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往往是殘酷的,將腐爛的本質包裝在謊言的糖衣里。
李晨曦三歲時就已經明白了這個殘酷的道理。
那些將她流放到無人孤島的壞人們並不知道,一個先天聰慧的三歲小女孩一直都在假裝昏迷,從頭到尾都將他們的罪行看在眼裡。
那座遺落在大海里的孤島事實上並不存在於人類世界,而是處於某個試煉之地里,那只是一個難度極小,用來訓練新手的試煉之地,但對於三歲的孩子來說卻如同地獄。
並且在這個試煉之地里,她所在的孤島並不是唯一的,試煉之地里存在著成千上萬類似的孤島。
因此那時被流放到孤島里的孩子並非只有她一個,也許上百,也許上千,甚至可能上萬,但這些孩子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是孤兒。
這個將成千上萬的孤兒放置到試煉之地的野獸孤島里,讓他們孤立無援自生自滅,以如此極端的方式篩選人才的計劃,被稱為「孤兒計劃」。
當「孤兒計劃」開啟時,作為她唯一的親人的母親正好病死,無父無母的她雖然是李家的子嗣,但不過是一個邊緣的旁系族人,因此不幸被急於湊齊人數的執行者,選為了計劃的目標。
而最為諷刺的是,開啟這項計劃的勢力正是李家,最初的目的是為了培養出一批「出色」的殺手,三四歲的孩子如果能夠在危機遍布的孤島里獨自生存三年,其能力和意志的「變態」可想而知,無論犧牲多少個孩子,只要能夠留下十幾個,甚至幾個優秀的幼苗,便是值得的,誰叫這些孩子不過是廉價購買甚至於免費領養的孤兒呢。
然而事與願違,這項計劃終究還是過於異想天開了一些,放置了三年之後,當李家準備「收割」時,才發現成千上萬的孤兒里,只有一個六歲的小女孩生存了下來。
但令計劃的提出者——李家的老族長欣喜萬分的是,這個六歲的小女孩竟然是李家的血脈,儘管只是一個旁系族人的子女,但這個「不小心」被歸入孤兒計劃的小女孩身上確確實實流淌著屬於李家的血液。
作為唯一的生存者,小女孩的價值遠遠高過了之前的預估,而擁有李家的血脈,更讓她的命運發生了質的改變。
稍微測試了一下小女孩孤島求生三年的成果之後,老族長彷彿在她身上看見了李家更為輝煌的未來。
將小女孩培養成殺手的後續計劃立刻被推翻,老族長更是當場收養小女孩,並且對外聲稱找到了丟失的親孫子。
或許是心血來潮,也或許是因為子嗣太過平庸而做的孤注一擲,老族長苦思許久之後,決定將這個能夠在孤島里獨自生存三年的小女孩當做自己的接班人培養,為此甚至對外欺瞞了她的性別,
以上,便是殘酷的真相,也是李晨曦一直以來所熟知的真相。
但誤以為孤兒計劃實施得天衣無縫的老族長卻不知道小女孩早已知道了真相,他精心編織出來的謊言,便是包裹了腐爛真相的華麗「糖衣」。
派遣到孤島上的「收割者」偽裝成了救援者,聲稱她的遭遇是李家的敵對勢力下的黑手,他們一直沒有放棄對她的尋找和搜救,歷時三年終於找到了她。
老族長聲淚俱下地告訴她,她的父親其實是他的私生子,而她則是他的親孫女,然後說明了家族裡的繼承者全是庸才,希望她女扮男裝,為繼任下一代的族長而努力奮鬥。
六歲的她只能面無表情地看著老族長浮誇的表演,心中無聲地冷笑。
如果她不知曉真相,或許便會對老族長和李家感恩戴德,成為李家最忠誠的族人。
然而即使六歲之後,她真的得到了李家繼承者的待遇,老族長待她如同親孫女,讓她擁有了一個令人羨慕的成長環境,她也依然不會放下警惕之心。
因為她十分清楚,這一切只是隨時會破滅的假象而已。
如果她不夠努力,天賦不夠強大,無法展現出「繼承者」的價值,那麼她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會蕩然無存,老族長會收起他所有的慈祥和善意。
但幸好,心無旁騖的她比誰都努力,所擁有的天賦更是前所未有,她的價值遠遠超過了老族長的預期。
在孤島里生存了三年所造就的孤僻性格也被理所當然地包容,她不需要迎合任何人,也不需要參加家族的聚會,甚至不需要刻意扮演老族長的孫女的角色,只需要一個人不斷地變強,變得更加耀眼,成為李家當之無愧的繼承者。
雖然擁有的一切被建立在了謊言之上,但無法否認,這樣的生活十分美好。
只不過,看穿了謊言,看清了欺騙之後,明白了何為人性,還是在六歲的小女孩內心裡留下了病根。
李晨曦從六歲開始,有了潔癖。
......
潔癖是強迫症的一種,即把正常衛生範圍內的事物認為是骯髒的,感到焦慮,強迫性地清洗、檢查及排斥「不潔」之物。
李晨曦的潔癖較為特殊,她所排斥的「不潔」之物只有一種——人類。
她不願意靠近任何人,也不容許任何人靠近自己,就好比潔癖患者無法忍受一點點塵灰一樣,一旦有人靠近她,便會從心底感到噁心。
李晨曦知道自己並不正常,無論是「聽不見聲音」,還是「排斥人類」,都是十分嚴重的心理疾病,但她從未想過改變,因為她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習慣了只有草木石頭和鳥獸的無人世界。
直到此時此刻,她終於意識到自己原來不是不想改變,而是沒有辦法改變罷了,不是她聽不見,只是人類的聲音再也傳達不到,不是無法靠近,只是人性的醜陋再也無法從她內心擦拭乾凈。
但這卻不是必然的。
因為,一個名為石小白的少年打破了她自以為無法改變的必然。
他讓她聽見了聲音。
他面對絕對的力量時,不僅沒有退縮,反而堅定著對勝利的執著,用盡全力斬出最後一劍的無悔姿態,綻放了人性里最美麗的光輝。
他是特殊的,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如果是他,那就沒事。
她鼓起勇氣主動靠近他,果然不覺得噁心,忍著羞意將他抱在懷裡,竟也不感到排斥,甚至逐漸回想起了三歲前躺在母親懷裡睡覺的溫暖記憶。
這種感覺是美好的,溫暖的,讓人無法自拔的。
但這種感覺,能夠持續多久呢?
