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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愛的弗洛伊德 - 第70章字體大小: A+
     
    第70章 chapter 70-chapter 71

    chapter 70

    或許是快到初秋了,夜裡的風竟有些涼意,沁進皮膚裡叫人忍不住細細戰慄。

    山澗古園林裡燈光朦朧,從天上看,像幽林裡浮著銀河。

    這星河一角的靜謐院落裡,隻有風吹著驅邪鈴,叮鈴作響的聲音,像久遠而上古的梵唱。

    言格立在青石院落中央,肩頭的血一點點滲開,清俊的臉在夜色裡白得像紙。

    言母著一件黑白撞色長裙,真正的氣質絕倫。她手中拿著一小疊紙,走下臺階,到言格對麵,看一眼他的傷口,又看一眼醫生。一個眼神,便叫醫生高度緊張,立刻去看言格的傷勢。

    「走開。」他冷冷地說。

    醫生便不再上前。

    甄意盯著他肩上的血跡,眼睛又要泛紅了。

    「言格......」她低低地喚他,心疼又難過。上前一步,緩緩地,試探地,去捉他的手。其實還想說什麼,卻慾言又止。

    片刻前,他週身散發著不可靠近的冰涼氣質,一聽出她言語中的惶恐和忐忑,便稍稍收斂了下去。

    他轉眸過來,看她幾秒,終究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讓醫生給他重新處理傷口。

    言母看著甄意,神色莫測,她跟在言格身旁,緊張兮兮瞧著,不停地小聲叮囑:「醫生,你輕點兒啊。」

    言格默默不語,卻看得出心內安靜了。

    言母扭頭看了一眼安瑤:「一開始,言栩就攔截了調查你的人,你中學時發生的事情便隱瞞下去了。可其實我都知道。因為他如此費盡心思,我不想拆穿,就裝作不知。這種事,我們傢並不會介意。言傢的人從來不會輕視他人的傷疤。但這次......」

    言母手中的紙張扔到她麵前:

    「你接近言栩究竟是什麼目的?剛纔他說的話你都聽到了,你看看你把他變成了什麼鬼樣子?」

    「我沒有。」安瑤搖頭,「我隻是愛他,沒有任何目的。」

    「愛他就為你給他帶來的災難去負責任吧。」

    安瑤亦是平靜的,說:「阿姨,即使你不要求,我也會自首的。隻是......」她把那些紙張撿起來,丟進一旁的香爐裡,火焰撩起,映得她的眼睛紅紅的,「這裡麵的事,不要告訴言栩。」

    「我知道什麼對他最好。」言母說完,轉身進屋照顧言栩去了。

    夏末初秋的風,微涼。庭院門前的石階上,月色如水。

    鵝卵石路旁,一樹鳳凰花開得如火如荼。

    山裡的夜空比城市的低,黑湛湛的,綴滿碎鑽般的星,彷彿伸手可撈。

    甄意望著夜空,覺得心情都沒它晴朗。剛纔安瑤和言母的對話太詭異,她完全摸不著頭腦。

    安瑤坐在臺階上,甄意身邊。她抱著腿,望著璀璨的星空,不吭聲,彷彿在留戀什麼。是近在咫尺的星辰,還是言栩庭院門口淡淡的桂花香味?

    言格靠在木欄邊,微低著頭,亦是不語。

    坐了一會兒,安瑤沒事兒似的捋了捋被風吹亂的頭發,漂亮的臉上乾乾淨淨的,說:「我先走了。」

    尚未起身,言格淡淡道:「不可以。」

    安瑤微愣。

    他轉眸過來:「言栩不會讓你走。他既然託付我,我就必然不會放你走。」

    甄意不語。剛纔言栩的那一聲「哥」......是這個意思。

    言母讓安瑤自首,無非是安瑤的刀片沒殺死許莫,她便再度把他摁進了水裡。這,就不是自衛了。

    「沒什麼走不走的。這是我自己的意志,即使阿姨不說,我也會去自首。」

    她目光清淡,落在籬笆邊的雛菊上,似乎有點兒發呆,語氣還是一貫的不起波瀾:「是我配不上言栩,不配嫁給他。他……」

    一提到言栩,她的嗓音便有了極輕的起伏,彷彿不太好控製,但終究是緩緩吸了口氣,恢復平靜:「他對我太好,是我不配。他不讓我去警侷自首,不肯放我走。因為情緒太激動,阿姨纔會那麼對他……」

    說到此處,安瑤低下頭去,長發遮臉,看不清表情了,聲音就著夜風,卻是落寞的:

    「等他醒來看不到我,又該幾天幾月地低著頭不說話了。」

    甄意一想言栩那樣子,心酸。

    迴頭望,庭院的走廊上,紅色的輕紗迎風飛舞,像溫暖而柔美的夢境。

    那樣美麗輕盈,如衕霧氣般的紅色,是明後天結婚的顏色......

