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沒有父母。
原本是有的,後來發生車禍,就只剩下他一個人。
所以江從來不提他的家人。
曾經顧寒試探性問過江家裡的事,他只知道江離家出走前寄住在叔父家,他問過他理由。
——每個離家出走的少年都有理由。
那時候的小江正在看書,他坐在床頭,蜷起膝蓋,書頁翻過的聲音在房間裡異常清晰,他說︰“被扔掉了。”
四個字,語氣沒什麼波瀾。
仿佛說的只是剛剛從書中看到的故事。
帖子裡曬出幾張車禍現場照片,畫面慘烈,車頭被撞到深深凹陷,變形嚴重,路上血跡被打了馬賽克。
江的家庭在帖子裡被扒得底朝走向天,父母是公務員,為自己買了高額人身保險,車禍時那段路沒有監控,後來對面肇事司機也沒找到,整個車禍就這麼不了了之。
車禍日期,六月一號。
六月一號,是江的生日。
帖子下面被有心人帶節奏,走向逐漸變得不正常,開始陰謀論。
【真的車禍怎麼會不了了之啊?】
【對啊,而且看監控,這條路上都沒人,是這輛麵包車突然沖出來,假的一批好嗎?】
【所以為什麼要給自己買高額保險,是已經提前知道會發生這個車禍了嗎?】
【這位小隊長不太簡單啊,難怪能和顧寒勾搭上,如果普通網吧隊都能被收購,那不就是誰都能打電競了?】
顧寒的表情沉了下去。
久長看到帖子第一時間給顧寒發去消息。
久長︰靠,這一定是肖衍做的!
久長︰水軍噴子也都是他的手筆!
久長︰這人一點良心也沒有!
久長︰這不僅是想要拉江下水,是想要他命啊!
久長︰江小朋友沒事吧??
顧寒看見江從備戰室離開,關上門,再看不見身影。
他打字回復。
顧寒︰久長。
顧寒︰我有點生氣。
肖衍出現在現場,正和YuPop隊員談笑風生。
顧寒的眼眸一點一點眯了起來。
“需不需要再次申請暫停比賽?”林初問道。
“不用。”顧寒轉身,他的語氣冰冷,“我出去一趟,比賽結束你送孩子們回基地。”
林初︰“那江怎麼辦?”
“相信他。”顧寒說完,離開場館。
甦寧寧和林初對視一眼,兩人不再說話。
認識顧寒這麼久,他們只見顧寒發過一次脾氣,後來那個惹他生氣的人徹底翻車,事業受阻,最跳腳的那人到現在還關在牢裡,永無翻身之地。
這是第二次。
顧寒這人談不上多紳士,也不喜歡勾心鬥角,處理問題的方式簡單粗暴,某些人本就多行不義,他只是幫著推一手而已。
距離比賽開始還有五分鐘,男生們呆愣愣的站在備戰室門後,不知道該不該出去。KOG戰術以江為核心,江若是不在,戰術鏈極度容易崩盤。但他們同樣理解江,內心不想提的事被□□裸的扒開攤在大眾面前,被黑化,被陰謀論。
自己都會被噴子言論影響,一定沒法比江做得更好。
任誰內心再強大也無法扛過去。
就在男孩子們下定決心準備出去時,江自己回來了,他去走廊上吹了會風,吹得嘴唇有些蒼白,他將隊服外套的拉鏈全部拉上,KOG戰隊隊標貼著他的左胸。
那是心臟所在的位置。
大概真的魂不守舍,手機在褲子口袋沒放好,屏幕還是亮的,隱約能夠看出是論壇界面。
“隊長!”
“隊長……你沒事吧?”
江眉頭皺了皺,說道︰“他們好煩。”
有些孩子氣的語氣,男孩們不敢說話,生怕刺激到他,直到江準備上場,男生們依舊呆愣。
江提醒道︰“走吧。”
KOG的設備在舞台另一邊,需要穿過YuPop的選手席。
YuPop五名女隊員也正好起身,肖衍走在隊伍最前方。
“江。”肖衍叫住他,嘴角斜勾,目中盡是嘲諷之色,“希望KOG都能喜歡這份禮物。”
“比賽愉快。”
江瞥了他一眼,走了。
第二局很快開始,往常比賽男生們偶爾會叭叭幾句,這會各有心事,分散開來各自發育,一個字也沒說,隊內頻道沉默。
江默默吃經濟找物資,賽場氣氛平之又平,極其無聊,在所有人都以為這又是一局沒什麼觀賞性的對局時,屏幕跳出了擊殺信息。
三次。
江盯住YuPop的某個隊員,擊殺,等她復活,再次擊殺,直到死亡次數用盡,無法復活。
沒有特殊戰術,沒有極限操作。抓單,擊殺,一整局江都在重復同樣的事,他保持超高手速,頻繁切屏,精確掌握對面每一個人的動向。
隨著一條條擊殺公告,YuPop節奏崩塌,其余幾個男孩子們乘勝追擊,一舉闖入對方時間領域。
第二局,KOG獲勝。
第三局,依舊如此。埋伏,偷襲,抓單,擊殺,分散YuPop每個人,逐個擊殺,在江的帶領下,男孩子們逐漸找回狀態,配合默契,將Gank運用到極致。
連續兩局,KOG鈑回這場地區賽的勝利,總積分150,華南賽區積分榜排名第一。
