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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犁漢 - 第六百二十六章 釋兵字體大小: A+
     
      華歆走了,曹操依舊獨坐寒亭。

      只是此刻肚中酒水寒顫肝膽,這會心境也大不一樣,對於未來曹操少了幾分猶疑。

      正如他做短歌所唱: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是啊,人生匆匆,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很快,華歆再次回來了,帶著審配、蓋彤、鮮于輔、公孫越四人。他們的宅邸皆在幕府附近,是以片刻就到。

      華歆並沒有將曹操喊他們來的真實意思說出,只告訴眾人曹操要辦講經宴。

      這就顯示了華歆此人的細謹了。

      雖然華歆覺得這些平原諸將是能聽勸的,不會不理智做出一些蠢事來。但是,凡事就怕萬一。

      萬一這就有幾個太過於聽勸了,一聽自己的妻妾或者腹心說幾句蠢話,然後搞起兵變來,那他華歆豈不是難逃干係?

      所以華歆對於曹操要做的一個字也沒說。

      至於這是不是對不住審配這些人?華歆倒是問心無愧。畢竟剛剛頂著曹操那麼大的壓力,為這些人轉圜餘地,這已經太夠意思了。

      於是,當審配這些人進來的時候還不知道要發生什麼。

      只是他們一進來,就看見這處花園內外遍布鐵甲兵,都是許褚的虎衛,心下就覺得這講經會弄得也太隆重了吧。

      他們倒是不懷疑這一點,因為當年光武就時常召集諸將聽經,甚至有時候還是光武親自來講。

      現在大雪,諸將本就無事,曹操辦個講經也能理解。

      但等他們到了園內後卻開始琢磨不對勁了,因為來的就他們四個。他們四個雖然不是多親密,但皆有一個身份,那就是都是昔日平原將。

      於是他們就琢磨過味來了,這是專門找了他們四個啊。

      但這個時候,他們還是沒將事情往那個方向想,只懷疑是不是平原前線出了什麼問題。

      當他們四個來的時候,果見寒亭內已經擺下了四張草蓆,每個蓆子邊又放了一個火盆。

      看來,真的就是找他們四個。

      四人先和曹操見禮,然後就分別找地方坐下。

      毫無意外,坐在曹操左手的就是審配。

      而他也當仁不讓,一入座,搶先就和曹操問道:

      「曹公,這是不是平原前線出了變故。如果是這事,講經就免了吧,咱們直接聊正事。」

      那邊華歆一聽這話就知道要遭。

      果然,在聽到審配這般不客氣的話後,曹操的臉色果然有點難看。

      曹操本還用長勺舀著茶湯,想給四人先品一品這好茶,現在直接將長勺一撂,冷冷說了句:

      「行,那咱們就開門見山。」

      下面的蓋彤最是機警,察覺出了不對勁,搶先打哈哈道:

      「孟德,你別聽那審配胡咧咧。我就覺得這聽經好啊,咱們這些武夫總不能馬上打天下,也學一學這《春秋》,到時候審判刑獄也能用得上。」

      蓋彤和曹操的關係是四人中最好的,所以他說這番話後,曹操的臉色倒是好了不少。

      但蓋彤並不知道,此刻在亭下立著護衛的許褚卻在腹誹:

      「這幾個狗奴,一個個都不敬主公。一個稱曹公,一個叫孟德,就是沒一個喊主上的。這幫人,要咱老許來弄,統統殺了得了,保准沒有一個冤枉的。」

      這裡面四人中,公孫越是最勇武的,感知最強。他陡然間就察覺到了許褚那一閃而逝的殺意,渾身雞皮盡起,手已經偷偷按在了案几上,打算一有不對就舉著案幾殺出去。

      公孫越本是如其兄公孫瓚一樣的邊地偉丈夫,但在平原之戰中了一箭,雖然最後被義從們搶了回來,但臉上還是留下了一個斗大的箭疤。

      此刻他一緊張,那箭疤就像一條蜈蚣一樣,猙獰蠕動,好不可怕。

      但曹操並沒有看見,他還是直接開場:

      「本來是想喊你們來聽經的,但你們既然不願意就算了。那咱就聊聊自己一個難事。」

      此刻的氛圍,只要不傻就知道有問題。

      鮮于輔是四人中最服順的,此刻主動給曹操搭腔:

