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承來到醫院,兒子還沒轉入普通病房,隔著ICU的鐵門,他只能趁醫護人員進出的瞬間遠遠看一眼,往日活幫亂跳的兒子依然緊閉雙眼,渾身插滿管子,即便渾身是鐵的硬漢,看到這一幕也不免心酸。
「李信能挺過來的。」身後傳來聲音,是傅平安。
李秀承很意外,因為這事兒和傅平安並不相干,他沒必要陪在這裡。
越是在這種時刻,越是能體現出一個人的品質,李秀承閱人無數,他看得出傅平安是個好人,兩人到花園抽煙,談到李信的傷情,傅平安寬慰說:「十八歲的少年復原能力很強,說不定過幾個星期就能站起來了。」
「但願吧。」李秀承苦笑,他知道這只是安慰而已。
「他媽媽怎麼沒來?」傅平安問,時間已經過去二十四小時,李信的母親竟然沒出現,這很離奇,就算是離婚了,兒子出事也該來看看的。
「李信中考那年,他媽沒了,車禍,為了不影響他考試,我就騙他說,你不好好學習,爸媽為你的成績鬧翻了,離婚了,如果考不上附中,你媽就再也不回來了,嘿,這孩子還真吃招,半年時間,從班裡的中等生蹭蹭上升了幾十個名字,還真考上附中了,江大附中,那是重點高中啊,等於一隻腳踏進了大學的門檻。」
談到這些,李秀承的眼睛亮起來,「後來,孩子告訴我說,他早就知道媽媽走了,只是不想揭穿罷了,他寧願相信這個謊言,他媽是和我離婚了,說不定哪天就會再回來,這些年我工作忙,不能照顧他,他自己一個人拾掇的利利索索的,學習也沒拉下,體質也不差,德智體全面發展。」
「他那一手軍體拳,是跟你學的吧。」傅平安覺得嗓子眼有些梗,那天少年孤身奮戰群妖的身影,一直在他腦海里磨滅不去。
「對,從小就練,強身健體用的。」李秀承笑笑,「沒想到也能救人,我挺為他驕傲的。」
傅平安用力的點點頭,一些話不用言明,李信為了救楊伊,遭到瘋狂報復,或許後半輩子都搭進去了,也許有人會覺得不值,但也會有人覺得這樣做沒有值與不值,只有該與不該。
「你不用上班的嗎?」李秀承又給他遞了一支煙。
「勤工儉學,有的是時間。」傅平安說,「我和楊伊母女倆也不太熟,我在她們娘倆住的小區打工。」
「傅平安……傅平安……」李秀承捏著煙,眉頭緊鎖,「這個名字好像在哪裡聽過。」
「2011年6月,譚輝的案子,是高岩把我從雲南邊境帶回來的,想起來了么?」傅平安提醒道。
「想起來了,就是你。」李秀承恍然大悟,「年紀大了,記性不行了,我說嘛。」
似乎是傅平安的經歷給他做了背書,李秀承對他的信任度陡然拉升,他敞開心扉道:「曹子高買兇殺人的證據確鑿,但我最多只能把他送上法庭,他家裡有能量,有關係,很有可能無罪釋放。」
傅平安怒了:「怎麼可能!」
「一切皆有可能。」李秀承哀嘆道,「當然這只是最壞的結果,也有可能判緩刑,保外就醫,立功減刑,他們有無數種合理合法的辦法逃避法律的懲罰。」
傅平安說:「必須跟他們死磕到底。」
「我會的。」李秀承忽然轉身,炯炯眼神看著傅平安,「兄弟,有一個不情之請。」
「你說。」
「我可能要出事,我會把證據留給你,如果你有途徑,或者等到合適的機會,幫我們父子伸冤,我知道這個請求有些過分……」
李秀承這話說的有些艱難,有些苦澀,他是一個五十歲的檢察官,卻要向一個剛認識不久的,二十齣頭的半陌生人求助,放在兒子出事前,他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會有這樣一天。
「我答應你。」傅平安沒有猶豫就應了下來。
李秀承笑了,他覺得這事兒太搞笑了,不過是一支煙的交情罷了,竟然能託付生死大事,偏偏兩個人一個敢託付,一個敢答應,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
當然這並不是李秀承的一時衝動,他隱約知道一些傅平安的底細,這個年輕人表面上沒什麼大背景,有時候還會被人整,但這麼多回合下來,竟然沒被人整死,這就很說明問題了。
「現在不是古代了,可依然有人具備俠客之風。」李秀承正準備說出這句話,傅平安指著遠處說:「她們來了。」
來的是郝清芳母女,楊伊的一雙眼睛又紅又腫,看來沒少哭,手裡拎著保溫桶,四人碰頭,郝清芳問了李信的情況,說:「孩子親手去菜市場挑的骨頭熬的湯,這還是她第一次做飯。」
李秀承說:「謝謝,謝謝,給你們添麻煩了。」
郝清芳說:「李先生千萬別這麼說,這件事……唉,總之有需要幫忙的儘管開口,我已經請媒體的朋友介入了,但能不能報道還是未知數。」
李秀承說:「沒用的,報紙電視是不會上的,網路還有些作用。」
「李叔叔,您放心,我會對李信負責的。」楊伊一咬牙,忽然說出讓大人都瞠目結舌的話來。
