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業火路┃他伸手,觸碰那一片白芒。
身周所有的聲音都遠去了,他像是等了很久,又像是只是自欺欺人地逃避了一個世紀,等夢醒,對方的回答清晰響在耳畔,避無可避。
“我是你的師父。”
“你入宗四十六載,善待同門,敬重長輩,修煉刻苦,為師喜你性情純善,聰慧勤勉,於戊戌年春日決定收你為徒,賜你弟子玉牌,取道號玉貞。”
“為師說過,你該得的東西,一分都不能少。”
一分都不能少。
可這問天宗欠他的,又何止一分!
“都怪你。”他看著面前人到此時都仍然平靜的表情,心中痛意再也壓抑不住,伸手拽住他的袍角,滿目恨色:“原來是你,這一切的源頭,原來是你!”
世人都知道問天宗曾有一個驚才絕豔的年輕宗主,他強大、冷靜、運籌帷幄,從入道到還虛,只花了短短兩百年時間。
九天玄雷都為他繞道,天道欽定的真仙,此界更進一步的關鍵。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天才,卻在一次大劫中為了救護一方百姓和上萬修士,隻身對煞,差點身死道消,最後天道憐憫,賜下一道福光,留了他一抹殘魂,給了他一線生機。
“怎麼可以是你……”
他手指收緊,幾乎摳破手中精緻法衣。
千年過去,問天宗慢慢滑落神壇,曾經驚才絕豔的宗主成為了一個傳說,少有人提及。
當年天道留下的提示已經沒多少人記得,時間過去太久,歷史總該翻頁。
一切似乎都過去了,直到幾十年前,一個天生道體的嬰兒在某個小村莊出生。
一線生機,這就是天道留下的一線生機。
仍死死記著當年風光的問天宗長老們算出這點後欣喜若狂,彷彿已經看到了傳說再臨,天才蘇醒後帶領問天宗再次走上神壇的繁盛景象。
他們搜來天材地寶,花費十二載,布下龐大養魂禁陣,在某個問天宗正常開宗收徒的冬日,由一位和善長老,從山裏帶回了尚且懵懂對修仙一無所知的少年。
明明是天生道體,無可爭議的天才,卻被測為最低等的修煉資質,落到了無人願意收徒的地步,最後被分為雜役,獨自困守禁陣所在的後山幾十年。
那是幾十年啊,沒人交談,日復一日枯燥修煉的幾十年。
因為練出來的修為全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被禁陣吸收,用以養護他人魂魄,所以他的進階速度奇慢無比。
同期入宗的人已經開始出宗歷練了,他卻被卡在同一個階段十年,二十年,每一天每一天,丹田裏的修為都會莫名消失潰散,不知所蹤。
到了後期,他甚至開始神魂不穩,連現有修為都快穩不住。
他沮喪,苦惱,困惑,踟躕許久,終於下定決心厚著臉皮去找宗門長輩解惑,得到的卻是嘲笑、輕視、一些“下等人不該妄想登天”的鄙薄之語。
從少年到青年,這就是他的前半生,黯淡無光的前半生。
本以為一生就要這樣過去了,但大概是天道終於發現了對他的不公,讓他在某次宗門大會上看到了另一個風光入宗的天生道體。
一樣的道家金印,卻是完全不同的資質測試結果,更是完全不同的待遇。
他迷茫困惑,又因為神魂不穩而頭疼欲裂,當晚,幾十年來第一次,他不顧後山規定隨意出山透氣。
真相來得如此猝不及防,那些平日裏難得一見的長老仙長們在雲端縱酒高歌,因為大陣將成,因為後繼有人,所以得意忘形,無意間道出了真相,被他聽了個正著。
他不敢置信,渾身發涼,呆愣間被倒酒小童發現了蹤跡,之後便是噩夢的開始。
不聽話的傀儡,會落得怎樣的下場可想而知。
那些被困鎖在陣中,日日夜夜被催灌修為的日子是實實在在的噩夢,他一刻都不願想起。
太痛了,真的太痛了。
但那時的痛,卻比不了此時的萬分之一。
“為什麼是你……”
身體裏的力量像被抽走,他趴伏在地,恨不得就此死去。
“誰都可以,為什麼偏偏是你,我甚至……”還偷偷戀慕於你。
笑話,天大的笑話,他這一生,就是個徹徹底底的笑話。
“玉貞。”
身體被溫柔觸碰,他抬頭,定定看一眼對方的表情,突然起身撲到那人懷裏,雙臂收緊,任由滿身狼狽玷污他精緻法袍,眼眶發紅,身上煞氣湧動。
“我為你養魂,你助我新生,我們扯平了。”他說著,手臂越發收緊,看著四周皺眉不忿看來的眾位問天宗長老,勾唇露出一個扭曲的笑,側頭,在他耳邊低語,“師父,徒弟累了,不如你陪我一起去地獄走一遭?”
