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穀知縣吳廣愜意的坐在椅子上,一邊品嘗著從未喝過的美酒,一邊打著飽嗝。他今晚剛剛回到後宅準備用飯,忽然聞到一股撲面而來的香氣,頓時勾起了吳廣的食慾,進了飯堂便看到滿桌子的美味,老婆在一旁含笑的等他。吃飽喝足,吳廣才想起什麼道:「夫人,今日府里換廚子了?為何今日的菜餚特別美味?」
夫人笑道:「相公,這是妾身娘家兄弟派來的廚子所做,可還合口味?」
吳廣一愣道:「夫人,你不是獨女麼?何來的娘家兄弟?」
夫人嗔怪道:「妾身雖是獨女,莫非便不能有個族裡兄弟,這個兄弟和妾身也是從小玩兒到大的。」此時夫人心中暗道:「不過是我在我家玩兒,他在他家玩兒罷了。」
知縣一聽來了興趣:「夫人,為何從未聽你說過這個兄弟?」
夫人聞言垂淚道:「相公,妾身這個兄弟命苦啊,本是書香門第,從小便有神童之稱,可惜家道中落,被歹人所害,流落江湖。後來幸而遇到貴人,自此才有轉機,去年之時,他在水泊梁山建立了一座水滸莊,率領流民開墾荒地,總算是有了安身立命之所。如今才來認我這個姐姐。」
吳廣聞言一愣,隨即脫口而出道:「莫非是梁山上的草寇王倫?」陽穀、台前、鄄城、鄆城、濟寧、東平、巨野、汶上、鄆城、嘉祥這九個縣都是在水泊邊上,對水泊梁山的情況,陽穀知縣自然知道的要比旁人清楚的多。
夫人聞言大怒道:「相公,你焉敢如此辱我兄弟,我那兄弟乃是安善良民,你何曾聽說過他有甚作奸犯科之事?如果有,妾身自當大義滅親,若沒有,你如此辱我娘家兄弟,莫怪我回去稟明爹爹給我做主。」
這王夫人的爹爹乃是登州知府王師中,而王師中則是現在道君皇帝身邊的紅人王黻的族兄。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王黻得道君皇帝賞識,這王師中雖為遠親,但好歹是崇寧元年乙科進士,也是王黻家族中為僅有的進士,於是大力提拔,終於給他簡拔到登州知府的位子之上。
這吳廣能當上這個陽穀知縣,可以說很大程度上也是藉助了王師中得勢力,如今見夫人發怒,吳廣慌得連連道歉。王氏這才勉強壓住怒火道:「相公,我那兄弟腹有錦繡,胸懷大志,豈能如你所言那般不堪?你自己說,他是否有作奸犯科之事?」
這一下還真把吳廣給問住了,之所以他給王倫定性為草寇,乃是因為王倫占據八百里水泊,那裡又是朝廷體制之外的不毛之地,按照既定俗成得慣例,官府自然會把那裡列為草寇山賊之地。
但是根據自己掌握得信息,卻是從未聽說梁山泊有打家劫舍之事,也沒有打著「劫富濟貧」得旗號劫掠大戶。對「劫富濟貧」這句話,無論官府還是百姓都嗤之以鼻,所謂劫富濟貧,不過是給自己劫財,從沒聽說哪個山賊劫了財一文不留的救濟百姓。
劫富濟貧這個問題,石秀在水滸莊也曾經對王倫提出過。在水滸莊大豐收之前不久,石秀看王倫每日都為錢財的事情頭疼,那天又看見王倫愁眉苦臉的聽著一樣一臉苦相的杜遷匯報財務虧空,不禁問道:「哥哥,我只奇怪件事。」
王倫道:「什麼事?」
石秀道:「我雖然沒有在江湖中混過,江湖好漢的故事卻也聽過不少,怎麼從來沒有聽過有人為錢發愁的?」他苦笑著又道:「那些人好像隨時都有大把大把的銀子往外掏,那些銀子就好像從天上掉下來的。」
王倫想了想,道:「以後若有人說起我們的故事,也絕不會說我們為錢發愁的。」
石秀道:「為什麼?」
王倫道:「因為說故事的人總以為別人不喜歡聽這些事。」
石秀道:「但這卻是真事。」
王倫道:「真事雖然是真事,但這世上敢說真話的人卻不多。」
石秀道:「為什麼不敢說?怕什麼?」
王倫道:「怕別人不聽。」
石秀道:「難道那些說故事的人都是呆子,難道他們不明白真事也一樣有人喜歡聽的!」他想了想,又補充著道:「那些神話傳說般的故事聽起來也許比較過癮些,但真的事卻定更能感動別人,只有真能感動人心的故事才能永遠存在。」
王倫笑了笑道:「這些話你最好去說給這些說故事的人去聽!」
石秀道:「你是不是懶得聽?」
王倫道:「是。」