她第一次領會到什麼叫做「患得患失」。
「唉,你果然......不是人類吧?」
李晨曦低聲呢喃著,但話一出口便後悔了。
石小白明明說了聊什麼都可以,她卻不知不覺中迷茫了,因為她已經遺忘了,普通隨意的聊天,一般都用怎樣的話題開始。
你果然不是人類吧。
李晨曦萬萬沒想到自己居然會腦子一抽,蠢到用這樣敗壞氛圍的話題作為聊天的開始,這簡直是最差勁的起手棋。
「冷靜點。」
「總之,快點轉移話題。」
李晨曦連忙轉動有些僵硬的思緒,卻沒想到耳邊立刻傳來了石小白突然有些興奮的聲音。
「沒想到你這麼快就意識到了這一點,機智的少女,本王當然不是人類!」
李晨曦聞言,心裡一咯噔,身體頓時僵硬了起來。
喂,喂,這是什麼奇怪的展開?
原來他根本不是人類嗎?
難道是因為他並不具備醜陋的人性,所以自己才能夠克服潔癖,鼓起勇氣靠近他嗎?
這,不是真的吧?
「所以......你其實......真的是第七層世界的魔王?」
李晨曦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她無奈地意識到,自己其實一直都沒能真正地分辨出石小白到底哪一句話是真話,哪一句話是謊話。
石小白的反應再次出乎了她的意料,只聽他忽然充滿不屑地呵呵一笑,然後微微冷笑道:「第七層世界的魔王?請不要拿這個世界的弱智神魔和本王比較,真正的神族和魔族,隨便一個小兵都能橫掃這個世界的神魔。而本王,乃是凌駕於真正的神魔之上,更為至高的存在。」
「聽好了,本王真正的身份是......諸王之王!無論是人族之王,神族之王,魔族之王,抑或者萬千世界里的諸王,都要對本王俯首稱臣,高呼一聲『吾王』。本王創造了善惡,統治著萬千世界里的正義和邪惡,因為本王的存在,正義和邪惡的戰爭才得以休止,由於本王踩下了諸王的野心,萬千世界才迎來了和平。」
少年的聲音逐漸變得興奮起來,中二滿滿的話語讓李晨曦懵了半響,慢慢冷靜下來之後,才意識到這段話一點都不可信,她居然秀逗到去思考這是不是真的。
李晨曦覺得有些好笑,但卻不討厭,忍不住開起了玩笑,「那我豈不是一不小心打得諸王之王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難道我的身份其實並不簡單?」
話音剛落,立刻感覺到肩膀上的石小白的腦袋左右搖晃了一下,便聽他輕哼了一聲,說道:「天真的少女,本王只不過是遭到了萬界諸王的暗算,王之聖體被毀,不滅之魂被施加了千萬道封印,不得不輪迴轉生為肉身凡胎,真正的實力被禁錮住罷了。現在的本王,實力不過是原本的一萬億分之一而已,當然,你能夠和本王一萬億分之一的實力打成平手,也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你是人類里為數不多的,真正的天才。」
信誓旦旦的語氣,彷彿自己述說的一切都是真實的,但偏偏都是一聽就覺得荒唐的謊言。
一萬億分之一啊,他知道自己所說的數字里到底有多少個零嗎?
明明是如此中二過度的對白,卻不知為何,李晨曦的心情漸漸放鬆了下來,之前那種不知道該製造什麼話題的感覺徹底消失了。
他所說的隨便聊一聊還真的是隨便呢,隨便得讓她感覺什麼都握不住,但也感覺什麼都放得開。
「既然輪迴轉生成了肉身凡胎,那你現在,到底是不是人類?」
首先肯定一下他的自我設定,然後再自然地問出自己仍舊牽挂著的問題。
李晨曦心裡如此想著,竟覺得自己的「小心機」有種說不出的樂趣。
石小白猶豫了片刻,似乎在糾結怎麼回答,最後才唉聲嘆氣道:「本王暫時......暫時是......人類。」
「暫時!」
在承認自己是人類的時候聲調急速下降,卻立刻用強調語氣再次強調了「暫時」兩個字,雖然看不見他的臉,腦海里卻自然而然地浮現出那張清秀的面容上會是怎樣的表情。
那一定,很可愛。
李晨曦好不容易才忍住不讓自己笑出聲,莫名地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得十分輕盈,彷彿置身於雲海之中,飄然於天空之上。
啊,這麼荒唐的玩笑,為什麼會這麼想讓它繼續下去呢。
「那麼遲早會奪回王位的諸王之王,當你重新坐上那張統治善惡的王座時,你最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
李晨曦覺得自己很奇怪,但卻並不排斥,甚至於配合他的「演出」,迎合他的話題,竟讓她感覺到快樂。
不必刻意地讓話題變得輕鬆或沉重,而是如此順其自然地,跟著他的腳步,聆聽他最想訴說的話語,聊一聊他最願意繼續的話題,一切就已經如此地美好。
呵,她真是傻得無可救藥了。
但,耳邊傳來的石小白的聲音,明顯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興奮得多,讓她再次覺得,即使再傻一點也沒關係,因為她一直想「聽見」的聲音,便是這般充滿自我,與眾不同,絕不隨波逐流的聲音。
「奪回王位后最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嗎?」
少年陷入了沉思,很認真地在考慮這個問題,認真得讓她都快要有些當真了,過了片刻,石小白終於輕聲開口道:「本王會重新界定善惡的概念,到底什麼是真正的善,什麼是真正的惡,無論人類還是神魔都已經混淆了,一直都用自我的判斷得出錯誤的結論,甚至於打著善的名義行惡的罪行。而糾正並給出最正確的答案,讓善惡分明,便是本王最想做的事情。」
