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7 雲樓（十六）

　被寒梅挾持之初，顧傾城是想過要掙扎的，可隨著寒梅的話一句句砸在她心上，她突然沒了力氣。

　她想問寒梅，陪在她身邊十年，她可曾苛待過她半分？十年的主僕情誼，就完全不管不顧？

　她想要辯解，當年青城出事時，她是有過猶豫，是有想過如果沒有了青城……可最後，她還是求救了！她並沒有眼睜睜地看著青城死去。為了那一時的猶豫，她不止一次從夢中驚醒，這還不夠嗎？

　可事實上，她什麼都說不出口，寒梅是被青城買回來的，髒兮兮的小女孩怯生生地跟在青城後面，被帶回了顧家。她知道，如果青城沒有買下她，那麼等待她的，只有勾欄酒肆。寒梅看著青城的眼神是那麼地亮，青城死後，她處於愧疚將寒梅要到了身邊，可女孩其實從來沒有用那種眼神看過她。

　寒梅揮刀時，顧傾城其實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只覺得心口一痛，痛得喘不過氣來，耳邊尖叫聲呼喊聲亂成一片，而她，只覺得眼皮越來越重，她發現自己好像恍惚間回到了十年前的青城河邊，那時，她的弟弟不小心掉進了河裡，正在不停地撲騰，岸邊只有不會游泳的她和年僅六歲的寒梅。

　「小姐，求求你！救救少爺！」小小的寒梅這樣哀求著。

　她答應了嗎？

　她答應了，她立即跑到周圍去找人，看看有沒有人能夠救她的弟弟。那天是中午，附近的人很少，她跑呀跑，卻怎麼都找不到可以救弟弟的人。

　跑著跑著，她突然覺得非常的累。

　她問自己，我為什麼要那麼累？問完之後，她突然有些猶豫了，為什麼要救弟弟呢？

　——弟弟長得比自己還漂亮，因為是個男孩，爹爹和娘都更喜歡弟弟……如果弟弟不在了的，爹爹和娘不就更喜歡自己了嗎？

　顧傾城站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這一刻，天地都沒有了聲音，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砰砰砰。

　這時，剛好有一個男人路過這裡，腳步聲驚醒了她，她才好像突然驚醒一般，回過神來。

　——我到底在想什麼呢？他可是我弟弟啊！

　她趕忙朝他招呼了一聲：「你能救救我弟弟嗎？他掉到河裡了。」

　可等他們來到河邊的時候，只有哭暈過去的寒梅倒在岸邊，在水裡掙扎的弟弟，早已經沒有了身影。

　——這樣，就結束了嗎？

　弟弟沒有了啊……那個會軟軟地趴在自己身上喊姐姐的弟弟，沒有了啊……之後那麼多年，顧傾城不止一次為那時的猶豫後悔過，如果沒有猶豫的話，如果奮力去救弟弟的話，青城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回來之後，雖然成了爹娘的獨女，可爹娘並沒有比以前更加疼愛她，而是怪她，為什麼沒有照顧好弟弟。

　青城死訊傳來的時候，他們哭了好幾天，甚至到現在都還念著青城，就那麼念了一輩子。

　閉上眼睛之前，顧傾城問自己，後悔嗎？

　這一輩子，後悔嗎？

　沒有救弟弟，後悔嗎？

　——後悔，所以如果重來一次的話，我大概，不，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救青城。

　***

　大廳有四根承重的石柱，隨著砰地一聲，寒梅一頭撞在了其中一根上，倒下的時候，她看見林遲朝她跑了過來，將她拉進了一個很溫暖很溫暖的懷抱……就像當初，青城的懷抱一樣地溫暖——那是記憶裡最寒冷的冬天，從小跟母親相依為命的她，在那個冬天裡，失去了她的母親，從此一無所依。因為過度勞累，母親卒於一個晚上，雖然在街坊鄰居的幫助下，葬了母親，可她今後要怎麼辦？

　而且為了給母親下葬，她還欠下了一大筆債。本應該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年紀，可此時，年僅六歲的寒梅第一次對生活充滿了恐懼。

　後來，就在寒梅以為，她今後的人生會像別人所說，成為人家口中的勾欄酒肆裡的小姐時，她遇到了青城。

　寒梅從來沒有見過那麼漂亮的人，他背著光，年紀並不大，那一刻，寒梅卻真的以為，他就是娘口中下凡的仙子。即使後來年齡漸長，知道仙子應該是個女人，可那時青城出現時的模樣，就像刻在她腦裡一樣，再也沒辦法抹去。

　青城疑惑地看著寒梅，問道：「你為什麼要在這裡哭？」

　寒梅將自己的事情虔誠地告訴了她心中的仙子，青城笑了笑，招來僕人給了寒梅一些碎銀，讓她去還賬。

　他是不因世事的大少爺，給了她一點小小的恩惠，不想，從那之後，竟成了她整個世界。

　青城幫了寒梅之後，本想離開，卻被身後怯生生地小女孩叫住了：「少爺，您需要丫鬟嗎？」

　青城吃驚地看了她一眼，隨後笑著點了點頭：「好啊，那你就跟著我吧。」

　回顧家的路上，寒梅坐上了這輩子都沒有坐過的豪華馬車，她在裡面侷促得手腳都不知道怎麼放，還是青城看她實在緊張，跟她搭起了話。

　「你叫什麼名字。」

　「我娘叫我丫頭，沒起名。」

　「哦。」青城掀起簾子，看到沿途的梅林，梅花開得那樣盛，似乎不遜春花。他突然扯起了一個笑容，「我喜歡這種堅強的花，牆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寒梅聽不懂，不過這不妨礙她記住青城此時此刻的笑臉。