    差一步就要結婚了。

    甄意難過:「安瑤,你這是為什麼呀?難道就像言格說的那樣,你早就認識許莫了?」

    「是,很早就認識許莫了。」她抬起頭,臉色重新變得平靜,很簡單一句話就概括了,「那時,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侮辱過我,所以他化成灰我都認識。」

    這樣的事,她竟說得風淡雲輕。可,心裡應該是仇恨深刻的吧。

    安瑤的身世怎麼會這麼可憐,所以纔有如今冷淡得像冰一樣的性格。分明有了唯一的守候,卻也......

    甄意嗓子哽住,此刻算是終於明白了安瑤的那句「我寧願自己不漂亮」是什麼意思了。

    言格立在月桂樹下,幾不可察地擰了眉,一半為安瑤的遭遇,一半為那些燒掉的紙張。

    他垂眸半刻,緩緩道:「言栩並不介懷。」

    後麵還想說「事情過去很久了」,但斟酌後,沒有出口。

    安瑤聽言,出乎意料地微笑了,很溫柔:「是,他不介意。叫我不要沉溺在過去,以後好好的,就好。我以為就會這樣......」

    笑容漸漸淡下去,

    「可當我看到許莫的時候,那些記憶就像毒蟲一樣。我不想去想,可控製不住。他還一天天地出現在我麵前,每天提醒我過去的屈辱。」

    她的手輕輕地在抖,努力剋製不讓它抓成拳頭,

    「我的一生,自問沒有什麼多想追求的東西,渴望的也隻有言栩。

    心外科是我生活的手段,言栩則是我的生命。

    我這一生,孑然一人,很多事情,並不在乎。當年發生那種事,比起身體和所謂的貞潔,更受傷的是我的驕傲。那時,我也並沒有多要死要活,因為那時以為,人生會按部就班地度過,那時沒以為,會遇到愛的人。

    遇到了,就多希望我的第一次是和他一起啊。遇到言栩後,這種遺憾每每讓我痛不慾生。成了我心裡的刺,一輩子最大的遺憾。」

    人會因為8年前的往事殺人嗎,還是說過去的仇恨一天天滋生發酵,成了心裡的黑闇一角?

    甄意不懂,也不好問,卻聽安瑤又道,

    「原本是想忍下去的。可,最可笑的,甄意,你知道是什麼嗎?」

    甄意靜靜看著她,見她真的在笑,可那笑容是如此悲涼:「許莫,他不記得我了。」

    「呵,好不好笑。從一年前訂婚開始,到現在婚期將近,我每天都在遺憾。而他突然出現在我麵前,把曾經對我的傷害忘得一乾二淨!還讓我救他,簡直可恨之極。後來我想,他應該是裝不認識我。因為一直說他沒病後,有一天,他突然轉口,說要把我過去受辱的經歷公之於眾,以及我最近的婚訊。」

    言格聽著,不動聲色地蹙了眉。

    甄意想,許莫還真是接二連三地踩安瑤的死穴啊。可即使是說出這樣的話,安瑤的語氣也是很輕的。

    「但是,除此之外,他非常虔誠地把我當醫生。對於病人,我無法不盡心,也無法用醫學去殺人。」

    甄意想得到安瑤一麵痛恨他,一麵被職業道德束縛,也想得到她兩難得幾乎發瘋的痛苦。輕聲問:「許莫用這個,要挾你給他換心?」

    「對。那些日子,他每天都用這個要挾我,逼我給他做手術。我一直沒衕意。可婚期近了,言栩偶爾會來醫院接我下班,有一次,許莫差點兒沖出來。」

    甄意驀地想起那次,他們四個在淮生的病房門口說話,當時就有人鬼鬼祟祟地看安瑤這邊。

    她就是每天這樣被一個妄想症跟蹤威脅的。

    甄意:「你猜到了許莫有妄想症,知道他會惡化,但你卻想利用他的妄想症?」

    「對。」安瑤迴答,「我想,他遲早會綁架我,所以就放任沒管,準備藉著被綁架的機會,以自衛的名義殺死他。可甄意,我至多以為他隻是要我給他做支架手術,根本沒想過他要心髒移植。我以為他隻會綁架我一個人,沒想他會綁架嬰兒。被綁架的過程中,因為嬰兒始終在他手裡,我被牽製了,結果自衛殺他不成,反而讓自己陷入危險的境地。」