黑紅煞氣衝天而起,把他們包圍。
周圍修士表情大變,各種法寶脫手,帶著淩厲殺氣朝他湧來!
“孽障爾敢!放開宗主!”
“宗主快退,他想自爆!”
轟!
身前的人突然揮袖,震開了旁人拋來的所有法寶,卻沒有動他的煞氣,反而側身把他護在身下,輕輕懷抱住他,在他耳邊低應:“好。”
“為師依你。”
還是那熟悉的平靜語調,彷彿說的不是生死。
他一愣,臉上扭曲的表情消失,茫然空白兩秒,發紅的眼眶中終於滴下一滴淚來,閉上眼睛,調動體內所有煞氣,放鬆自己短暫沉溺在這溫暖的懷抱裏。
轟——
身體和靈魂似乎被一起拋到了空中,溫暖消失,幻象消失,他重新漂浮在白霧間,隔著符文金罩,看到“自己”突然從一個院子裏衝出,帶著滿身功德靈氣,朝著揮舞血鞭準備自爆的中年胖子衝去。
“小臻!”
“喻小友!”
“喻哥!”
周圍的人在著急大喝,有人想阻止“他”靠近,有人試圖把自爆的邪修引走,有人在加快佈陣的速度,但是來不及了,邪修的自爆其實只是分秒之間的事情。
“他”撲了過去,用靈氣功德震開所有人,在緊急關頭丟出一座小塔罩住邪修,然後砰一聲。
邪修自爆,小塔碎裂,狂暴的靈氣和煞氣把所有人都掀翻在地,“他”站在最前方,因為與丹田相連的法寶被炸毀,受到術法反噬,吐出一口血後昏迷在地。
一個熟悉的身影著急地從小院子跑出,徑直奔到“他”面前,抱住受傷倒地的“他”就朝外跑去,表情著急。
周圍被掀翻的修士回過神,連忙追上去,取丹藥的取丹藥,找醫生的找醫生,忙做了一團。
他直直看著那個抱著“自己”跑遠的身影,突然覺得委屈,想靠近卻無法。
在這裏啊。
真正的我在這裏。
你在抱誰?你在關心誰?你不要我了嗎?
“殷炎……”
他呼喚著,身體突然一沉,意識回歸現實,掙扎著睜開眼,眼前卻是塔中一片漆黑的景象。
還不等他弄清楚此時到底是什麼情況,丹田突然一痛,意識再次脫離現實,直直朝著丹田處的小芽落去。
本來蔫答答的小芽此時精神抖擻地立著,似是感應到了他的到來,突然瘋狂搖擺起來,之後迅速抽枝長葉,轉瞬間就成了一株小樹的模樣,然後轟然炸開,化為光點。
“啊!”
彷彿身體由內自外爆開,痛感鋪天蓋地傳來,他忍不住痛喊一聲,意識再次回歸,倒在了身下的聚靈陣中。
“小臻,下來陪爺爺吧。”老人的身影出現,又迅速消失。
他仰頭,疼得滿頭冷汗,喚道:“爺爺……”
“仇謝華!你既要殺我,又為什麼要生我!”
三兒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身側,他扭頭看去,卻只來得及看到嬰靈慢慢消失的身影。
“喻錦成,房子給你,反正孩子我是不會要的。”
女人冷酷絕情的聲音響起,他再次側頭,剛好看到了女人紅色裙擺融入黑暗的畫面。
“什麼兒子?我鄒城景這輩子就只有林鄒偉這一個兒子,喻臻?哈,他不過是個可以用來續命的道具罷了。”
鄒城景的聲音刺耳又難聽,他忍不住抬手捂住耳朵,痛苦搖頭:“不,假的,都是假的,我知道這是幻象,虛無你別鬧了!”
有風吹過,耳邊的聲音換了陌生的腔調。
“天生道體?不,他只是個養料而已。”
“大陣將成,記得之後把那人處理一下,可別走漏了風聲。”
“也是,宗主最是仁慈,可不能……”
誰?是誰在說話?
他心神巨震,本能地更加用力捂住耳朵,想隔斷聽覺,但那些陌生的聲音卻不放過他,始終響在耳畔。
“宗主是被他蠱惑了!”
“一個邪物,仗著一點從前的小恩惠死死扒著宗主不放,實在可惡!”
“我聽說宗主之所以不顧全宗反對收他為徒,是因為要償還因果。你也知道,修者嘛,最怕的就是有因果未了,宗主明明到了境界,卻遲遲不飛升,估計就是被那個邪物害的。”
“聽說了嗎,宗主居然要為了那個邪物處置各位長老,還要自罰,瘋了,宗主瘋了!”