「孩子,李信叔叔負責就行了,你好好上學,考大學,你有你的生活,將來大家做朋友就好啦。」李秀承當然明白楊伊的意思,當然也不可能接受,這只是小孩子衝動的說法而已,心意可嘉,實現的難度極大,他不懷疑楊伊的誠意,但是再過幾年,誰還記得現在的誓言,當真就成了玩笑。
「不,我認真的,我要照顧李信一輩子。」楊伊咬了咬嘴唇,非常執拗的說道。
沒人把小孩子的話當真,但也沒人打擊和嘲笑這份真心,正好護士在樓上喊李信家屬,四人上樓,從醫生那裡得到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李信的腰椎雖然骨折,但不幸中的萬幸是沒傷到神經,不會下肢癱瘓,壞消息是一條腿粉碎性骨折,骨折部位附近的血管、神經、皮膚,軟組織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傷,尤其是傷在膝關節部位,可能預后不太樂觀。
「這孩子很堅強,身體素質也很紮實,現在就可以轉入普通病房了。」醫生說。
大家喜極而泣,這是能得到的最好的消息了,斷一條腿總比下肢癱瘓來的強,而且就算不能恢復,還可以裝假肢。
護士將李信推到了普通病房,郝清芳託了關係找了一個雙人間,同屋病友只是白天來打個吊針就回家,相當於李信一個人住一間屋。
李信已經清醒,臉色蒼白,他看到楊伊和爸爸出現,強撐著要坐起來,可是他雙臂上也打著石膏動彈不得,楊伊問他餓不餓,少年點點頭:「我能吃下一頭大象。」
有食慾是好事,楊伊用小勺子喂李信喝湯,她不會伺候人,湯滾燙,燙的李信齜牙咧嘴,楊伊趕忙吹啊吹的,小兒女之間的純真感情,大人們看了眼睛都發酸。
「爸,我啥時候能回去上學?」李信似乎並不關心撞自己的人有沒有得到懲罰,「我還有一場籃球比賽呢。」
不等大人回答,楊伊就搶答了:「李叔叔把你託付給我了,你住院期間我負責一切,我說不許出院,就必須躺著。」
李信有些不好意思,但更多的卻是享受的神情,一場車禍,抱得美人歸,少年的世界就是這麼簡單。
「爸,別難為人家,交通意外,在所難免。」李信還惦記著肇事司機,善良的他並不知道這是一起故意傷人案,還以為真的是交通事故。
「爸有數。」李秀承點點頭。
忽然手機鈴聲響起,李秀承和郝清芳同時接到電話,他們各自出門通電話,片刻后回來,異口同聲說:「有點事要先走。」
李信說:「阿姨,爸,楊伊,還有傅叔叔,我沒事,你們都走吧。」
話音未落,護士進來說:「病人需要照顧,你們留一個人啊。」
楊伊說:「我留下照顧李信就行。」
大家面面相覷,似乎哪裡不對,但是仔細一想也沒什麼不對的,郝清芳拿出車鑰匙說:「車給你留下,有事打媽媽電話。」又對傅平安說:「小傅,你也回去吧,回去好好休息,看把你累的。」
有人接手,傅平安也放心,三個大人將李信託付給楊伊,下樓去了,傅平安想到郝清芳把車留給女兒,李秀承的車還在修車廠,便提出送他們,二人欣然答應。
來到停車場,郝清芳看到那輛奧迪100,有些愕然:「你……你是我的租客。」
傅平安瞬間明白:「凶宅是你的?」
李秀承問郝清芳:「郝嘉德是你什麼人?」
郝清芳說:「郝嘉德是我叔叔,十年前他們夫婦被入室搶劫的罪犯殺害,因為沒有其他親屬繼承遺產,房產就歸我的祖母所有,我祖母去世后,遺產繼承權落到我這裡,我長期在美國,這房子據說不幹凈,最近才租出去,車位上有輛停了十年的車,中介幫我處理給租客了,騰出車位換租金,沒想到竟然,哎呀真是緣分。」
傅平安說:「所以說好人總有好報,對了,我在車裡發現房產證和土地證呢,回頭給你。」
「哪座房子的證件?」郝清芳不解。
「銀城路99號,近江中銀大廈的房產證,我還是第一次見整座大廈的房證呢。」
「哦,那座大廈,已經抵債了,叔叔的公司也破產倒閉了。」郝清芳有些落寞。
「嘉德資產案,是近江司法史上最黑暗的一幕。」李秀承忽然說。
……
病房裡,忽然李信的臉變得通紅,楊伊硬生生將一保溫桶的骨頭湯都給他餵了下去,這會兒湯水已經經過胃和腸道的消化吸收,變成廢液來到膀胱里,強大的壓力讓他感到快要爆裂。
「你怎麼了?」楊伊關切的問道。
「我……我想上廁所。」李信艱難說道。
「那可不行,大的還是小的?」楊伊問他。
「小的……」
楊伊左右看看,從床底下拿出一個男用便壺來,說:「你用吧,我背過去不看。」再看看李信兩條胳膊上的石膏,似乎這事兒還有些麻煩。
「要不然我叫護士來。」楊伊說。
「護士都是女的。」李信搖搖頭,「早知道讓傅叔叔留下就好了。」
奧迪車裡正在聽李秀承講述案情的傅平安打了個噴嚏。
楊伊一咬牙,她誇下海口說要照顧李信一輩子,豈能在小便這種小事上翻車,這事兒必須解決,她臉一紅,拿起尿壺塞在被子下面,另一隻手在被子下面摸索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