
「恭敬不如從命。」
趙雲安剛吩咐下人去準備宵夜,這時,趙府管家急匆匆跑了進來。
「老爺!新任布政使張居正張大人來了,就在門口等著呢!」
趙雲安忽然站了起來,「穿沒穿官服?」
「穿著便服。」
趙雲安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然後望向於可遠,「應該是奔你來的,我們一起出去迎接吧。」
「好。」
於可遠也有些驚訝。
二人立刻朝著正門走去,果然瞧見一身便衣的張居正站在門口。
「張大人!」
二人遠遠便拱手一拜。
「冒昧前來,可有叨擾?」張居正也回了一禮,淡淡地笑著。
「哪有,您來,我們這宵夜吃得才會更香!」
趙雲安笑著回道。
「哦?」
張居正眼睛眯了眯。
剛剛從知府衙門離開時,趙雲安還是火急火燎的,看那架勢恨不得早些趕回來拜見歐陽必進。但見完於可遠,不僅沒有折回知府衙門,甚至還有閒情雅致吃夜宵……
他望向於可遠,「不知我是否有這個榮幸,與趙大人小酌幾杯呢?」
趙雲安讓開身位,「大人您這樣說,可就折煞我了,請進,快請進!」
趙雲安和張居正走在前頭,於可遠跟在身後,三人進了大廳,此時俞占鰲和管家已經將夜宵備好,放在了桌子上。
桌子旁邊,有僕人正在燒酒煮茶。
菜餚不多,且是一些易消化的清淡小菜。
三人相繼落座,仿佛心照不宣,誰都沒有再提拜訪歐陽必進的事情。
酒過三巡之後,趙雲安其實已經有些醉了,但並未丟掉理智,膽量卻高出不少,便裝模作樣地對遠處的隊官喊道:「什麼時辰了?」
那隊官回道:「大人,已經戌時三刻了。」
趙雲安擰著眉,「都這麼晚了……」
張居正還以為,這是趙雲安想要送客了呢,面色正有些不喜,卻聽見趙雲安接著道:「那個歐陽必進,就是咱們新任的府台大人,是今天到任吧?」
那隊官:「是的。」
「這可就奇怪了……」
趙雲安忽然轉向張居正,「張大人,您給評評理,一個小小知府,上任第一天,就算不到布政使司和都指揮使司登門認領差事,也該到府邸拜訪一番吧?」
張居正有些懵了,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那畢竟是歐陽前輩……」
「什麼前輩?他是哪裡來的前輩?我趙雲安可不認同!他既不是我的朋黨,也不是我的恩師,只是我該體恤勉勵的一個下屬罷了!」
說完這些,趙雲安對那隊官擺擺手,「去!立刻去知府衙門,看看那個歐陽必進,到底在做些什麼,要他立刻去都指揮使司認領差事,最近都在往東南倭寇猖獗的省份調集士兵,知府衙門必須得配合,他若懈怠,明天我就向朝廷參他!」
略帶有幾分醉意的話,最難讓人辨清真偽。
張居正一時也有些犯迷糊了。
那隊官顯然知道歐陽必進的身份,很為難的模樣。
「你家大人喝多了,先不要去。」張居正開口了。
那隊官如蒙大赦,連忙向張居正遞來感激的眼神。
哪料,趙雲安忽然從席面起身,踉蹌了兩步就抓住隊官的衣服,「你去不去?」
「我……」
「張大人,我先失陪了。」趙雲安先對張居正拱了拱手,說話時聲音很清醒,根本不像醉酒的模樣。
這時,張居正便意識到,趙雲安這是認真的。
趙雲安隨後對於可遠道:「可遠,替我陪陪張大人,我一會就回來。」說完拽著那隊官就出去了。
張居正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於可遠舉起酒碗,「大人,我敬您一杯。」
張居正並未捧起酒碗,而是望向於可遠,「他是在給你我騰出時間細談,現在,你該和我講講原因了。」
「大人想問什麼。」
「你不去東流書院,回濟南府做什麼?」
於可遠:「大人應該知道答案。」
張居正:「你想請趙雲安聯繫胡宗憲,讓胡宗憲向歐陽必進施壓,讓你通過這次府試?這不現實,歐陽必進如今的官職雖然小了,但能量和身份擺在那裡,莫說什麼胡宗憲,就連徐師傅來了,也未必能壓得住他。這樣的道理,你不會不懂。」
「所以,您也想表面順從歐陽必進,等待局勢明朗?」
「眼下還不到和他起爭執的時候,你不該勸趙雲安和歐陽必進撕破臉,這太冒險了,只會將局勢搞得一團糟。」
張居正語氣中多少有些埋怨和不滿。
於可遠不以為然,「這種時候,不能讓嚴黨有絲毫起勢的苗頭,不能有絲毫讓胡部堂抗倭念頭動搖的因素,若嚴黨靠著歐陽必進在山東得到甜頭,皇上會更加忌憚嚴黨,清洗只會拖延。但如果我們能在山東就壓死歐陽必進,結果又會如何?」
張居正沉吟了一會,「只會讓嚴黨更加瘋狂。」
「我這把柴燒得還不夠旺,大人,您該潑些油,越是到絕境,他們才越是敢做那些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情,才會越堅定皇上清洗嚴黨的決心。」
於可遠重新捧起了酒碗,「可遠確實懷著一些私心,最好能在府試前讓歐陽必進倒下去,畢竟,耽誤兩年實在會錯過不少事。」
「你考慮的未嘗沒有道理。」
張居正到底是認可了這些話,將酒碗捧起,二人一飲而盡。他接著說道,「但聖意從來難測,你這番籌謀,是建立在皇上一定會倒嚴基礎上的,你若猜錯,不僅會害了自己,也會使胡宗憲和趙雲安的處境更加艱難。趙雲安敢冒這樣的風險,我卻不能,裕王爺和徐師傅更不能。」
「一個沒有退路,一個有退路。」於可遠點點頭,「我能理解。」
就算徐階和張居正什麼都不做,大明朝的天下也遲早會是他們的。畢竟,裕王是眼下唯一有資格繼承皇位的皇子,往前看,他們真的不必急。
「人生處處是豪賭,你敢用性命做賭,只求提前兩年入仕,我真不知你是太執拗,還是太猖狂了。」張居正輕嘆一聲。
「並不是豪賭,因為我相信部堂心懷的是天下,皇上更會為裕王爺留下一個能臣輩出的後世,畢竟,歷朝歷代沒有哪個皇帝不希望自己在史書中的評價更好些。」
其實,讓他敢於這樣冒險的,並不是對胡宗憲和朱厚熜所謂的相信,而是歷史書時間軸明確的記載,嚴世蕃入獄就是在嘉靖四十一年,倭寇決戰勝利也是在這一年。
史書記載,歐陽必進確實曾重新入仕,雖然不是在山東,但重新入仕後再次被嘉靖帝強行致仕,也就是從那時開始,嚴黨真正落幕了。
他相信歷史大勢的必然性。
所以,他決定出手,歐陽必進必須倒在府試開始之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