李晨曦愣了許久,心情有些複雜地咀嚼著石小白的回答。
如果這是一道測試的簡答題,那麼絕大多數的測試者都會回答「報復曾經暗算自己的諸王」或者「再次鎮壓諸王的野心,讓萬千世界恢復原有的和平」,因為這才是最符合情景設定的答案。
但石小白的回答聽起來卻過於真實了一些,彷彿這並不是一道設定清奇的簡單題,彷彿他真的站在了善惡之王的立場上在考慮問題的答案,彷彿他真的曾經是掌控善惡的王者。
這古怪的錯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李晨曦緩緩吐出一口氣,低聲道:「那麼,在你看來,什麼是真正的善,什麼是真正的惡?」
「本王,也不知道。」
石小白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在善惡誕生之時,正是愚蠢的本王定義了如此模糊曖昧的善惡。漫長的歲月里,本王一直以為自己對善惡的定義是正確的,直到某個人類問了本王一個問題,本王才醒悟了自己的錯誤,恰好在信念動搖之際,遭到了諸王的暗算。本王輪迴轉生成人類,其實一部分原因,正是為了尋找真正的答案。」
話題,突然變得沉重了起來。
但石小白似乎並不只是在串聯一個虛構的荒誕故事,而是想要表達自己的某些思想。
這或許是一個能夠深入了解他的機會。
李晨曦忽然變得有些緊張了起來,她猶豫了一會,問道:「那個人類,問了你什麼問題?」
少年擱在她肩膀的腦袋又一次輕輕挪動了一下,但幾乎沒有思考便輕聲開口,彷彿那個讓諸王之王意識到錯誤的問題是真實存在的,而非靈機一動臨時杜撰的。
「創造人類的創世神某一天向某個青年下了詛咒,那是看到悲傷之人就會全身感到苦痛的詛咒。」
石小白開始講述那個改變了王之命運的問題。
「青年為了避免自己痛苦,向所有悲傷的人伸出了援手。」
「沒過多久,創世神複製了青年,做了個假貨。」
「複製品沒有意志,和真正的青年做出同樣的行動,也向所有悲傷的人伸出了援手。」
「創世神為青年和假貨分別起了名字,一個名為『善』,一個名為『偽善』。」
「你覺得,哪一個是善,哪一個是偽善呢?」
並不算複雜的故事,寓意卻十分不簡單,而更不簡單的,則是最後的這個問題。
向所有悲傷的人伸出援手的青年,以及創世神複製青年製造出來的假貨,究竟誰被創世神命名為了「善」,誰又被命名成了「偽善」?
答案只有兩種,這是二選一的選擇題。
即使憑直覺說出答案,也有百分之五十的正確率。
如果為了讓交談更快地繼續,那麼直接說出閃過腦海的答案或許是最好的選擇,但這一次,李晨曦沒有著急,而是認真思考了起來。
能夠聆聽他的聲音,他的思想,當然很好。
但這不足以讓她滿足,她需求的東西不多,但一旦需要了,卻不會輕易知足。
一味地聆聽和迎合,是構不成「聊天」的。
現在,輪到她傳達她的聲音了!
「其一,青年是真實的,而假貨是複製青年後製造出來的贗品,可謂一真一假。其二,青年向所有悲傷的人伸出援手,無疑是一種善行,而假貨卻沒有自我的意志,所做的善事只是單純的模仿而已。所以,青年被命名為『善』,假貨被稱為『偽善』,大概是最符合邏輯的答案。」
李晨曦突然很想往後挪出一段距離,看一眼少年此時的表情和眼神,但她知道這時候這麼做是「犯規」的行為,只好強忍住衝動。
「所以,這就是你的答案嗎?」
石小白沉默了一會,輕聲說道。
李晨曦嘴角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絲笑意,因為石小白用了她最擅長的毫無情緒的語氣說了這句話,明顯不希望自己的聲音透露出任何的有效信息。
真是嚴格的考官啊。
她緩緩搖了下頭,輕聲道:「雖然是最符合邏輯的答案,但卻不是我的答案,更不是真正的答案。因為追求邏輯的『善』,恰恰就是一種徹頭徹尾的『偽善』。」
「嗯。」
石小白輕哼了一聲,低聲道:「繼續。」
李晨曦點了點頭,緩緩開口道:「青年雖然向所有人伸出了援手,但他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被創世神下了詛咒,他是為了避免自己痛苦才行善的。雖然他做了善事,但目的是為了自己,這無疑便是一種偽善。」
「假貨則不一樣,他沒有自我的意志,只是單純地複製了青年的行為,向所有人伸出援手是他存在的一部分,是出於本能的行為,沒有摻雜任何的個人利益追求,所以,他是純粹得不能再純粹的善。」
「青年是偽善,假貨是真善,這就是我的答案!」
一口氣說完了自己的答案,李晨曦立刻將石小白推離自己的懷抱,伸直雙手扶著他的肩膀,拉開一定距離的同時讓他的雙眼和自己的視線平行。
果然,那雙黑色的眼睛還是那般明亮耀眼,明明是黧黑的夜空,卻閃爍著繁星的光輝。
「吶,我的答案,是正確的吧?」
雖然已經從他的表情里看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答案,但還是急於得到真正的確認。
石小白與她對視了片刻,忽然咧嘴一笑,「當初,本王就是這麼回答那個人類的,你和本王,說出了幾乎一模一樣的答案。」
李晨曦對於答案的正確性並不意外,但聽到這樣的結果,依然覺得有些開心,說不清是因為回答正確而開心,還是因為和少年持有同樣的答案。
咦,回答正確?