比賽結束的賽後采訪,江謝絕回答記者一切提問,而是站起來,看向鏡頭,看向肖衍,豎起拇指,然後緩緩倒轉,拇指用力向下。
□□裸的宣戰和挑釁。
什麼也不用說,辯解,回應,反駁,一切話語在此時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
KOG從不服輸。
江也從不服輸。
一時間,采訪廳閃光燈就沒停下來,面對撲面而來的更多質疑和提問,江面無波瀾,下台,提前離開場館。
當晚,就是這樣一位霸氣側漏的隊長,一向遵守戰隊規章制度、從來不晚歸的江,晚歸了。
男孩子們經過林初的心理調節恢復大半,自覺在訓練結束之後斷網上交手機上樓休息。
十二點,江才回到基地。
他把背包抱在懷裡,穿得很薄,一件隊服外套,裡面只有短袖,下半身薄薄的休閑褲。江城的四月份天氣還沒完全轉暖,夜風打在臉上依舊冰涼。
他輕手輕腳的開門,客廳還亮著一盞小台燈,顧寒正守在橙暖色燈光旁。
“你回來了。”顧寒正在看kindle。
江打開客廳的燈,說︰“這樣看書對眼楮不好。”
顧寒放下kindle,拍拍身邊空位,示意江坐到他這邊,接著從口袋裡抽出一支筆,咬開筆蓋。
“手給我。”顧寒說。
顧寒說的話,江從來不問理由,乖乖照做,顧寒挽起他的袖口,拿著筆比劃了兩下,然後——
在他手腕上畫畫。
一個圈,幾條線,看不出畫的是什麼,筆尖接觸皮膚時有點癢。
很拙劣的畫技。
顧寒的手能掌控賽場,能做出美味可口的飯菜,也能寫一手好字,可就是不會畫畫。
尤其畫在手上,更醜。
江問︰“你在做什麼,顧寒哥?”
“畫個表。”顧寒說,“提醒你注意時間。”
的確已經很晚了,KOG向來對規矩看得很嚴,晚歸,不論是第幾次,都要有處罰。
江不說話,也沒反抗。
兩分鐘後,顧寒完成他的大作,相當滿意的拍拍手掌,把筆帽合上丟一旁,起身去熱牛奶。
手腕上的表歪歪扭扭,而且只有一根指針。
——理論上說是有兩根,顧寒特意畫了兩下,以強調指針的數量,只是等墨水幹了之後,完全看不出來。
“好醜。”江不太給這幅大作留面子。
“憋著。”顧寒的聲音從廚房裡傳出來。
“……”
“………”
今夜的戰隊基地尤其安靜,男生們很早便上樓休息,四周的窗簾都被放下來,看不到外面的景象,也沒有多余的聲音,只有廚房傳來的聲響,和掛在牆上的時鐘。
滴答,滴答。
顧寒熱好牛奶,拿過來給江。
身上寒意還沒褪去,他的鼻頭還是紅的,直到喝下牛奶身子才回暖過來。
草莓味的,入口清甜。
顧寒說︰“你剛剛去哪了?”
“就在附近,江邊。”
說話間,空氣彌漫著草莓味。
江哪也沒去,就枯坐在江畔石凳上,遊輪來回過四次,有十八對情侶從他面前經過,從石凳到江畔圍欄的距離是二十塊石磚。
“下次可以不用一個人出去。”顧寒有些心疼,“我可以陪你。”
他又頓了頓,“我很擔心你,阿。”
“對不起。”江說,“其實我很早就回來了。”
“然後呢?”
“回來的時候看到那家賣龍蝦包的網紅店還沒關門。”
顧寒之前看到宣傳圖時提到過他想吃。
江拉開背包拉鏈,取出一個袋子,雙手捧著伸到顧寒面前︰“你餓不餓,顧寒哥。”
他一路上是抱著背包回來的,擔心龍蝦包被磕了踫了,被壓得不好看。
顧寒心頭一暖,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個江,出去散心也沒忘記他隨口說的話。
“你別不開心了,顧寒哥。”江主動認錯,“以後不會了。”
顧寒接過紙袋,反問道︰“不是應該我來安慰你嗎?”
“好。”江實話實說,“我確實不大開心。”
他並不需要在顧寒面前故作堅強。
困獸不會服輸,但會服軟。
他會在顧寒面前卸下全部偽裝,將每一分最真實的情緒展示出來。
比如他很生氣,比如他很難過,比如他很冷,比如他現在很想要一個擁抱。
於是顧寒半跪在沙發上,抱住江,摟住他,撫摸他的頭髮,將他緊緊摁在自己的胸前。
顧寒用下巴蹭了蹭他的頭髮,“你別不開心了,阿。”
“好。”
“你相信我嗎?”
“相信。”
顧寒一笑,低下頭,同他額頭相抵。
眼前的少年,眉目清冷,輪廓鋒利,他有又濃又密的睫毛,每一寸翕動,沒一次呼吸都感受得一清二楚。
他看著他,像是在看夜空,那裡一顆低垂的金色星星,泛著藍光,是他從年少到此刻從未遺忘的悸動。
“你不要不開心。”顧寒說,“欺負你的,我會幫你通通欺負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