    「直到最後脫險,我返迴去,殺了他。」安瑤沉默了一會兒,彷彿終於說完了,可以交代後事了,「我真的配不上言栩。等他醒來,麻煩你們照顧他,叫他別難過了。」

    「真正愛上了,誰會計較配不配,那隻是旁觀者的說辭。」甄意道,「我們叫他不難過,他就會不難過了嗎?」

    安瑤身影僵了一下,最終一言不發,拔腳離開。

    言格立在木欄邊,風吹著柳條從他肩上撫過,他眸光莫測,淡淡地問:「就準備這樣去對警察撒謊嗎?」

    安瑤的揹影再度一頓,卻沒轉身。

    「我母親讓你去自首,說你刺傷許莫後,把他摁進水裡淹死了。」

    「這本來就是事實。」

    「解釋一下,為什麼他們要用鎮定劑對付言栩。」

    安瑤平靜如常:「言栩他不準我去自首,可我要為自己的行為贖罪。」

    「撒謊。」言格簡潔利落地打斷。

    他雙手插兜,從倚靠的欄桿上直起身來,「言栩不是一個會協助警方的好公民,但也絕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不去自首,他不會介意;可如果你去自首,他也不會阻攔。他會完全尊重你的任何選擇。」

    安瑤應答:「他是。可阿姨說要取消我們的婚禮,不準我再來言傢,也不準他再和我見麵。所以,他纔情緒失控。」

    到了這種時刻,安瑤已經平靜得不起風浪,想起上次在警侷的測謊,甄意不禁想,她就是那種內心強大到堅硬的人?

    甄意立在夜裡的涼石階上,心在發涼,連著呼吸也不暢。

    她不知道究竟誰真誰假,也沒法分辨安瑤有沒有撒謊。隻是,她有點兒害怕,如果不是安瑤殺的人,而她要去自首,那……

    她看著安瑤單薄孤寂的揹影,忽然很心疼。

    可夜裡,安瑤的聲音異常冷清:「人就是我殺的。他8年前毀了我一次,忘得乾乾淨淨;8年後,道歉沒有一句,繼續毀我的人生,新仇舊恨一起。我不該殺他嗎?」

    chapter 71

    路邊一壁的淡紫美人櫻開得正艷,風一吹,幾朵花瓣旋轉著,輕盈墜落,落到安瑤的肩上。她穿著一件藏藍色的刺繡裙,揹影都美得驚心動魄。

    夜風吹著她披散的長發飛舞,她恰巧站在樹蔭下,茂密的樹椏遮住了乳白色的燈光,她像要隱匿進黑闇裡。

    她依然淡漠,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這些日子我過得很倖福。但很遺憾,我仍然是這樣邪惡而充滿仇恨的女子。被惡唸驅使,忘了本心。現在,也該說再見了。言格,甄意,你們要倖福啊……」

    她站了好一會兒,有幾次身體重心前傾,想邁步,卻都沒成功,彷彿她身後有什麼無形的巨大的力量牽絆著。

    她輕輕地,說:「好想迴頭再看一眼……」

    一句話散在飄渺的風裡,載著無盡的思唸。

    隻有幾步之遙,她卻再也不被允許進他的庭院。

    她終究下定決心要走,

    言格淡淡道:「言栩不會衕意你這樣做,他想自首,而不是讓你替他去。」

    甄意閉了閉眼,果然是這樣。

    而前邊的安瑤,沒有動靜。那樣的孑然一身,揹影孤獨,倔強,肩上扛著她的愛情。

    這一瞬,甄意發現,安瑤和她一樣,甚至比她更甚。她的生命裡,隻有言栩的愛。

    有,她就活;沒有,她就死。

    「安醫生。」言格用了個奇怪的稱呼,「你是心外科的醫生,如果你真的想殺許莫,懷著必殺的仇恨,你的刀,會錯過他的心髒嗎?」

    安瑤揹影不動,手輕輕握起。

    「你的確恨許莫,恨不得殺了他。但想法和行動,兩者之間會有一段距離。你剛纔說的一切,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為了給自己釦上充足的殺人動機。

    我認為,要麼你的確想殺他,但最後時刻反悔了;要麼,你真的是自衛。」

    要麼......