李晨曦忽然想到了什麼,開口道:「你回答之後,那個人類的答覆是什麼?我和你的答案,是正確的嗎?」
李晨曦敏銳地察覺到石小白只是提到兩人的答案一樣,卻沒有正面回答她的答案是否正確。
果然,石小白的表情忽然變得有些嚴肅,注視她的眼睛,說道:「那個人類,沒有給出答案,反而質問了本王。」
李晨曦愕然道:「質問?」
石小白稍微停頓了一下,彷彿想要醞釀一個足夠襯托的氛圍,隨後才意味深長道:「假貨之所以能夠純粹地行善,是因為它根本沒有自我意識,它不會為自己思考。青年向所有人伸出援手,卻被叫做偽善,則是因為他所做的善事是利己的,出發點是為了自己,但其根本原因,終究還是因為青年擁有自我意識,他懂得為自己思考。善和偽善的區別其實就在於有行善者的動機是否是利己的。」
「那麼試問,擁有自我意識的人類,真的能做到純粹的善嗎?」
「人類不是機器,擁有自我意識,即使是損害自己的利益去行善也不可能是無私的,因為他(她)能夠獲得心理上的滿足,而心理滿足也是一種利己的利益,只是心理需求和物質利益的犧牲和獲取罷了。」
「舉個例子,某個青年為了救一百個人而犧牲了自己的性命,他為什麼這麼做?因為在他心中,『拯救一百個人』大於『拯救自己』,他經過了自己的思考,做出了自己認為最正確的選擇,他這麼做既是為了那一百個人,但其實也是為了自己,因為選擇的人,是他自己。當然也存在他想選擇『拯救自己』,卻最終做了『拯救一百個人』的行為,這種情況下,他的選擇顯然是被迫的,不是出於他自己的意願。但是,換個角度思考,他其實已經在『接受』和『反抗』之間做出了選擇,他的行為仍舊屬於他自己的意願!」
「綜上所述,人類不可能做到純粹的善,因為人類擁有自我意識,人類可以做出選擇,而選擇本身就是一種利己的行為!所以,人類的『善』不應該稱之為『善』,而應該叫做『偽善』!」
「偽善偽善,當『偽』大於『善』,其實就扭曲成了『惡』!當人類用善的名義來滿足自己的意志,在自我的選擇里冠以善的美名,那麼『善』就成了粉飾『自私』的武器,豈非變相的『惡』?」
「試想一下,青年因為詛咒而向悲傷之人伸出援手,如果他遇見無法救贖的悲傷者,一直承受著詛咒的痛苦,但無論怎麼努力,也無法拯救對方於悲傷的深淵。那麼拯救無效,為了不再讓自己痛苦的青年會怎麼做?青年極大可能會抹殺掉那個無法拯救的悲傷之人來拯救自己!因為當『偽善』被逼到絕境時,會肆無忌憚地轉變為『惡』。」
「人有善惡之分,但到底怎麼分?人類根本做不到純粹的善,至多是偽善,縱使是偽善,和惡之間的差異也不過是度的問題。」
「那麼,『善惡』真的能夠定義人類的行為嗎?」
「『善惡』的概念,對人類而言,真的有存在的意義嗎?」
「『善惡』到底是囚禁『原罪』的牢籠,還是禁錮『自我』的桎梏?」
「雖然您是創造『善惡』的王,但試問,您創造的,是真正的『善惡』嗎?」
石小白的神情複雜無比,複述每一個問題時,彷彿不只是在講述回憶里的故事,更像是又一次地質問了自己。
以長久的沉默結束「那個人類」的獨白,與那雙冰藍色的眼眸靜靜地對視了許久,石小白輕輕嘆了口氣,說道:「這就是『那個人類』用一個二選一的問答題,向本王發出的質問,也是『那個人類』......最後的遺言。」
李晨曦微微一驚,問道:「你殺了他?」
石小白緩緩搖了搖頭,「不是本王,是『善惡』抹殺了他。『善惡』雖然不是生命,但卻是超越了生命的永恆法則,它們由本王創造,沒有思想,遵循規則,但卻意外的很有『個性』,對於『那個人類』的挑撥離間異常生氣,所以就將他的存在徹底抹殺了。」
李晨曦失笑道:「有『個性』的法則?真是新鮮有趣的說法。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並不認同那個人類的質問是挑撥離間,以至於對『善惡』法則產生了質疑,甚至有了『修改』它的念頭,所以王的地位才會被動搖,是嗎?」
石小白眉頭微微一挑,點頭道:「嗯,你猜對了。倒是沒想到你能這麼快理解本王所說的話,並且正確地分析出本王的深意。和你聊天,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彼此彼此。」
李晨曦嘴角泛起了一絲笑意,此時的她分明是少年式的俊美容貌,但笑起來卻有一股少女的青澀魅力,她一向面無表情除了性情冷淡外,也有為了完美地掩飾住女扮男裝的事實的原因,但在石小白面前,她幾乎撤去了心防,當然也就不會在意一向嚴密封鎖的情感流露於表情上。
只不過笑容沒有持續太久,李晨曦的神色忽然變得嚴肅起來,她看向石小白的眼睛,認真道:「我只是一個聽故事的人,原本不應該多嘴,但既然是『聊天』,我想我不應該隱瞞住自己的真實想法。誠然,那個人類的問題很有趣,接踵而來的質問也似乎有點道理,但因此而質疑自己創造的法則,是不是有其他的原因在裡面?」
「那個人類的質問算得上有點理據,但其實更多的是強詞奪理,僅憑『善惡』兩個字當然不足以定義複雜的人性,但要質問『善惡』對人類有沒有存在的意義,是不是牽強了一些?」
「關於青年從『偽善』到『惡』的猜想,也終究是一種猜想,存在概率性問題。只能說大概率青年會為了拯救自己於痛苦之中,而殺死拯救不了的悲傷者,但仍存在極小的概率,青年直到最後都忍受著痛苦,沒有放棄努力,此時完全可以認為青年從『偽善』升華成了純粹的『善』。」