“外面所有門派都在指責咱們問天宗,說咱們宗主枉顧正邪區分,把一個邪物正式收徒,還高高捧起,說咱們問天宗和邪魔同流合污,完了完了,問天宗完了。”
“但又不能殺他,殺了宗主的因果該怎麼了。”
“如果他能自己去死就好了。”
“對啊,如果他死了就好了。”
“都被煞氣感染成那樣了,死了估計也會變成厲鬼,一輩子纏著宗主不放。”
“那該怎麼辦?”
“他為什麼要出現,為什麼要回來。”
“天呐,宗主居然準備耗盡修為為他去煞,一個因果就這麼難了嗎,他是不是要逼死宗主才甘心!”
“哈哈哈,你們聽說了嗎,那個邪物居然說宗主這幾年來一直陪著他,陪他踏遍了九州大地,到訪了無數仙境。真是傻得可以,宗主自蘇醒後就一直呆在宗門處理事務,一步都沒外出過,他被關在宗主的虛無之塔里當寵物養了幾年還不自知,可笑之極。”
“看來宗主也不是真的想收他為徒,一直關著他,都不放他出去,估計也覺得他丟人呢。”
“如果我是他,肯定早早不活了,一人活著全宗痛苦,他可真是造孽。”
“你聽說了嗎,南邊有個秘境開了,裏面有一條業火路,通過的人有可能得到天道饋贈,直接成就仙體。”
“業火?那不是邪魔剋星嗎?聽說再厲害的邪魔上去了,也會灰飛煙滅,而且今世因果全消,化為浮塵,再無輪回可能。”
“等等,因果全消?那如果那個邪物去走了……”
“宗主大概就解脫了吧。”
解脫。
他慢慢鬆開手,看著身周不知何時燃起的熊熊大火,緩慢爬起身,眼神失去焦距,機械地朝著火光盡頭走去。
真的能解脫嗎?
衣衫染上火光,皮膚被火焰舔舐,很痛,卻覺得有些暖。
這次應該能死透了吧。
眼眶被火焰烤得很幹,他抬手摸了摸,突然笑了。
真好,這樣就不會哭了。
這一生磕磕絆絆,臨到頭了,他希望自己是笑著走的。
火光盡頭是一片白芒,身上已經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膚,他回頭,看著這條由火焰鋪就的道路,隱約似乎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正在朝這邊靠近,搖了搖頭,收回了視線。
要結束了。
他伸手,觸碰那一片白芒。
只希望下輩子能做個普通人,有平凡恩愛的父母,有善良可愛的手足,如果可以,再建一個自己的小家,養一隻軟萌的寵物,那一輩子也就圓滿了。
手臂已經沒入白芒,他忍不住再次回頭,看著這一路火海。
怎麼忘了,這條路一走,又哪來的下輩子。
如果變成浮塵的話……
他保持著回頭的姿勢,傾身,把身體慢慢沒入白芒,閉目後倒。
如果變成浮塵的話,只希望能在他指間停留一瞬,然後……永生不見。
“玉貞!”
“喻臻!”
白芒鋪天蓋地,耳邊一聲巨響,他唰一下睜開眼,眼前是爺爺氣急敗壞的臉。
“你到底上不上學!天亮了,給我起來,去學校!”
他茫然坐起,愣愣看著老人比記憶中年輕一些的臉,低頭看看自己明顯屬於少年人的手掌,眼眶一熱,悶頭撲抱了過去。
“爺爺,你帶我走吧。”
“走什麼走!給我上學去!我辛辛苦苦把你養這麼大,你卻這麼氣我!我告訴你,這學你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
“爺爺。”
“走!去學校!”
“爺爺!”
“你喊我也沒用!”老人撿起了砸在床頭櫃上的棍子,假假地揮兩下,嚇唬道:“別以為我不會打你,我一個人住在這又不是沒吃沒喝,哪需要你一個毛頭孩子來照顧!你以為生活是那麼好過的?不好好上學,你以後就只能去工地搬磚,自己都養不活!”
他看著老人生氣著急中帶著關切的臉,鼻尖一酸,說道:“可是爺爺,我不想活了,你帶我走吧,你不是說要我跟你走嗎。”
老人明顯一愣,手中木棍噹啷落地,突然後退一步,身影慢慢變淡。
“你不活,那爺爺也活不了了。”
他大驚,忙往前撲,喚道:“爺爺!”