　青城說：「寒冬裡的梅花開得最美，不如，你就叫寒梅吧。」

　那個笑容，那麼地漂亮，漂亮到即使她們二人只有兩個月的主僕緣分，她也牢牢地，記了他一輩子。

　她辜負了自己，辜負了顧傾城，唯獨沒有辜負，當初青城的微笑。

　***

　顧傾城沒有救回來，寒梅沒有人想著要去救。林遲趁亂帶著這個女孩的屍體，就在他考慮要去哪兒時，突然在拐角處看到了熟悉的身影。林遲一下子安了心，他抱著寒梅的屍體跑了過去。

　「樓祈，你突然怎麼來了。」

　誰知那人搖了搖頭：「你認錯人了，我是青城。」

　林遲驚訝了一下，青城已經從他懷裡接過了寒梅的屍體。

　「我們先離開這裡。」

　「好。」

　離開這裡之後，青城告訴林遲，他就是這個謎題的設置者。

　「我沒有想過，會有兩個人一起來解這個謎題，所以無奈之下，我把自己的身體讓給他了。」

　「凌生，真的存在嗎？」

　「當然，他是我的愛人。但是在這個謎題裡，他的身份提供給解密者來解密的。當然，我們的初識，也是這個故事，在查案的時候碰到了我，我給了他一下小小的提示，所以認識了。」

　「你為什麼設置這個謎題？」

　「因為我想知道，如果猜對之後，會發生什麼。」

　「什麼？！」

　「猜對了那對雙生子的話，會發生什麼，我一直都不知道。無論是真實發生的那次，還是設置謎題之後的幾次解密，大家都沒有猜對，誰才是真正的沐璇。所以，所有來候選的男人都被姐妹倆殺死了，我姐姐因為羞愧，也很快自殺了。」

　「……既然想要知道的話，你給解密者提示不就好了嗎？」

　「我也想，可是我自己都分不清，她們兩，到底誰是沐璇。」

　「啊？那個老婆婆給我的提示，不是你安排的嗎？」

　「什麼老婆婆？」青城奇怪地看了林遲一眼。

　「就是那個賣花的老婆婆啊！是她告訴我，不要相信眼睛看到的，純白的，才是最黑暗的，所以我才選擇了白色的是沐璇！」

　「可是……在這個謎題裡，沒有賣花的老婆婆這個設定！」青城疑惑地看了林遲一眼，帶著他前往花店，「花店裡，我安排的是個小丫頭在賣花。」

　林遲一看，果不其然，花店裡坐著的是一個小丫頭。

　那麼，那個老婆婆究竟是誰呢？

　青城的重點顯然不在這上面，他帶著林遲確認了花店的主人之後，又帶著他徑直去了自己的住處，將寒梅輕輕地放在床上。

　「我跟她只有兩個月的主僕緣分，她卻跟傾城做了十年的主僕，我從來沒有想過，會有一個丫頭，堵上自己的人生，在傾城最幸福的時候，替我插上一刀。」

　「我其實是很憎恨的，憎恨傾城為什麼要遲疑，為什麼不救我，所以我看著她走向末路的時候，我其實是很高興的，但是她死掉之後，我又覺得有些空虛，這是為什麼呢？」

　「我自己，陷在這種可笑的仇恨與空虛中，已經那麼久，直到今天，寒梅的一刀，徹底地拯救了我。」

　「我覺得，我終於可以從這個謎題裡，脫離出去了。」

　「走吧，我送你們出去。」

　林遲的心情有些複雜，離開的時候，樓祈終於出現在他面前，默默牽起了他的手。

　「在難過嗎？」樓祈問。

　「其實不是，閉上眼睛的時候，總想起寒梅的臉，我初見她的時候，她穿著一身棉襖，紅色的棉襖映著她的臉，十六七歲的女孩，有種特有青澀。」

　寒梅是懂得感恩的，也是堅韌而偏執的，她感激當初青城的相助，記了他十年，甚至為他舉刀殺死了傾城。她跟傾城十年主僕，林遲可以想像，她曾經會在多少個夜晚輾轉難眠，一邊是枉死的主人，一邊是多年的小姐。

　可寒梅這一刀，又真真切切地，解脫了青城。有一個人記得他的死亡，為他復仇的認知，總算將他從長久的仇恨中，解放了出來。

　離開的時候，林遲從青城手中接過了鑰匙。青城笑著同他告別：「我總算是解脫了，現在，也是時候該回到凌生身邊去了。不然，以他那個性子可又要生氣了。林遲，謝謝你，你在謎題裡的事情，我都看到了，謝謝你照顧寒梅。」

　林遲重重地點了點頭，青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樓祈，笑著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