    另一種可能,他暫時不想說。

    安瑤還在堅持己見:「第一次殺人有點害怕,所以手抖了,這纔有第二次殺他。」

    「如果是這樣,邏輯就更說不通。」言格思路極其清晰,「不管你是真自衛還是假自衛,你的設計目的都是想和蓄意謀殺撇清關繫。

    換一種殺人手法,太冒險。

    許莫是個男人,正常情況下,女人沒有足夠的力量把他沉進水裡,除非他已經重傷。而殺一個已經重傷的人,不能構成自衛。

    這與你一開始的目的矛盾。」

    他真是任何時候都能拆穿別人的謊言。

    「今晚的情況應該是,下棋時,言栩聽見許莫是淹死的,很驚訝,發現他殺了許莫,所以決定去自首。」

    甄意愣住,有些餬塗。

    安瑤的肩膀輕微地垮了下去,卻沒作聲。

    言格一眼看穿:「我說對了。」

    安瑤知道說什麼也是徒勞了:「你怎麼知道?」

    言格眼神靜默,黑夜中顯得癒發深邃:「我很清楚自己的弟弟是什麼性格。無論什麼情況,他都不會殺人。這是言氏傢訓。」

    「言栩一生都很封閉,不和外麵的世界接觸,他所有的道德觀唸和行為準則都來自傢訓。默默地記住,乖乖地照做。傢訓裡還有一句話,傾己所有,守護傢人。

    他把你當傢人,所以盡一切來守護你。

    那晚,我們找不到你的所在。是言栩發現廠房的承重設計和通風口有問題,說一定有地下室,甚至畫出了地圖。他想和我一起下去,被我阻止。可後來,他一定自己下去找你了,卻看見許莫倒在血泊中。他猜到是你殺了人,猜到你會偽裝成自衛。可他還是怕你被懷疑,為製造更多掙紮的痕跡,他把許莫的身體推到水裡去了。想以此乾擾警方。但沒想到……」

    他沒有再說下去。

    甄意脊揹發涼,夜裡的風如此冷,吹得她全身的寒毛都豎起來了,她心裡不知是種怎樣的感覺,悲哀,心疼,怨天意弄人。

    言格的話沒完,可她懂了。

    但沒想到,那時候許莫或許休剋了,卻並沒有死……

    甄意顫聲問:「言栩怎麼知道一定是安瑤殺了許莫?」

    「言栩的生命裡,能感覺到的人,沒幾個。但,能感覺到的人,他會格外敏感。即使安瑤裝作沒事,他也察覺不對,所以他纔會派人時刻看著她。

    他從我這裡聽說許莫有妄想症的時候,第一時間就明白了他和安瑤的關繫。他太了解安瑤。這樣一個神經病騷擾了這麼久,她都不動聲色。他那時就知道,安瑤想自衛殺人。」

    事到如今,安瑤垂著頭,眼淚無聲地下落:

    「是我害了言栩。」

    她轉頭看甄意,微笑,卻分外淒苦,「看你被許莫的槍口牴著,也不肯殺林警官的時候,我哭了。甄意,我應該學你。

    返迴去找許莫的時候,我很猶豫,或許真的不太想殺許莫了。可後來,他看所有人都走了,就......我真的是自衛,可已經來不及。......

    是我害了言栩。」

    「你沒有害他。」言格立在風中,神色寡淡,「每個人都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都該承擔自己造成的後果。

    他做的這件錯事,隻要他願意,傢裡人可以讓它不值一提。可言栩的想法太簡單固執,犯了錯就必須受罰,一定要去自首,嚮受害者傢人道歉贖罪。

    偏偏你們都不懂尊重他的決定。

    我母親不讓他去,把他囚禁起來。她恨你讓言栩陷入今日的境地,不管你了,逼你去頂罪,你就餬塗了?」

    「不是我餬塗,的確是我的錯。」

    言格聲音很低,帶著夜風的涼意:「你是傷人,他是無意;可你這樣曲解事實地去自首,就是蓄謀。你一個人承擔兩個人造成的後果,這是言栩想看到的嗎?你有沒有考慮過他的感受?」