「人類的確擁有自我的意識,面對人生里的諸多選擇題,可以自主地做出選擇,這當然算是一種利己的行為。但如果受到逼迫,不得不做出違背意願的選擇,此時自我意識其實根本沒有發揮作用,『那個人類』說被迫時可以自主做出『接受』和『反抗』的選擇,被迫也有『利己行為』,難道不是增幅了『利己行為』的概念,誇大了『利己行為』的存在,將『自私』的定義挖得太深了嗎?」
「總而言之,我認為那個人類的質問有一部分值得深思,但根本不足以動搖你的意志,我想我能夠看出的端倪,你一定也看得出來,所以,我想你質疑『善惡』法則的原因,是不是並沒有那麼簡單?或者說......」
李晨曦說到此處忽然停了下來,事實上她想說的是「或者說因為編故事的時間太倉促,所以沒想到這個漏洞?」,但為了能夠繼續「愉快」地交流,她還是要默認石小白所說的一切都是真實的,這個故事確實有很多槽點,但若是去質疑故事本身,怕是會爭執不下,她希望通過交談了解石小白的思想,而不是了解石小白的嘴炮功力。
當然,如此直接地道出石小白編造出來的「那個人類的質問」里的漏洞,也不只是單純想要坦誠說出自己的想法,其實她還想看一看石小白的應對能力,在自己虛構的故事被揪出許多漏洞時,他需要思考多久,才能進一步自圓其說。
但令李晨曦再次詫異的是,石小白幾乎在她話音剛落時,便做出了應對。
石小白輕笑道:「倒是本王低估你了,沒想到你不只在聽故事,而且站在上帝視角將故事思考得如此透徹。你說得沒錯,本王會質疑『善惡』法則確實沒有這麼簡單,事實上,『那個人類』死後,本王忽然心血來潮去了一趟人類世界,對於最高級別的存在的本王而言,人類世界就好像螞蟻的洞穴,從來不會涉足。但這一趟考察人類世界之後,本王發現自己一直以來犯的錯誤。」
「在人類世界里,本王看見了許許多多不合理的情況。為了飢餓的母親偷食物的小孩被當成『惡徒』,被活活打死;將殺人犯砍成人棍曝晒而死的酷刑,被民眾當成了『善舉』;富家小姐因為憐憫,施捨了乞丐十兩黃金卻導致乞丐懷璧有罪,不僅黃金被暴徒搶走,乞丐還被打成了殘廢,那富家小姐出於『善心』卻其實做了『惡事』;某個君王為了自己的野心,發動了戰爭,導致無數人死亡,侵略如果成功,會被讚譽為偉大的『善事』,反之,一旦侵略失敗,卻會被唾罵成了萬古的『惡君』......」
「這樣不合理的事情實在不勝枚舉,『善惡』在人類世界經常被扭曲誤解,甚至顛倒黑白,雖然『善惡』的判定要考慮判定者的立場,但最大的問題其實便在於,多數人的立場被當成了真正的『善惡』,而少數人的立場無論是否『正確』,都會被扭曲成『錯誤』,『善惡』從本質上被『力量』支配了,哪一方的『力量』更強,哪一方就是『善』。」
「人類,在本王曾經的認知中,只是低級位面的低級生命體,但正因為人類是低級生命,所以需求和慾望比其他高等級生命都要多得多,需求和慾望導致人性比神魔複雜太多,一直只關注高等位面的本王一直都沒有注意到,本王創造的『善惡』雖然適用於神魔,但對人類而言,卻遠遠不夠。」
「為什麼『那個人類』努力修鍊了數千年,好不容易從區區人類修鍊到超越神魔的級別,跨越重重難關來到了本王面前,卻只是為了說這一番『自尋死路』的質問?為什麼他甘願冒著被『善惡』殺死的風險也要質疑『善惡』?他之所以會這麼做,是因為『善惡』的法則,在人類世界里,不是囚禁『原罪』的牢籠,而是禁錮『自我』的桎梏,對人類而言,力量才是『善惡』的根源。」
「他深愛著人類,同時也痛恨著人類,但他對於現狀無力改變,所以與其說他在質問本王,倒不如說,他是用生命在請求本王。」
石小白說完,深深嘆了口氣,彷彿在緬懷那個飛蛾撲火在所不惜的偉大人類,彷彿在悲憫人類世界的善惡矛盾。
李晨曦聽完獃滯了許久,她低估了石小白的反應速度,更低估了石小白的編故事實力,在終於聽完了故事的全部,她竟突然感到了一絲壓抑沉重,彷彿這個故事是真實發生的一樣,明明『諸王之王』,『善惡法則』這樣的概念是那般浮誇虛假,但她卻再也不能完全自信地斷定這個故事的真假。
是因為他將故事圓得太過真實了?
還是因為他的演技過於逼真?那緬懷而悲憫的表情讓她彷彿看見了一個曾經的王者,在質疑自己創造的『善惡』。
抑或者是因為她太能理解人性的醜陋,所以對他編出來的故事和道理產生了共鳴?
李晨曦忽然覺得胸口悶悶的,彷彿有什麼堵住了一樣,她深吸一口氣,說道:「這不是善惡的錯,而是人性的問題,人性如此,作為人類,質疑人性等同於質疑自己,我們唯一能做的只是努力剋制住自己的黑暗面,卻不可能改變人性本身的黑暗。」
是的,這是她一直以來的認知。
她無法改變任何人的善惡,老族長是孤兒計劃的始甬作者,是導致她被流放到孤島里三年的罪魁禍首,但老族長也待她如親孫女,將最好的一切給予她,補償了她最好的成長環境,以及最光明的未來。
她改變不了老族長的人性,判定不了老族長的善惡,甚至不知道該憎恨,還是該感激他。
人性太複雜了,並且她也身處其中。
她能做,唯一能做的,也只是憑藉自己認定的善惡去做事,不讓人性的黑暗吞噬掉自己。
她改變不了人性。
所以她選擇了遠離。
所以她寧願活在一個人的世界。
這是她的認知,難道她錯了嗎?
