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神之世代（六）

　　亞瑟匆匆穿過龍族駐紮的山谷，這裡已經是煥然一新的氣象，幼龍們跑來跑去，精神十足的打鬧著，負責看護的成年龍族一邊笑著看向他們，一邊忙著手裡的事情。

　　金龍從自己的寓所出來，剛剛處理完分支領地傳來的檔，他有些疲憊，但是一見亞瑟破天荒的從小山谷裡走出來，身邊竟然沒有黑龍跟隨，他還是精神一振。

　　「殿下！」他的黃金瞳空前的閃亮，幾步就到了亞瑟面前，「您要外出嗎？我安排人……」

　　「不必了。」亞瑟乾脆的回絕，眉心微蹙，「我有事出去一趟，很快就會回來，如果薩爾回來，麻煩你告知他一聲。」

　　【我不能隨行嗎？】金龍掐滅了在心底盤旋的念頭，微笑一如往常。

　　「我會的，只不過有一件事情我難以決斷，可能要耽擱您一些時間……」

　　「什麼？」

　　「有族人與外族通婚了。」金龍淡去了微笑，神情複雜起來，「而且，他們還有了孩子。我在猶豫，到底是守衛血統的純潔，還是為了擴大種群而稍微放任這樣的事情。」

　　他剛剛說完，對面身姿挺拔的少年人已經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混血……有什麼不對嗎？」

　　金龍一怔。

　　「我倒是覺得，混血也沒有什麼的，只要父母的另一方足夠強大，龍血反而會得到更好地傳承，也會有更多有生命力的東西加入進來，不是很好嗎？」

　　「但是……」金龍有些遲疑，「混血無法化為龍形……」

　　「那也沒什麼，他們繼承自另一族的能力足以彌補這個缺陷。」亞瑟對於純血混血的問題是認真考慮過的，畢竟他自己就是混血最成功的例子。

　　一道靈光閃過金龍的腦海，他突然想到了什麼，有關面前這個人的身份他一直不甚明晰，可是看著對方提到混血時稍微溫和的態度，他已經有了某種猜測。

　　「難道您也是……混血嗎？」

　　那雙紫金的異色瞳立刻轉過來，一瞬不瞬的緊盯著他，包含著近乎警惕和衡量的情緒。

　　金龍的嗓音顫抖起來，卻決不是出於憤怒和厭惡，「混血……會呈現出您這樣美麗的樣子嗎？不！我是說……至少有那麼一兩分的程度就夠了……」

　　那麼美麗。

　　山谷裡的風吹來，潔白簡練的建築中間，混血用那雙紫金異色的眼眸靜靜的注視著他，以往，這種關注度僅僅屬於黑龍，突然獲得夢寐以求的東西，就算只有眼前短暫的一瞬，也足夠金龍心跳如擂鼓。

　　臉頰在發燙，體溫在升高，狂躁的心跳聲中，混血向他微微的笑了。

　　「不管美麗與否，至少在我眼中，混血與純血同等高貴。」

　　亞瑟離開了，金龍失魂落魄的站在原地，直到紅龍在身後叫了他一聲。

　　「喂，不要站在那裡，獵物要運不進來了！」背著大劍的英武少女還算禮貌的提醒一聲，接著她動了動鼻翼，嗅到空氣裡還沒有散去的淡淡氣息。

　　「他出來了嗎？又去了哪裡？算了，我覺得你也不知道。」紅龍沮喪地拍了拍大車上巨獸厚實的皮毛，她本來想把最好的翼骨分給亞瑟的。

　　「我確實不知道。」金龍穩了穩心神，「我聞到你身上龍血的味道，受傷了的話就去找綠龍包紮一下，不要逞強影響下一次狩獵。」

　　「知道了。」紅龍不耐煩的應了一聲，她看著金龍轉身的身影，突然嗤笑一聲，倒沒有多少諷刺，認真說來，歎息的意味更多一些。

　　「怎麼？單獨面見他，是不是感到心中升騰著強烈的情感，灼熱的像是要把自己燒死一樣？」她的黃金瞳閃爍著近乎痞氣的光芒，又帶著一點狐狸似的狡黠，「別急著狡辯，我們都是一樣的，但凡握著他賜予的力量，心中的愛火就翻騰不休。」

　　「明明溫度高的都快要把自己燒死了，可惜控制不了啊，就我而言，想到這個人，就高興得說不出話來。」

　　「但他怎麼……只給了那傢伙名字呢？」紅龍最後陰沉著黃金瞳說出了一句話，隨即，他又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滿不在乎的笑著向金龍要求戰利品。