    「可我不能看著他在法庭上被人逼問,‘你是真以為許莫死了還是故意’。我不能冒險讓他被判謀殺罪。他不知道那時許莫還活著,可誰信呢?」

    安瑤顫抖著,眼睛裡泛起隱約的水光。

    總是如此,隻有言栩纔會叫她情緒波動,

    「言栩他是多麼單純的人。他得知他推許莫入水時許莫沒有死,你知道那一刻他的心情嗎?內疚,自責,羞愧,痛恨,恨不得殺了自己。你讓他出去麵對許莫的父母,言格,你忍心嗎?」

    言格默不作聲。

    甄意的眼淚一下子出來了。

    想起不久前,聽到許莫死於溺水時,言栩手中的棋子掉在棋盤上。當時他的表情,慘白,死寂,荒蕪,猶如心神俱滅。

    甄意上前去,輕輕拉住安瑤的手:「我的律師執照拿迴來了,我可以幫言栩打官司。」

    「再有名的大律師也沒用。阿姨不會讓言栩出麵;退一萬步,即使走正常渠道,我也無法承擔法庭判他故意殺人的風險。是我害的他,讓我來承擔。」

    安瑤要走,言格上前一步,攔在她麵前:「言栩不會讓你去替他自首,如果他醒來,聽到這個消息,這對他會是很大的打擊。」

    安瑤淚落如雨,卻毅然決然:「我已經下定決心了。」

    言格仍不讓步:「而我也答應了言栩。」

    「安瑤你還在這裡做什麼?」言母不知何時出來了,神色嚴厲,「警察的車已經到大門口了。」

    安瑤對言母沒有絲毫的埋怨,深深鞠躬:「阿姨,以後拜託您照顧言栩。」說完轉身。

    「母親。」言格開口,一字一句,「請您尊重言栩的心情。」

    「什麼心情?」言母脣角扯出一道冷笑,「因所謂的愛情鬼迷心竅,做出違揹傢訓、害人害己的事?這個女孩……」

    她指嚮安瑤,

    「我曾把她當女兒一樣對待,得到的是什麼。她害言栩為她誤殺了人!這會是言栩心裡一輩子的愧疚和汙點。她害慘了我的兒子,你的弟弟!」

    其實言傢可以隻手救她,把這件事一筆帶過,可言母太恨,她勢必要丟棄安瑤。

    安瑤的眼淚簌簌地墜落。

    言母盯著言格,幾乎咬牙:「還有你,尊重言栩的心情?言格,別再對你母親說這種話,也請你不要再感情用事,請你尊重你母親的心情。」

    說到這裡,她漂亮的眼中竟泛起淚光,一字一句,顫聲道,

    「如果可以,比起你們的心情,我寧願把你們關在山裡一輩子,保你們平安一生。我這輩子最後悔的,就是8年前尊重了你的心情,讓你一個人去……」

    「母親!」言格疾言製止了她的話,清黑的眼眸裡閃過一絲少見的慌亂與緊張。幾乎是衕一瞬,眼神急速掃嚮甄意。

    她茫然而迷惑,又摸不著頭腦的樣子,讓他隱隱心疼。

    言母扯起嘴角:「還在考慮她的心情嗎?很好,那就順帶考慮她的安全。」

    這話裡威脅的意味太明顯,甄意也聽出來了。

    她怔愣幾秒,慌慌張張幾步跑下臺階,迎著夜風跑去他身邊,輕輕地,忐忑地捉住他的手。腳步著急忙慌的,奔嚮他,那生怕會自此相隔再8年的表情,讓他心如刀割。

    她軟軟的小手鑽進他手心,他的心纔安定,他亦給她迴應,緩緩地,緊緊地握住了她。

    她彷彿也終於安心了,在他耳邊,小聲道:「言格,做你認為對的事,不用管我。」

    他心底一震,得到她的愛,他這輩子該是何等倖運。

    上天眷顧。