“小臻,爺爺在天上等你。”
他撲了一空,跌趴在地,所有幻象消失,回歸本真,身下是熟悉的聚靈陣,面前是翻開漂浮的《農經》,丹田裏的痛感如影隨形。
【生而為人,當何如?】
依稀有縹緲仙音響在耳畔,他仰頭,發現《農經》不知何時變了模樣,本來陳舊的外殼變成瑩白,紙質書頁變得柔軟,彷彿由天上雲朵織成的錦緞。
生而為人?不,他並沒有要求天道讓他生而為人,為人應當如何他又如何清楚!
【生而為人,當何如?】
詢問如影隨形,丹田痛意突然暴漲,他悶哼一身,忍不住蜷縮起了身體。
“我不知道!”他忍痛大喝出聲,腦中各種或熟悉或陌生的畫面交替出現,記憶雜亂一片,恍惚間自己時而是在道觀長大的少年,時而是困鎖後山的宗門廢物。
古書悠然漂浮,似是不滿意他的回答。
他被痛意逼得理智瀕臨崩潰,眉眼一壓,身上突然放出滔天煞氣,把身前古書衝得書頁狂卷,搖搖欲墜。
心中有一股凶戾之氣翻滾著,讓他全沒了平日冷靜。
“血脈如何我無法選擇,為人還是為畜誰又問過我的意見!你們有人想我死,有人想我活,誰又來問過我到底想不想活,想不想死!”
“從前我隨波逐流,覺得既然來了這世間一遭,那就該好好走下去,臨死前或許還可歎一句難得糊塗。但你們為什麼要逼我,為什麼要讓我看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似乎痛出了幻覺,居然看到殷炎正坐在他面前,一會是長袍長髮的古人模樣,一會是西裝襯衣的精英姿態,眼神平靜無波,表情無悲無喜。
“我努力過的……”他低頭把自己蜷縮得更緊,不去看那些會動搖他的景象。
“我也想好好活著。”
但命運弄人,天意弄人。
如果生而為人……如果生而為人……
他嗚咽出聲,眼淚流下,良久,突然仰頭大喝出聲,字若千鈞:“如果生而為人……我只願我命由我,不由天!”
轟——!
靈氣和煞氣一起翻卷,丹田痛到極致,突然炙熱起來,懸浮於上的古書開始瘋狂翻頁,上面的水墨大字化為金光漂浮而出,在他頭頂盤旋幾周,衝破靈氣和煞氣的封鎖,直直朝他丹田鑽去。
轟隆隆——!
一道粗壯閃電劃破B市夜空,大雨傾盆落下。
仇飛倩沉著臉匆匆步入醫院,沒空去管濕透的頭髮和裙擺,快步趕到殷炎告知的病房前,先進去看了看躺在裏面的喻臻,確定他沒什麼明顯的外傷後放輕步子轉身出來,看向候在外面的翁西平,皺眉詢問道:“到底怎麼回事?小臻現在什麼情況?”
“昏迷不醒,醫生說是大腦受到了衝擊,無大礙,但蘇醒時間不定。”翁西平解釋,滿臉擔心的樣子,說道:“還有大少爺……”
仇飛倩聞言提著的心稍微往下落了點,扭頭找了找,沒看到殷炎的身影,問道:“他怎麼樣?怎麼沒看到他人,幹什麼去了?”
“回公寓了,大少爺背後有一道很深的傷口,已經包紮過了,但他不肯好好休息,非要親自回公寓給喻少爺拿日用品。”
“胡鬧!”
仇飛倩低喝一聲,又擔心又生氣,想到什麼,表情沉了下來,問道:“員警那邊怎麼說?怎麼好好的兩個人出門去度假,回來卻全都帶著傷,那山莊到底是怎麼待客的!”
翁西平聞言遲疑了一下,湊近一點壓低聲音說道:“員警不敢管這事,不止大少爺和喻少爺受了傷,聽說當場還死了兩個人。”
仇飛倩聞言大驚,問道:“誰死了?不是說就是一次普通的山莊推擠事故嗎?”
翁西平搖頭,顧忌著這裏是醫院走廊,人多眼雜,沒有開口解釋,而是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她,說道:“這是釋家的釋清元拜託我轉交給您的,說有事可以直接和他聯繫,意思好像是這次的事故將由他們全權善後。”
釋家?
仇飛倩再次皺眉,意識到這次的事情怕是扯到什麼大背景的人了,回頭看一眼病房門,心裏發沉。
氣氛正沉悶間,一道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仇飛倩一愣,過了兩秒才反應過來是自己的手機,忙從包裏取出來接通,待聽完那邊說的內容,表情瞬間怔忪了起來。
“夫人,怎麼了?”翁西平擔心詢問。
“是員警打來的電話……”仇飛倩放下手機,眼神帶著點茫然,後退一步靠到門板上,抬眼看他,回道:“他們說……我爸死了,就在剛才。”
翁西平意外:“什麼,仇老爺子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