      「不知道主上心憂何事?如末將能有一二分可做的,萬死不辭。」

      曹操看了一眼鮮于輔,頓了一下,便道:

      「老曹我啊,最近一直睡不著,這偏頭疼啊越發厲害了。」

      這個時候,蓋彤倒是實心實意講了一句:

      「孟德,你之前不是說有個名醫叫華佗嗎?他也治不好你這偏頭痛?」

      曹操搖了搖頭:

      「華元讓是神醫不假,但卻心在四方。昔日在我軍中留了一段時間就又雲遊去了。至於我這偏頭痛,我也找了不少人看過。其中有個說法最得我心。」

      眾人不說話,就聽曹操道:

      「他說我這偏頭痛啊,是心病。只要除掉了心中煩事,這偏頭痛才會好些。」

      這時候四個人都不說話了,連鮮于輔也不搭腔了。

      因為在場的沒有傻子,都知道曹操所說的心中煩事就是和他們四人相關,不然不會有此景此言。

      沒人搭腔,曹操這話就撂在地上了。但曹操也不尷尬,就直接硬著開場:

      「我這側臥難眠得治,這心病我得除啊。你們一個個不吱聲,是不是覺得我這心病和你們有關啊?」

      曹操環視這四人,突然笑了一聲:

      「你們啊,在疑我。」

      此言一出,審配等四人大驚,因為這話委實過重。上疑下,那是什麼?禍之始。

      於是,四人紛紛伏跪在蓆子上請罪:

      「我等不敢。」

      曹操卻不饒過,接著就是一句:

      「你們是不敢,但沒有不想。」

      這下子四人不敢再多說,一個個伏在地上,大氣不敢出。

      而好死不死,當曹操說完這番話的時候,那許褚突然又轉了過來,虎視眈眈的看著他們四人。

      許褚那樣子,讓人毫不懷疑下一刻就能上來將這四人的腦袋捏爆。

      氣氛越來越緊張。

      本來對形勢樂觀的華歆這會嘴唇都在發乾。

      突然,曹操一聲爽朗大笑,拍了拍案幾,笑道:

      「你們勿要驚慌。你們對我曹操是有功的,沒有你們助我,我曹操不會有眼下這番局面。再且你我都曾並肩在平原津戰場,屍山血海殺出來的情誼。所以你們勿要驚慌。我曹操從來不對有功於我的人下手。」

      「只是你們到底也要理解我啊。你們可知,今日如你我這裡喝酒的日子,我曹操是有多久沒有享受過了。現在,咱們家業大了,人心也變了,咱的煩惱也多了。」

      「有時候咱不自覺在想,人生最快樂的時候還是將兵兩三千人的時候。那時候只管猛打猛衝就行。但不行啊,咱們現在眾十萬,如不能上下一心,咱們就是一盤散沙。在這樣的亂世,就是註定要被吞併的結果。」

      此時,一直沉默的審配突然說了一句:

      「曹公之意,我等已知。只願曹公哀憐我等勞苦,能給我等指一條生路。」

      曹操並沒有正面回答審配,而是抬起頭看起這座寒亭,然後道:

      「你們可知我曾賦短歌一首,正有一句送給大家。」

      說著,曹操站了起來,走過伏跪在地的審配四人,穿過了一排排披甲持戈的虎士,走進了寒亭外。

      在鵝毛大雪中,曹操仰面,讓這霜雪盡情灑在自己的臉上。

      隨後他對一直護在身邊的許褚大吼一聲:

      「劍來!」

      隨後一道寒光穿過霜雪,正落在曹操的手上。

      曹操一個劍花,隨後正持寶劍,寒光劍影映襯出他英武的面孔,曹操忍不住撫劍讚嘆:

      「劍是好劍,名『倚天』;天是好天,是『良辰』。此時不劍舞一首,更待何時?」

      繼而,曹操一手寒光匹練,人隨劍走,矯若游龍,翩若驚鴻。風雪中,一人一劍一舞,寒光照澈九州,掩不住的五尺豪情。

      而比這劍舞更驚艷的是那鏗鏘短歌: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唱罷,他劍指一虎士,此人是關西武士,用其那鐵琵琶般粗糲的聲音接著唱和: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繼而又是一青州漢子,用那山海豪情,唱道:

      「明明如月,何時可輟。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讌,心念舊恩。」

      沒有任何的提前安排,這些久隨曹操的虎士們早就將曹操的短歌印在心裡,將之當成最神聖之音。

      最後,曹操,許褚,眾虎士齊齊唱起: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當唱道那「周公吐哺,天下歸心。」一句時,曹操已經淚流滿面,他轉過來看向審配四人,動容道:

      「我有天下人之志,諸人可願助我。」

      在場的審配早就被剛剛那一幕給奪了心神了。

      曹操那豪情,那吐哺天下之志,無不征服著審配身心靈,他膝行至寒亭邊緣,重重一扣頭,高喊:

      「臣願縱粉骨碎身也當助主公匡扶天下。」

      曹操笑道:

      「好好好。」

      說完,曹操重又回到寒亭,手中的倚天劍也不放,就坐在了席上,遠眺西方,那是兩京的方向。

      當審配四人隨著曹操的目光看去的時候,曹操空靈的聲音悠悠傳出:

      「那是漢家的天下,那是我們父祖守護的山河。那裡更是我們這些人做夢的地方。我少時,志在為漢之四征,能為漢家封狼居胥。但如今,我已是鎮東,但那漢家今又何在?」

      「人人都道這漢室不公,所以山河板蕩,神器失位。但我且問,這漢室何曾負過我等?多少代鐘鳴鼎食,多少代漢室厚恩,我等能還得完嗎?」

      說著,他指著跪著的蓋彤,問道:

      「老蓋,你說漢室有曾負過你嗎?」

      蓋彤氣奪,顫聲道:

      「不曾。」

      曹操又指向鮮于輔、公孫越二人:

      「你們不過是邊地土豪,如無漢室簡拔厚待,你們能有今日嗎?」

      兩人實話實話,皆道:

      「不能。」

      最後,曹操走到了審配的面前,卻說了這樣一番話:

      「正南,你可記得我初見你說的一話嗎?」

      審配不語。

      曹操卻道:

      「我說你是我的韓信,是我的大將軍。你不用疑我,也不要多想。覺得我在多你兵權。今日非是奪兵,而是釋兵。奪兵是猜忌爾等,而釋兵卻是要用爾等。你們皆是一時人物,所求者何?」

      曹操這時候已經興起,一點不合禮的箕坐在案几上,搖頭道:

      「我一直在想,我應該給你們什麼,你們又想要什麼。」

      曹操從懷裡掏出一物,正是一枚馬蹄金,然後道:

      「你們是好富貴?人生所求不過是多積金錢,享人間浮華,不使子孫憂。那我這裡有千金可以與你們。」

      接著曹操又從懷中掏出一物,卻是一枚金印,他又道:

      「你們是好權勢?要的是起居陪幄,紆金拖紫,躍馬食肉,前呼後擁。那我這裡有金印一枚,足以各位榮。」

      曹操將金印放在那馬蹄金一邊,繼而笑道:

      「所以這是你們要的嗎?」

      審配四人不說。

      曹操卻冷笑,一把將金印和馬蹄金掃到地上,振道:

      「但這些是嗎?我知道你們要什麼,你們和我老曹一樣,要一個特殊的東西,那是只有英雄豪傑才能追求的。」

      「那就是萬世名。」

      「且不說人生如白駒之過隙,不過五十年。就是壽如神龜,也有盡時。所以既不能存萬世身,就當圖萬世名。我曹操既想做周公,有匡扶漢室之偉願。那由此及彼,諸位也有圖雲台之志,想留名青史。」

      「而這就是我給各位的。他日我若為周公,諸位必雲台留影唱名。讓子子孫孫都沐浴在我們的榮光和歷史中。」

      「所以,諸君如何選呢?是要那地上的金和印,還是要我曹操的一個許諾,一個和我曹操一起逐夢的機會。」

      曹操終於說完了,呼吸在沉重。

      最後,審配、蓋彤、鮮于輔、公孫越四人齊齊叩首:

      「願隨主上,匡扶漢室,再造山河。海不枯,心不改。石不爛,志不移。」

      曹操哈哈大笑,對未來充滿了豪情。

      這份豪情同樣感染著一邊的華歆,他不禁內心讚嘆一句:

      「雪劍釋兵權,成全君臣義。」

      就在這份上下相得中,一腳步匆匆而來,帶來的正是從太原戰場送來的最新戰報。

      西北朔風,到底將寒意送到中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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