「你沒有錯。」
這一瞬間,近在咫尺的少年忽然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頭,彷彿在安慰一個迷路的小女孩。
但他很快就放下讓她覺得有些羞囧但並不排斥的手,忽然咧嘴一笑,雙眼綻放著炙熱的光芒,看著她大聲道:「你沒有錯,人類改變不了人性,改變不了善惡,但本王不是人類,別忘了,本王可是創造了『善惡』的諸王之王!本王無所不能!」
「本王有權利,更有義務去修改不夠完善的『善惡』!如今的『善惡法則』只適用於需求和慾望較為簡單的高等生命,卻不適合人性複雜的人類!如果『善惡法則』足夠完美,完美到人性和力量都無法扭曲,完美到讓真正的『善』和真正的『惡』成為顛撲不破的真理,那麼,一切就將徹底改變!」
「雖然本王還沒有想出完美的『善惡法則』,但本王會去尋找,會一直尋找下去!當本王找到真正的答案時,本王會重新奪回冰封的王座,然後修改『善惡』的法則!」
少年的聲音富有力量和激情,彷彿拍天而起的巨浪,不斷奔向自由的蒼穹。
李晨曦微微睜大了眼睛,獃滯了許久。
原來如此。
原來這就是他與眾不同的地方。
原來這就是她能夠聽見他的聲音的原因。
他說著乍聽之下無厘頭的言語,卻其實每一句都有他的深意,無論是那一段「你願意當小三嗎」的古怪告白,還是「本王是創造善惡的諸王之王」的荒誕故事,雖然都是心血來潮的台詞,但卻其實蘊含著不計其數的思想和道理,而這些思想和道理不是心血來潮,而是他早已烙印在心裡的寶物。
這就是他思想和道理啊!
啊,終於明白了。
為什麼他的眼睛明明是黑色的,卻明亮得像星辰一樣。
因為他比誰都明白善惡的扭曲和人性的黑暗,但眼裡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光明!
因為他相信自己不是悲哀的人類,相信自己就是「諸王之王」,相信自己可以改變善惡法則!
他堅信自己所嚮往的光明,所以直面前方的黑暗!
她做不到這一點,所以選擇了背對黑暗,因此也背對了被黑暗覆蓋的光明。
但其實,其實她嚮往的也是光明啊!
「撲通!撲通!撲通!」
李晨曦彷彿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她的心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急促,有力,富有生機。
臉上更是漸漸浮起了一絲微熱的紅暈。
第一次,她覺得自己和石小白的距離太近了,如此近距離地被他注視著,竟會這麼讓她緊張?
啊,她為什麼剛才能夠毫無顧忌地抱住他?剛才雖然是她第一次和異性擁抱,但並不覺得有什麼問題,可為什麼現在想起來卻覺得心臟被撓了一下。
太近了,真的太近了,但卻又一點都不想把他推開。
但也是第一次,她覺得自己和石小白的距離太遠了,對他而言,她是三千年前的人物,甚至很可能只是被試煉程序複製出來的虛假存在;對她來說,他來自哪裡,他處於什麼時代,他是魔王還是試煉者,她什麼都不知道。
她和他,或許不是同一個時代的人,可能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甚至有一個人也許是虛假的,隨時會破滅的存在。
時間,次元,真假,他們之間隔著最難以跨域的三個難關。
她和他,太遠了。
李晨曦心裡生出一股難以的悲傷,緩緩低下了頭,但卻立刻又抬了起來!
太遠了,所以才更要珍惜能夠看見他的面容,聽見他的聲音的時間。
說點什麼,不能沉默著浪費時間。
那個故事按理來說是虛構的,他或許不是人類,但絕不是創造「善惡」的諸王之王。
但故事是真是假,又有什麼影響?
不,即使故事是假的,也沒有任何影響。
因為他相信自己所說的是真的,他相信自己看見的光明是存在的,他相信著,所以誰也無法質疑,無論誰質疑,都沒有用!
而她,
相信他的相信!
「加油,一定要找到,不,你一定能找到真正的答案!你一定會讓善惡的法則成為人性也無法扭曲的真理!當你重新坐在那張冰封的王座上時,我會站在你的身旁,如果可以,我想陪你一起,前往理想的盡頭。」
這一刻,一直面無表情的少女綻放了最純真的笑容,笑靨絕美,宛如四月的櫻花。
石小白一時間看呆了。
不知為何,他的腦海里突然回想起了曾經某個同樣美麗的紫發少女對他說過的話語。
「石小白,也許在其他人眼裡,自稱『本王』的你很可笑,但對我來說,你很可愛。」
「我明白的,石小白,我明白你為什麼自稱『本王。』」
「不是因為狂妄,不是因為自戀,更不是沉迷於幻想!」
「你只是為了相信自己而言!」
「在我眼裡,你並不弱小,你比任何人都要強大,所以啊石小白,你以後在我面前自稱『我』,好嗎?」
當時,他和紫發少女只不過認識了一個小時,她卻比任何人都明白他,理解他,甚至相信他。
而自從她說出那一段話之後,她就成了他心中極為特殊的存在,甚至可以說是這個異世界里,對他而言最最重要的存在。
紫發少女的名字,叫做花璃。
而此時此刻,當眼前女扮男裝的金髮少女說出「你一定能找到真正的答案!」
「當你重新坐在那張冰封的王座上時,我會站在你的身旁。」
「如果可以,我想陪你一起,前往理想的盡頭。」
那一刻,她彷彿曾經對他說「在我眼裡,你並不弱小,你比任何都要強大」的花璃。
她和他認識同樣也才一個小時左右。
有些人相伴了一輩子,卻不知道彼此在想什麼。
有些人才相識了一小時,卻彷彿相知了一輩子。
對石小白而言,後者這般特殊的存在又多了一個。
李晨曦自然不知道石小白在想什麼,更不知道她那一段發自內心的真心話,對眼前的少年有怎樣的殺傷力。
她只覺得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臉越來越燙,某種莫名的衝動越來越強烈。
他在注視著她。
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
之前和他這般對視,並不覺得有什麼,但現在近距離注視著他的眼睛里倒映出的屬於她的身影,卻感覺彷彿有什麼東西在胸口躁動不安,讓她連呼吸都逐漸變得急促了起來。
腦海里也開始萌生出了一些古怪的念頭。
原來我在他的眼裡是這個模樣嗎?