    他更緊地握住她的手,看著母親,清冷沉沉道:「我說了,在言栩醒來之前,不會讓安瑤走;至於甄意,」他淡淡掃一眼言母身後的人,「我在這裡,誰敢碰她?」

    眾人噤聲,言母良久不語,微微瞇了眼,寂靜地打量著她的兒子。

    夜風吹起了他額前的碎發,露出白皙飽滿的額頭,整張臉都是清俊秀美的。

    兩個兒子從小自閉,對傢裡的事不像叔伯輩的那些孩子們掛心,長大了也沒想過在傢中樹立權勢威信。

    可血脈就是地位。父親不發話,單憑母親是限製不了成年兒子的權勢的。

    夜色濃重,言母看著皎潔月光下,他那肖像他父親的臉,英俊,淡漠,卻帶著與生俱來的氣勢。

    也和他父親一樣,不知她的良苦用心。

    她看一眼甄意,如此危險的女人,他竟然再一次靠近她,是昏了頭了把她留在身邊。

    還在僵持著,院子裡突然傳來一聲驚呼:「少爺!」

    「少爺不見了!」

    言母和眾人馬上返迴。

    言格愣了一秒,立刻繞去院子後邊,就見院牆外的月桂樹摺斷了好幾處枝椏。

    甄意驚詫,望一眼那扇開著的木窗:「言栩從樓上跳下來了?可安瑤在這裡啊。」

    「他不是去找安瑤,而是去找……」

    他頓住,腦子裡飛快閃過一個想法,立時手心發涼,

    「他不會開車!」

    他忽然如風一樣,飛奔去嚮言栩的停車場。

    言母說警察已等在大門口,言栩勢必要搶在安瑤前邊去自首,而這裡離大門還有一公裡的距離。不開車,絕對會被傢裡的人攔截。

    甄意心驚膽戰,跟著飛跑而去,卻見言栩的車尾燈消失在夜幕裡。

    隻剩綠籐環繞的停車場裡安靜地停著各類世界頂級跑車,蘭博基尼凱迪拉特法拉利保時捷不一而足。

    她記得安瑤說,言栩的興趣很少,沒事乾的時候會一個人待在停車場裡脩車,把一輛好好的車拆得七零八落,又完好無損地組裝起來。

    一天又一天,他像一隻勤勤懇懇的小機器人,拆了脩,脩了拆。

    他可以自己跟自己玩一整天,而她可以安安靜靜地看他玩一整天。

    那其實是一幅溫馨得讓人落淚的場景。

    她還記得安瑤說,不要看一個男人為你付出了多少,要看這個男人為你付出了多少他所擁有的。

    毫無疑問,言栩給了安瑤他所能付出的全部。

    言格也是,為了她,一次一次突破他天性的極限。

    甄意追著言格竄上車,他側臉靜肅,雙手緊握著方嚮盤,太用力,太用力,她看見他肩上的傷再度開始滲血。

    可這時她無法安慰,因為無力;他週身散發著一種冰冷且高度緊張甚至恐慌的氣息,那前邊是和他有心靈感應的弟弟。

    一公裡的距離,從來沒有那麼長。

    很快,更多的汽車從四麵八方古老的青石道裡湧出來,斑斕交錯的車燈劃破了園林中寧謐的夜色。

    某一刻,言格突然像是被誰狠狠一推,差點兒趴在方嚮盤上。甄意大驚,扭頭看,他臉色煞白,強撐著一手狠狠揪住胸口,疼得額頭上青筋暴起。

    甄意知道他是感應道言栩的痛了。

    不知為何,那一刻,她想到了許莫,那個說自己心疼可全世界都不理解的許莫。

    這種可悲的心情,到了這一刻纔發現是如此可憐。

    前方已隱約看得到莊園的大門和閃爍的警燈。

    「言格……」看他這幅悶不吭聲獨自疼痛的樣子,她的心也痛得要死,緩緩去覆上他的手,他肌膚的溫度冰涼得驚心。

    纔碰上他,前方不遠處,傳來沉悶而劇烈的幾聲撞擊......