　　「這次我出力最大，我要最好的翼骨！」

　　「……隨便你。」金龍逃一樣的離開了，他遠不如紅龍坦率，自認對個人情感的把控遠超同族，可是只有一件事，他想起來就會表情扭曲。

　　那個人其實……並不怎麼需要龍族。

　　當龍族入局以求生存的時候，龍族對那個人的意義就沒有多大了，就像一張已經完成使命的寫滿字的紙片，隨便飄落到什麼地方都無所謂。

　　這樣的地位……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是更親近、更受重視的關係！

　　亞瑟回到神殿，他還是經常回來的，只不過白龍好像空前的繁忙起來，亞瑟幾乎沒有與他遇上幾次，想要與父親討論一下今後的打算也無從下手，就連他長高了一些，也在屢次的來去匆匆之中沒有告知白龍。

　　這一次亞瑟打算多等等，龍族發展到現在，已經佔據了龐大的因果，應該可以在這個時代的落幕之時發揮一些作用。

　　神殿經歷了幾場改造，多了不少具有生活氣息的東西，亞瑟靠在似乎是白龍先前依靠過的椅子上，稍微翻了兩頁自己的筆記，不時增刪添改幾筆。可能是時代將要結束，最近的因果很是紛亂，這些都會充斥在他的視線中，他有些疲倦的靠在那裡，沒有多長時間就睡了過去。

　　亞瑟是被食物的香氣撩醒的。

　　他睜開眼，還帶著些許睡意，可是很快異色就睜大了。整座神殿裡，晶瑩的骨骼從地面一直堆疊到天花板，還有不知名的帶著甜香味道的晶石勾引人品嘗，還有已經很久沒有見過的巨大的蚌，帶著水汽被封鎖在一個角落裡。

　　白龍臥在這堆「財寶」中間呼呼大睡。

　　亞瑟悄無聲息的從軟椅上起身，來到白龍身邊。因為是最親近的人，白龍並沒有猛然驚醒，仍是呼呼地睡著，白鱗折射出皎潔的光色。

　　他看起來很累，身上也有些小擦傷，不知道又去哪裡做什麼事去了。

　　亞瑟拿草藥敷在那些不太大的創口上，他的言靈對血親並不起效。敷完這一面，亞瑟轉了個方向，正準備繼續手上的動作，突然發現白龍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左眼仍是個空洞，右眼輝煌炫耀，無聲的溫柔地注視著他。

　　「乖兒子最近累壞了吧？龍族還聽話嗎？不聽話爸爸幫你打他們。」白龍嘟嘟囔囔的，儼然就是無理由溺愛孩子的熊父親，亞瑟看著他笑了，放鬆身體撲到了白龍背上。

　　「一切都很順利，龍族背負的因果已經非常龐大，能夠承擔維護這片時空的重任，你可以抽身出來了。」這是亞瑟想過的最好的結局，如今目的順利達成，也不枉他這段時間殫精竭慮。

　　白龍頓了一頓，接著渾然無事的、很高興的說：「真的？乖兒子長大了能幫爸爸幹活了！爸爸要給兒砸一個……兒砸你下來啊，一直勒著爸爸的脖子爸爸沒法給你抱抱啊。」

　　誰要你的抱抱！打死亞瑟他也不會下來！

　　白龍長籲短歎了好一會兒，接著直接背著兒子飛向世界內部，看樣子是準備安度晚年了。

　　「你可以去龍族看看，那裡已經發展成了不錯的地方，下一步，甚至打算築城。」亞瑟坐在白龍背上建議道，白龍卻搖了搖頭。

　　「如果打算讓他們分擔因果的話，我就要與龍族保持距離。乖兒子籌畫這麼久，萬一因為這些小小的接觸功虧一簣，爸爸會愧疚得上吊的。」

　　「也沒有那麼嚴重吧……」

　　「乖兒子你還嫩得很，最瞭解媽媽意思的肯定是爸爸啊。」白龍振振有詞，他開始降低高度，最後收攏翅翼，在烈風之中降落到一塊巨石上。

　　亞瑟一愣，「這裡是……」

　　「沒想到還留著吧？這裡能看到媽媽最漂亮的樣子，大概媽媽也想讓它留下。」

　　亞瑟重新踏上了這塊觀摩了世界之變的巨石，上一次他還是坐在白龍懷裡的小孩子，現在已經長成了身姿挺拔的少年，這種感覺很奇妙，好像時光在他這裡破了個口子，將無數珍貴的回憶在這個瞬間傾瀉向他的方向。