啊,男式短髮果然還是太短了,如果稍微再長一點就好了,他會喜歡短髮的女孩嗎?還是說,更偏愛飄逸的長發?
用了特殊的化妝方法把原本偏中性的五官變得男性化,在他眼裡,我更像一個少年吧?
喂,石小白,我其實是個女孩子啊,雖然用束胸把胸口裹得像男孩子一樣平坦,但其實...其實發育得很正常。
下一次......下一次見面,想讓你看一看我第一次穿裙子的模樣。
嗯,想讓你看一看,我身為女孩子的模樣。
下一次,見面的時候。
下一次......還能再見嗎?
時間在沉默的對視中緩慢地流逝著。
也許是因為這一刻少年和少女在彼此眼中都太過耀眼,也許是因為不斷湧出的思緒讓他們忘乎所以,也許只是因為男女之間互相吸引的本能,兩個原本就只有不到半米的距離的腦袋,在兩人都沒有察覺的時候,以緩慢地速度互相靠近著。
四十厘米。
三十厘米。
二十厘米。
十厘米。
五厘米。
少年和少女的腦袋越來越近,柔軟的嘴唇也自然而然地互相靠近著。
三厘米。
兩厘米。
一厘米......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靜止了,空氣似乎都變成了曖昧的粉紅色,少年和少女的嘴唇在下一瞬間,就將輕輕地碰觸在一起,在他們被彼此吸引,卻根本沒有察覺的剎那,觸碰到彼此的溫暖。
「吼!」
一道震耳欲聾的咆哮聲忽然響起,在最不該響起的時刻驚擾了連呼吸都快要忘記的少年和少女。
這個只差不到一厘米的親吻戛然而止。
李晨曦猛然驚醒,宛如受驚的兔子,下意識就往後疾退,一瞬間就退到了數米之外。
石小白亦是被嚇了一跳,幸好身體已經勉強恢復了一些力氣,他連忙用雙手撐住地面,才避免上半身因為少女突然的鬆手而倒下。
李晨曦驚慌退開之後,立刻下意識抬頭看了石小白一眼,見他力氣已經恢復了一些,鬆了口氣的同時,一股難以言喻的羞澀湧上心頭。
她連忙轉過身背對著石小白,用力地深呼吸來平復自己的心境,抬起手輕輕觸碰了一下發燙的臉頰。
呼,好燙。
李晨曦,你到底在想什麼?
你怎麼能...
為什麼...
難道...
「那個...那個...」
李晨曦支支吾吾著,想要平靜地說幾句話緩解此刻尷尬的氣氛,但連轉過身的勇氣都快要沒有了,從悶熱的胸口吐出的聲音帶著少女的嬌羞,腦子更是亂成一團,連組織出一句完整的話語都做不到。
「剛才那個,很正常。」
石小白倒是顯得平靜了許多,在起初的驚訝之後,他很快就冷靜了下來,畢竟他也是經歷過世面,是個有經驗的男人,他輕咳一聲,說道:「男女之間靠得太近,自然而然就會像剛才那樣,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石小白想起了在梨子家的客廳里,他因為被花璃那美麗的金色眼瞳吸引,忍不住靠近,想要看得更加清楚,不知不覺他的鼻尖碰到她的鼻尖,緊接著花璃就突然用嘴唇快速地碰觸了一下他的嘴唇。
這應該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事情。
很正常的事情。
「一點都不正常好嗎!!」
李晨曦聽見石小白的說法,頓時無法強裝淡定了,她轉過頭瞪了石小白一眼,然後立刻又轉回來,不由自主地嘟起了嘴。
雖然她對男女情事沒有絲毫興趣,但這點常識還是有的,他們剛才差點做的事情,分明是情侶才會做的事情!
居然說很正常?
開什麼玩笑?
如果剛才差點就奪走她初吻的人不是他,而是其他人,她一定會噁心到吐出來。
不,光是這麼想,就已經讓她想吐了。
咦?為什麼會覺得如果是他,就算剛才沒有被打斷,也不是一件無法接受的事情。
果然......
果然是那樣嗎?
李晨曦一直都為自己的聰慧而驕傲,但這一次卻很痛恨自己為什麼這麼聰明,為什麼一下子就想通了這麼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但既然想通了,那就不能逃避了。
面對吧。
李晨曦,你連死亡都不懼怕,還有什麼可怕的?
不要猶豫,也許這是最後僅剩不多的和他相處的時間,也許機會只有這麼一次!
不要讓自己後悔!
不就是......
李晨曦猛然轉過身,正對石小白,深吸一口氣,豁出去一般大聲道:「石小白!」
石小白被她突如其來的氣勢嚇了一跳,連忙應道:「嗯?」
李晨曦緩緩閉上眼睛,再次深吸了一口氣。
當她睜開眼睛時,目光終於平靜了下來,她注視著石小白的雙眼,平靜而緩慢地說道:「我們認識的時間很短,短到連成為朋友都顯得著急,所以我接下來要說的話或許你會覺得很奇怪,但請相信,這是我的真心話,是我必須說出口否則一定會後悔的真心話。石小白!剛才那件事並不正常,是我不可能會做的事情,但它確實差點發生了,然而即使它發生了,也絕對不是因為我們靠得太近,更不是因為男女之間互相吸引這麼膚淺的原因,我會差點和你......那啥,是因為......」
李晨曦說到此處停頓住了,雙手微微顫抖了起來,低下頭看著地面,連耳根都染上了一層粉紅色。
石小白咽了咽口水,感覺到氣氛突然變得十分嚴肅,他突然有些莫名的緊張,「是因為?」
李晨曦沉默了許久,慢慢握緊了拳頭。
媽媽,請給您的女兒一點點勇氣吧。
「是因為......」
李晨曦猛然抬頭,一字一句用力道:「是因為,我...喜...」
「吼!」
又是一道震耳欲聾的咆哮聲在最關鍵的時刻突然響起!