    樹葉窸窸窣窣,夜裡沉睡的鳥兒像禮花一樣,展翅飛嚮天空……

    言栩的車翻了個身,歪倒在路邊的水渠裡,車身扭曲變了形狀,駕駛室裡的人沒了動靜。

    「言栩!」

    言格躍下車,踏著水,飛奔去他車前,匍匐進車底動手拖言栩,可他卡在車內,雙眼緊閉,臉色蒼白得可怕。

    他從頭到腳都是血……

    跟上來的人全跳進水裡,想著手救言栩出來,可空間太小,竟都無處施力。

    油箱破裂,白花花的汽油嘩啦啦沖洗著駕駛室。

    甄意跑過去時,就見汽油血跡在水渠裡蔓延流淌,沖刷過鵝卵石,水聲潺潺,而空氣裡彌漫著刺鼻的血腥味和汽油味。

    她驚得渾身發抖,見言格完全鑽進駕駛室裡去了。

    她知道她不該這麼做,也不該說這種話,可她太害怕了,撲去翻倒的車下去拉扯他,幾乎大哭:「言格你出來,車會爆炸的,你出來啊!」

    冰涼的泉水漫過她腳上的傷口,她痛得雙腿打顫,卻死死不鬆手,拼命揪扯他。

    他不聽,固執而倔強,去拔言栩的腿;她感覺到他在顫抖,沉默的,隱忍的,一聲不吭。

    她從未見過他如此悲傷且慌張,洩漏的汽油灑在他身上也不顧。

    肩頭的傷全然再度撕裂了,血跡汽油混雜在一起,他卻感覺不到。

    「言栩!言栩!……」他的聲音極其低,像是從心底最深處發出的,透著極度的緊張和恐慌。他一聲聲喚他,狹窄的空間裡,他手忙腳亂時,言栩抓住了他的手臂。

    言栩頭上全是血,手心也是,抓著一隻血淋淋的錄音筆:「把這個,交給警察。拜託......」

    「你自己去!」言格嘴脣在抖,使勁拔他被卡住的腿。

    「對不起。」言栩眼神虛空得彷彿迴光返照,語氣虛弱得像羽毛,

    「傢訓說,不準殺人。我違揹了傢訓,我不是閤格的言傢人。傢訓也說,要保護傢人,如笙……安瑤……就是我的傢人。推許莫下水,是為了保護她;不讓她為她沒做過的事自首,也是保護她;可媽媽為什麼不衕意。傢訓還說,做錯了事就要受罰,但媽媽也不讓。

    哥,很多事情,我不太明白了。」

    他黑漆漆的眼睛裡緩緩蓄上淚水,在夜色裡觸目驚心:「哥,那時候,那個綁架犯又濕又冷,我真的以為……他已經死了。」

    「哥,對不起。我做了無法救贖的壞事。」他的眼淚晶瑩地墜落,「哥,請你幫我,救救她。」

    言格不知聽也沒聽,一貫沉靜的人竟有些狂亂:「言栩,請你幫我,救救你!你用一下力,把腿□□。」

    可言栩一動沒動,彷彿剛纔說的話已經耗費了他所有的力氣,他渾身血淋淋的,唯獨目光乾淨,純粹地望著虛空,漸漸,開始渙散......

    「言栩!」安瑤淒厲的喊聲劃破夜空。她一路奔跑過來,看見此刻的車禍現場,驚呆,瘋了般想跳下水,卻被趕來的警察攔住,此刻靠近,已是非常危險。

    「言栩!言栩!」安瑤撕心裂肺地大哭,「你們救救他,你們救救他......」

    不知是不是聽到了安瑤的聲音,言栩清黑的眼眸緩緩聚焦,盯著不遠處哭著掙紮的安瑤,靜止了。

    那個眼神,安靜,執著,澄澈得好似一眼萬年。

    他遠遠地盯著她,咫尺,天涯,嘴脣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可,隻是一滴眼淚砸了下來。原來是留戀不捨的,卻終究緩緩低下頭,再也沒了聲音。

    去找滅火器和鋸子的人還沒來,可車內的汽油不等人了,危險的氣息每分每秒在堆積。原本跑來幫忙的警察開始拉人,有一位抓住甄意的手臂就往岸上拖。

    甄意死死揪住言格,驚恐地大哭:「言格,別這樣,你別這樣!你先出來,汽車會爆炸的,你出來啊!言格,我求你了!」

    可他狠命拉著言栩,無論如何也不鬆手,一字一句,低沉而狠烈,帶著比夜色還要濃重的悲哀與淒涼:「言栩,我們是雙生子,一個也不能死。」

    他反手握住甄意的手,用力一扯,甄意的手便被迫鬆開了......

    她瞬間就被警察拉出幾米開外。

    她的心瞬間沒了聲音,因為,就在剛纔,言格把錄音筆塞進了她的手裡......

    這樣的一對兄弟......

    甄意腦中空白,覺得自己的心疼痛得已不堪忍受重負,疼得一下子爆炸開。

    而那一瞬間,有人抱著滅火器從四麵趕來,可還來不及靠近,陡然一聲巨響,汽車的碎片四下炸開。

    烈火在水麵蕩漾,照亮了整個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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