石秀道:「你想聽什麼?」
王倫道:「我只想聽聽我們現在究竟已虧空了多少?」
一旁的杜遷嘆了口氣道:「不多還不到百兩銀子!」
百兩銀子的虧空,在某些人眼中看來的確不算多。在石秀從水滸莊的排場看來,這虧空也不能算多。問題並不在虧空了多少,而在你有多少。
王倫道:「這百兩銀子的帳,是不是都急著要還的?」
杜遷道:「要帳的人已經逼得我要跳河了,你說急不急?」
王倫道:「現在我們手頭還剩多少?」
杜遷嘆道:「不少——再加二錢就可以湊足一兩銀子了。」
王倫也開始發怔,一兩銀子和一百兩銀子的差別,就是差九十九兩銀子,這筆帳人人都會算的。
所以王倫只有發征。
杜遷也怔了半天才長長嘆了口氣,道:「哥哥,現在我才總算明白窮的意思了。」
王倫道:「你直到現在才明白?」
杜遷點點頭道:「因為以前我們雖然沒錢,但也不欠別人的債,所以那還不能算窮。」他嘆道:「現在我只要能不欠別人的債,我情願在地上爬三天三夜。只可惜我就算爬三年,也爬不出百兩銀子來。」
王倫道:「用不著百兩,只要九十九兩就行。」
杜遷苦笑道:「問題是,哥哥你怎麼去弄這九十九兩銀子呢?」
王倫苦笑著道:「我沒有法子。」
王倫道:「我也沒有。」
石秀眨了眨眼道:「哥哥,我們為什麼不能夠去打家劫舍?」
王倫道:「因為我們不是做強盜的人。」
石秀道:「要哪種人才能做強盜?」
王倫道:「不是人的那種人。」
石秀道:「我們能不能劫富濟貧?」
王倫道:「不能。」
石秀道:「為什麼不能?劫富濟貧的又不是強盜,只能算是英雄。」
王倫道:「你想去劫誰?」
石秀道:「當然事那些為富不仁的富戶。」
王倫道:「劫完了去濟誰的貧呢?」
石秀道:「當然是先救咱們自己的急,濟咱們自己的貧。」
王倫淡淡道:「那就不是英雄是狗熊了。」他接著又道:「就因為以前很多人有這種狗熊想法,所以世上才會有這麼多強盜。如果現在有那種強盜在附近我倒是打算去搶他娘的一票,但是可惜,最近的十字坡已經被我洗劫過了,連那對狗夫妻都被我親手宰了。」也許世上大多數強盜,正都是從這種自己騙自己的想法中來的。
那天,當石秀看到王倫把自己自幼佩戴的玉佩交給杜遷去典當後,再也沒提過劫富濟貧的事,不,應該說他直到死再也沒有過這個念頭,因為他知道,王倫的坐騎,早在三天前已經被宋萬含著眼淚拉去賣了。
王夫人看著吳廣皺眉沉思,面露得意之色道:「如何,我那兄弟可曾有過劫富濟貧之事讓你為難?」
吳廣思忖良久,發現實在是找不到王倫的把柄,只好嘆了口氣道:「夫人,你所言甚是有理,但是畢竟那裡乃是法外之地,如何也有些妨礙。」
夫人冷笑道:「什麼法外之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莫非梁山泊就不是大宋的國土?相公,你此言可是犯了大忌。」
吳廣一驚,忙道:「夫人,為夫這不是和你私下閒談麼?」他隨即道:「而且這水泊邊上不止我一個知縣,諸多郡縣都是如此看待梁山泊啊。」
王夫人道:「相公,我爹說你聰明過人,但妾身卻覺得你愚不可及。我兄弟那梁山泊如果是法外之地,那祝朝奉的獨龍崗,曾弄的曾頭市,豈不更是法外之地?特別是那個曾頭市,乾脆就扮作強盜打劫來往客商,怎得不見那凌州知府管他?」
吳廣聞言一怔,隨即道:「夫人,他們在當地已有百年光景,那獨龍崗的祝朝奉和大名府留守梁中書夫人的奶公公還是世交,自然無人管他。」
王夫人聞言冷冷一笑道:「他蔡京不過一個昏庸老兒,那梁中書更是庸碌之輩,他府上一個奶公公都可以扶持一個祝家莊,你堂堂百里之侯,居然還不及他蔡京府上一個奶公公。難怪我王家在朝堂上勢單力孤,原來是家門不幸,盡出些酒囊飯袋。梁中書有了祝朝奉可以給蔡京上生辰綱,我家兄弟也想給我爹面上增光,給我叔父盡一份孝心,他梁山哪裡不如獨龍崗?但誰知道我王家人自己不爭氣,妾身怪得誰來?我這就給爹寫信,讓他親自來幫幫我那可憐的兄弟。」
說罷嚎啕痛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