與此同時,一道激烈的碰撞聲響起,大地忽然劇烈搖動了一下,毫不留情地打斷了李晨曦還未說完的話語,同時轉移了石小白的注意力。
少女好不容易祈禱而來的勇氣頓時土崩瓦解,她只能憤恨地轉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該死的傢伙!」
李晨曦發誓自己從來沒有如此憤怒過!
天啊,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和醞釀的氛圍就這麼沒了!
再讓她告白一次,她絕對做不到了!
透過半透明的龜殼,李晨曦一眼看見一頭三米多高的巨型三頭犬站在玄武之殼的近處,仰頭做咆哮狀,忽然抬起爪子用力拍向了玄武之殼,竟砸得玄武之殼一陣搖晃!
她憤怒地瞪著那隻三頭犬,如果不是黑色的光束依然不斷從天而降,需要玄武之殼保護石小白,她一定會衝出去將這頭該死的狗大卸八塊!
三頭犬顯然感受到了少女身上散發的殺氣,但它卻絲毫不畏懼,反而又憤怒地咆哮了一聲,更加用力拍打透明的龜殼。
它在發泄著,單身狗的憤怒!
石小白冷靜地環顧了一下四周,頓時發現地平線的盡頭出現好幾道龐大的身影,天空的邊際也慢慢有巨大的怪物向這邊涌了過來,原來這個陌生世界的危險不只是那些黑色光束,一隻三頭犬已經能夠稍微撼動龜殼的防禦了,再多幾隻怪物,也不知道能夠支撐住多久。
「呼,看來該說一說正事了。」
石小白慢慢挪動身子靠近李晨曦,語氣嚴肅道:「回歸正題,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這裡究竟是哪裡?最後那一劍對撞之後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怎麼做才能離開這裡?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本王吧。」
因為說出「隨便聊一聊」的承諾,所以石小白讓少女決定話題,將滿腦的疑問塞到心裡,陪她隨意地暢聊。
但現在已經不是能夠悠閑聊天的時候了,他需要足夠的信息,然後想出解決此刻的困境的辦法。
李晨曦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她轉過頭看向石小白,張了張嘴,眼睛眨了眨,視線移到一旁,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說道:「不知道。」
石小白愕然,「什麼?」
李晨曦微微低頭,輕聲道:「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問的問題,我全部都......沒有辦法回答。」
石小白瞪大了眼睛,「你不是說......情況很複雜嗎?」
說好的情況很複雜,需要好好聊一聊呢?
李晨曦尷尬一笑,支支吾吾道:「雖然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情況...的確很複雜嘛。」
由於虛心,她說這句強詞奪理的話語時,不經意間帶著一絲撒嬌的語氣。
她會說「情況很複雜」,其實只是為了說出「需要好好聊一聊」而已,只是因為一個終於「聽見」了聲音的女孩的私心罷了,但事實上,她也並不清楚為什麼他們會突然出現在這個陌生而危險的地方。
石小白傻眼了片刻,但很快就冷靜了下來,他再次認真問道:「真的完完全全,什麼都不知道嗎?」
現在這狀況,哪怕一點點微不足道的信息都可能成為救命稻草。
李晨曦立刻正襟危坐,微微皺起眉頭努力地回想起當時的情況,她可不是無知不懂事的少女,該認真的時候當然不會划水。
「當時白光和金光混雜在了一起,那一瞬間,幾乎什麼都看不見,但我依稀記得......白光和金光裡面似乎夾雜著好幾道稍微有點黯淡的金光,由於光暗程度很相近,我一度以為是錯覺,但現在仔細想想,那幾道稍微黯淡的金光似乎是從大地射向天空的。」
李晨曦目露思索之色,說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那幾道金光應該是陣法啟動時的光芒,我們所站的大地上應該早就畫好了一道巨大的隱形陣法,結合當時出現的一剎那的意識模糊和失重感,那陣法很可能是傳送陣法。」
石小白微微皺眉道:「也就是說有人在決鬥場地里事先設置了傳送陣法,在我們使出全力,無法分心的時候啟動,將我們傳送到了這個世界里?」
李晨曦點了點頭,「應該是這樣,但能夠讓人無法察覺,甚至完全無視對象意願的傳送陣法,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所以也可能不是傳送陣法。但可以確定的是,這一切都是某個人的陰謀,他為了殺死我們,做了周密的計算,制定了縝密的計劃。」
石小白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個人應該會把退出指令也計算進去,恐怕使用退出指令也沒有辦法從這個世界脫離。黑色光束和現在不斷湧來的怪物應該是無止盡的,我們撐得了一時,撐不住一世。逃出這個世界才是活下去唯一的辦法。」
石小白說完,再次環顧了一下四周,除了正在拍打龜殼的巨型三頭犬,好幾十隻形態各異的巨型怪物已經靠了過來,而在大地和天空的盡頭,越來越多的身影彷彿潮汐般洶湧而來。
這個龜殼,不知還能守護他們多久?
到時候,面對無止盡的黑光和鋪天蓋地的怪物,他們該怎麼活下去?
逃出這個世界說來容易,但他們現在完全沒有關於這個世界的信息,逃出這個世界的方法也無從得知,擺在他們面前的,是近乎絕望的絕境!
迷茫從石小白的眼睛里一閃而過,但立刻便被堅定的意志佔據。
不!
要活下去!
至少!
至少要讓她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