　　晝與夜在這裡被整齊的割裂開來，半邊天空是西沉的太陽，半邊天空是閃爍的星星，晝夜的分隔線上徘徊著一條紫羅蘭色的雲氣，氤氳扶搖，嫋嫋婷婷。

　　白龍安靜下來，癡迷的凝望著那道雲氣，用他的說法，那是神的倒影。

　　「媽媽原來不是這樣子的，她漂亮得難以用語言形容，緩步走在萬物昏瞑的混沌之中時，金髮微卷的垂落在身後，當她轉過頭，露出那雙紫眼睛的時候，爸爸就淪陷了。」

　　「我愛她。」白龍的聲音空前的低柔，這一刻他不是父親，而是傾吐愛語的男人。

　　「……愛是什麼？」亞瑟喃喃的問道，他見過追逐金龍的藍龍，那個女性眼中有他不甚明瞭的東西。

　　白龍垂下眼睛，那種溫柔瀲灩的眸光，卻從睫毛下傾瀉出來，他望著晝夜交界的「倒影」，輕聲說道：

　　「愛是……想到會覺得喜悅，觸碰會覺得溫暖，愛是注視她的時候，她就像太陽點亮你的世界。」

　　「我愛她。」白龍一遍一遍不厭其煩的告白，「我……愛她。」

　　就算與世界相戀，要背負龐大到無法承受的因果，他還是義無反顧。

　　四面八方吹來的風開始變得寒冷，從兩個人站在這裡，到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這裡，前後間隔了一個呼吸的時間嗎？亞瑟不知道。

　　從一切根源的因果上抹去一個人實在太過容易，容易到近乎草率的地步，就像一本可以從容翻閱的書，上一頁還在哀歌勇者之死，下一頁又開始了王子和公主浮華瀲灩的新篇章。

　　誰還記得勇者呢？也許只有惡龍吧。

　　他迄今為止的所作所為，簡直像一場笑話！無論怎麼樣的拼命掙扎，在命運的大潮面前，他仍是丟盔卸甲，潰不成軍。

　　逃不掉……逃不掉……混亂……膽怯……仇恨……

　　恨……

　　他摸了摸自己的右眼——那只神明之瞳，一個歇斯底里的瘋狂念頭從心中湧出，他懷著報復一切的心理，幻化出短刀，狠狠的刺了下去！

　　風雷大作，整片天地都在瑟瑟發抖，因果的絲線有一瞬間凌亂扭曲，最後又重新恢復平整。世界中的住民並沒有被影響，剛剛那一瞬間已經被時間迷惑過去，更多的因果之力蜂擁向那塊巨石的方向，宛如朝聖。

　　新的「祭品」已經誕生。

　　「為什麼……」亞瑟跪在風雨中的巨石上，兩手撐地，在漸漸聚起的水窪中看清了自己的面容，鮮血仍在蜿蜒而下，可是那只眼睛！那只被詛咒的神明之瞳！已經在一瞬不到的時間裡迅速恢復如初！

　　「你們果然……誰都沒打算放過……」

　　他現在無所不能，他現在又一無所有，就連龍之子的身份也無法保留，他將作為世界之子執掌權柄，而龍族，將是他延伸到時空中的觸角。

　　所有掙扎都宣告無濟於事，亞瑟陷入一種渾渾噩噩的消極狀態中，泛紅的視野裡，只有無盡的絲線。

　　「新神，梅爾菲森特起誓。」他終於用到了母親贈與他的名字，這個寄予了無限愛重和憐惜的名字，此時成為了他身份的證明，成為了他繼位祭品身份的咒語，理性之外，沒有一絲感情。

　　「願終生被縛於神殿，監察世界運行，直至……」他頓了一下，「直至龍骨折斷，黃金瞳熄滅為止！」

　　作者有話要說：

　　爸爸——哇——/(ㄒoㄒ)/~~

　　呼應前面一個梗，「梅爾菲森特」出現在《睡美人》篇章中，我說過的吧，名字很重要，除了東方世界因為世界觀的關係有所偏差，其他世界中的名字現在都用到了哦~

　　我知道這段很虐，所以提前劇透一下下，不要忙著給蠢作者寄刀片，這裡亞瑟玩了個心眼，起誓的內容其實是可以做到的，至少他能做到，這是為之後跑路做下的準備XD